建豪在上海商城底下的超市里漫无目的地闲晃,隔一分钟看一下表,手心里的锦盒已经紧张兮兮地开始冒汗了。
小米正在商城的会场里接受全国最佳短篇小说的颁奖,接着还要去参加一个电影首映会。建豪中午翘班出来,就为了到这儿来堵她,不过现在,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挑错了日子?
陆续有人从自动扶梯上下来,建豪冲出去,一眼就看见小米急匆匆地往下跑,他走上前,刚好逮住她。
“干嘛?”她瞪他。
“走,去吃东西。”
“又吃?你烦不烦呐……”
小米两只手挡在多利萝玛的门框上,就是不肯把脚伸进去,建豪在她后面拼命推,侍者不停地对他们鞠躬,左一句“欢迎光临”,右一句“欢迎光临”,建豪没办法,只好一脚把她踹了进去。
“有钱没地方花是吧?到这种地方请我吃饭?”
小米坐在一尘不染的餐桌前,浑身不自在。
“都快三十了还请你吃拉面,像话么?你放心,我有的是钱。”建豪一副乐不可支的颠样。
小米知道他最近刚升职,一顿大餐是逃不了的,可至少也应该叫夏吹一起来分享才对,于是,毫不留情地讽刺他:
“阮菁就是因为你这副郎当样才偷偷嫁给别人的,你怎么那么没记性,真服了你!”
“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自从建豪回来之后,小米就一直尝试着想让他和阮菁重归于好,但是建豪很坦率地告诉她,那纯粹是白费工夫,是阮菁先提出分手的,他被甩了,这就是事实。
“你看她像个吃回头草的人么?”
每次谈到这件事,他总要说这句话。
果不其然,97之前阮菁调到香港去工作,没想到97一到,她就嫁给了一个年轻有为的港商,建豪觉得她真是爱国。
不料,阮菁出嫁后反而和建豪重修旧好,成为了死党,并时刻关注着他和小米的情感动向。
这几年,小米和建豪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很亲近,近到看上去和普通的情侣没多大差别;有时很遥远,远到根本无法揣摩彼此的距离。
28岁的小米仍然笔耕不辍,很多人开始熟悉那个集编剧与作家于一身的夏沙,报刊杂志常常刊登有关她的报道,但是很少有人见过她本人,因此也很难挖到她的八卦,只知道她很年轻,姿色不凡却始终单身。
小米依旧保持着低调内敛的本性,不喜欢在公众媒体上露脸。因此,建豪特别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就像现在,满足地看着她撕咬香嫩的肉汁,便觉得自己是这城市里最幸运的一个人。
“恭喜得奖,小小礼物,不诚敬意。”
他悄悄把准备好的礼物推到她面前。
小米白他一眼,为了惩罚他的油腔滑调。
“给我手机干什么?我不需要。”她把新款的小松下又推了回去。
“夏吹说你以后会越来越忙,忙到没办法找到你,所以就买了一只,以备后患。我只负责送礼,要还你还给他去。”
小米愣了愣,只好把它收起来,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乱花钱,回家再跟你算帐……哎呀,惨了!”她忽然又跳起来,“和制片约好了在会场门口碰头的,完了完了,要迟到了,我得马上走,晚上来家里吃饭,算是将功补过。”她习惯性地拍拍建豪的脑瓜,说走就走。
小米一离开,建豪才想起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小米——!”
“又怎么啦?”
她刚好半个身体露出门外,不耐烦地回过头去,不料,一样东西小球似的迎面飞来,小米敏捷地伸手接住,是只粉红色的小锦盒。
“什么东西?”
“我的礼物,回家再打开看吧!”
建豪眼见她放进口袋抽身而去,便长吁一口气,安下了心。刚想回座位去拿找零,突然,被推门而入的另一位年轻女子吸住了视线。
那位女士没看见他,而是直接和不远处的朋友打招呼,建豪顺眼望去,坐在位子上等她的人并不认识。
“她不是在美国么?……”建豪禁不住暗自惊讶。
夏吹趴在货架上清点饮料,注意力却集中在腰间的手机上。
怎么还不响呢?
他不确定小米是否喜欢他的礼物,可至少,应该用它打通电话才对。
她越来越懒了,夏吹心里埋怨,嘴上却笑着。
四年,他们在一起整整四年了,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她,哪怕是不经意的,他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愉悦起来。
“经理,有位小姐找你!”
夏吹回过神,俯身眺望,一位衣着时尚的女子正磕磕绊绊地穿越满地纸箱走过来。
夏吹觉得有点眼熟,一下子又似乎认不出来,女子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爬那么高,不危险么?”
简影爽朗地对他笑笑。
夏吹意外极了,立刻从货梯上爬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个上海朋友告诉我的,她经常到你们卖场来买东西。”
“有时间叙个旧么?”她问。
“当然。”
时至今日,突然面对她,夏吹仍然觉得尴尬。
“还是找个地方坐下聊吧。”
他直径往卖场的自助餐厅走去。
“想吃点什么?”
“随便,咖啡好了。”
“这儿的咖啡不怎么好喝。”
“没关系,我又不是为了喝咖啡才来找你的。”
“你好么?”
夏吹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
“好,也不好。”
简影随意搅拌着手里的驼色液体,不让夏吹看见自己的脸,然后,把杯子举起来喝了一口,这才把目光投射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有五年多没见了。其实,我一直想来上海来找你,可我母亲不同意,她认为女儿被抛弃一次就够了,何必再跑去自取其辱。”
“是我对不起你。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也算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
“忏悔?”简影自嘲地笑。
“不必说得那么可怜,事情过去那么久,该伤的、该痛的,早已成为过眼云烟,忏悔又有什么用呢?”
“你还在怨恨我,是么?”
夏吹莫可奈何地垂下眼帘。
“你知道就好,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就快变成祥林嫂了。”
“后来,慢慢地,就想通了,即便没有当初的变故,或许我们也会分开吧。”
她说话的语气有种心如止水的荒凉。
“分开了也好。”
“你走后,我变坚强了,开始体会到小米身上的那种柔韧力量。上午,我在商城的颁奖典礼上看见她了,她看上去比以前更迷人。我母亲说,如果她是钻石,即便埋在泥土里,总有一天也会发光,果不其然。”
“看来,你们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一个神清气爽不再压抑,一个才华横溢楚楚动人,这足以证明你当初对我的残忍是有价值的,不是么?”
“你这么说,是存心要让我难受了。”
夏吹的眉尖又习惯性地锁到一起。
简影突然感到眼眶一阵燠热。
有多久?已经有多久不曾看见这熟悉的表情?
他仍然在那段感情里无怨无悔地忍受折磨,而且比以往更坦然更豁达。
简影很想无视此时此刻内心所产生的冲击与动容,但是,好像很难。
她的眼光逐渐恢复温柔,那个她所熟悉的抑郁少年已经不在了,可是,那张令她在无数个夜晚默默冥想的脸,却依然能勾起心脏最强烈的颤音。
夏吹也在凝视她,内疚的暗潮渐渐恢复成平静的流波。
他眼底那片湖水如此宁静如此遥远,为何自己以前从来不曾将它看清楚呢?
不一会儿,简影微笑了,接着,夏吹也笑了,气氛忽然就转回久别重逢的亲切与祥和上来。
“这次南下,是旅行还是出差?”
“我不是从北京来的,而是从旧金山。”
“在美国一起念书的朋友几年前就回国了,这次刚好可以见到他们,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
“我?”夏吹不明白。
“有件东西我必须还给你。”
简影拿出保存得完好无损的小米的日记本,摊开夏吹的掌心,轻轻放进他手里:“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便丢弃呢?”
夏吹异常震动,内心顷刻间涌动起千言万语,面对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年,小米的日记一直陪伴着我,虽然这对我来说有点讽刺,但我实在舍不得把它留在北京那个寂寞的空房子里,毕竟,那是你留给我最后的一样东西。”
“在美国,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打开来阅读。没想到,这本日记的语言比她的小说更精致,我翻来覆去地读,翻来覆去地感动,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文字上一直无法超越她,因为她心里比我多了一份不求回报的挚纯。”
“所谓真情流露,没有日积月累的情感,何以来如此逼真的语言?可见,她爱你的方式和我有着天壤之别,我要的始终是占有,而她却宁可做一个沉默的观望者。”
“我想,如果当初不是我硬要把你们之间的那层纸捅破,她一定会永远地把自己隔离在你的生命之外,孤独地为你守侯一辈子;换作是我,未必有这样的勇气。坦白说,我应该感谢小米,是她让我从原本自以为是的狭隘私情中超脱了出来,也是她让我了解到,那种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爱情到底是怎样的。”
“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怨恨你了……”
夏吹有些茫然,他没想到简影会用这种令他无地自容方式,来试着原谅他的不忠与背叛?
“没能好好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不可饶恕的事情。简影,我亏欠你太多了,你最好永远不要原谅我,这样或许会让我好过些。”
简影的泪水了无声息地滴落到小米的日记本上,于是,夏吹的眼角也忍不住酸痛了起来,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别说了吧,什么都不要说了……”
夏吹放下本子,把另外一只手也覆盖上去。
四周人声鼎沸,他们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牢牢握住了彼此。
过了很久,简影才把手抽回来,重新找到先前的思绪。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航空信交给他。
夏吹打开一看,是一封来自美国波士顿某生物工程研究所的聘书。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总之,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在美国读书,是学校转寄给我的,可能他们以为你和我在一起吧,后来,我专程去了一趟波士顿,了解了情况。”
“他们说94年的暑假,你曾经发过一份资料给他们,有这回事么?”
夏吹仔细回忆。
“难道是我写毕业论文时,那个基因试验的报告?当时,我只是在网上查到美国一家研究所正在寻找有关这项试验的最新资料,我认为有些数据对他们会有帮助,就顺便寄了一份给他们。”
“那就对了,对方说,你的报告为他们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线索,想邀请你去那里协助他们工作。”
“他们找了你很久,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对方已经决定放弃了。所以,我才急着赶回来告诉你这件事。”
“我在上海还有三五天的时间,无论你的决定如何,一定要给我一个答复。”
夏吹沉思片刻,把信封交还到简影手中。
“你代我向他们表达谢意,就说我在上海已经找到了满意的工作。”
“在大卖场当业务经理?”
简影简直不敢相信。
夏吹拒绝回答。
“一点考虑的余地也没有?”
他摇头。
简影脸色阴沉下来。
“夏吹,你对不起我没关系,为什么连这么好的机会也要放弃?现在,我是以朋友的立场奉劝你,不要在一大堆罐头饮料里浪费你的聪明才智,你当初的理想呢?抱负呢?全都到哪儿去了?你真的决定为小米,把自己一辈子的前途全赔进去?难道你就不能把她带在身边?现在没有人会来拆散你们,你怎么就不能为自己想想?”
夏吹知道简影说得有道理,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小米的成就才刚刚开始,如果突然将她放到一个没有母语的环境里,即便从头开始,也很难达到现在的目标。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夏沙是谁,所有的一切,将统统不复存在。
“我拜托你帮我解决这件事。”
突然,有股怒气涌上简影的胸口。
她别过头,逃开夏吹坚毅的表情。
“我真不明白,离开她,你会死么?”
“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简影有点被吓到,怔怔地呆在那里。
“简影,我爱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占据她的位置。我知道我不正常,所以才决定放弃自己的人生,那是注定的惩罚,否则当初,我也不会离开你。说实话,对这样的爱情,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奢望,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我和她之间是一辈子都不能做的,我们永远只能隔着距离长相厮守,可是,我只能这样。”
“我不在乎生儿育女或是创造所谓惊人的成就,我只要永远守在她身边,看着白头发一根根地长满她的头顶。但是,无论她脸上的皱纹如何堆积如山,也会在看到我的时候像现在这样幸福地微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夏吹的执迷不悟让简影遭遇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碰撞,她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被如此强烈的不离不弃抨击到世俗之外。
“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因为,我知道你懂。”
“不,我不懂!”
简影站起来,转身离去,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泣不成声:“我不懂,为什么这样的爱情,要扼杀一个人的前途?”
“简影……”
夏吹走到她面前,为难地递上纸巾。
简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扑上去勾住夏吹的脖子,将他牢牢拥紧。
“夏吹,教我,怎样才能忘记你,怎样才能忘记你?”
“……”
夏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悲哀正徐徐地浮出海面,他不由自主,慢慢地把手耷拉在简影剧烈抖动的身体上……
建豪从夏吹家回去的路上,发现了小米偷偷塞还给他的戒指。
“五年了,她还是不要我。”他垂头丧气地对阮菁说。
“谁叫你拿个订婚戒去吓唬人?你就不能有点耐性?”
“她为什么总是不明白我的心呢?还是你比较了解我。”
“怎么,后悔啦?那就放弃咯。”
阮菁故意唱反调。
“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这可是你教我的。”
阮菁没回话,建豪知道她已经在电话那头微笑了。
“有空到上海来看我吧,我有点想你。”
“现在才知道我的好,晚啦!”
建豪被阮菁逗乐,心情舒畅了许多。
毕竟是有缘人,建豪由衷地感叹,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还是成为了自己最忠诚的那个知己。
现在,建豪仍然时常回味他们分手时所说的那些话,如果阮菁没有离开,他对小米的痴情也就永远不会尘埃落定。幸好现在阮菁很幸福,只是偶尔还会为了他和小米尚未结束的故事心急如焚。
不过,阮菁明显地感到建豪对小米的爱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她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升华到一种无法测量的深度似的。
建豪的确很想念阮菁,想再和她聊聊,不料,手机打断了他们。
“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半分钟后,建豪重新拿起话筒。
“是尤叔,他说有事要和我谈。”
“他找你会有什么事?”
阮菁觉得奇怪,事实上,建豪也很纳闷。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尤子的电话岔了建豪的思路,想好要对阮菁说的话,一下全忘了。
第二天傍晚,建豪提早来到尤子的音像店里,意外地发现门口挂着“今日休业”的招牌,心里便有了压力。到底什么重要的事,必须关起门来商量呢?
尤子果然沏了一壶好茶在办公室里等他。
“谢谢你免费替我设计海报。”
“哦,那没什么,小事一桩。”
建豪看看墙上的海报,觉得印刷还不错。
“什么事急着找我?”
“听说,你向小米求婚了?”
建豪很诧异他怎么会知道戒指的事。
“算是吧,不过还没成功。”
尤子默默斟茶,乌龙的香味逐渐蔓延开来。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递给建豪。
建豪接过照片,好奇地审视,上面有对穿中装的青年男女拘谨地站在一起。
“不认识,又有点眼熟,他们是谁?”
“左边那个是小米的母亲,这张照片是她二十岁时照的,看上去和小米很像,对不对?”
“唔,真的很像。”
尤子不经意的提醒让建豪一下就辨认出来了,但仍不明白这照片和他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让你联想起什么?”
建豪细心揣摩,努力回忆,当他将目光汇聚到右边,那个男人的身上时,突然眼前一亮。
“我觉得这照片,跟小米和夏吹小时侯的那张合影很相似,尤其是两个人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尤子立刻沉默下来。
他预料到建豪会洞察出这照片和夏吹兄妹之间所存在微妙的关联,希望这样的提示会让他比较容易抵挡接下来的事实。
“为什么要给我看照片?难道照片里……站在伯母身边的男人是……”
“你误会了。”尤子打断他。
“那个人不是我。”
“是小米的舅舅。”
“舅舅?”
尤子点点头,燃起一支烟。
建豪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
他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一种莫名的悲切从烟雾中显露出来,悄悄地爬上他的额头。
“小米回到上海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把这张照片拿出来,她母亲临死前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她。”
“为了阻止悲剧再度发生,我只好把真相告诉小米,没想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错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尤子继续吞云吐雾,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
“小米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和小米一样,漂亮、慧黠,终日散发着栀子花似的香味。刚和她哥哥一起搬到老房子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们是新婚夫妇,后来才听说,小米的祖父在她母亲很小的时候就把她哥哥带到乡下去抚养,直到父母去世,他们才重新相认。”
“当时,我和小米的舅舅年纪差不多,又是邻居,就成了朋友,常到他们家去玩,小米的舅舅在大学里教书,小米的母亲在纺织厂工作,两人虽然生活拮据,却也过得平静安逸。”
“他们兄妹的感情非常好,刚开始,我也没觉得怎样,但是后来,不知不觉,流言就多了起来。背地里,人们开始怀疑,他们的关系是否正常?虽说是兄妹,可言行举止却像极了夫妻,长此以往生活在一起实在有违伦理,于是,便有人开始给他们说媒,不料,屡试屡败。”
“太多次的不欢而散让人们隐约意识到,他们似乎谁也没有结婚的念头,从此,流言就变成了事实,他们成为了大家眼中的怪物,被彻底孤立起来,连我也不得不近而远之了。”
“最后,小米的舅舅无法忍受她母亲终日生活在鄙视的阴影……”
“后来呢?”
尤子忽然语断,让建豪的心悬在半空,晃晃悠悠很难受。
“后来,‘文革’开始了,由于父亲病逝的缘故,我不得不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走的时候,小米的母亲亲自把我送到火车站,当时,我望着那张黯淡苍白的面孔,真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离开这个动乱伤心的城市,可我知道,那不现实。”
“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吧,她哭了,一个劲地对我摇头,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到,小米的母亲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小米的舅舅,她的亲哥哥……”
尤子额上的悲切此时已完全转变成痛苦,密密麻麻地遍布脸孔的每一个角落。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又或者是刻意保留,为了独自占有小米的母亲仅剩的那些记忆。
“……借我支烟。”
建豪拿起桌上的打火机。
从一开始,他就隐约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只是没料到真正面对的时候,情绪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控。
“现在你应该明白,小米的母亲为什么从小让小米和夏吹保持距离。”
尤子把话题转回小米身上。
“她知道小米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只要她活着,就绝不允许这样的悲剧再发生在小米的身上。”
“照片上的男人,我是说,小米的舅舅,他现在在哪里?”
“死了。”
“文革的时候猝死在牛棚里,之后,小米的母亲就嫁给了夏吹的爸爸,当然,也是小米的爸爸。”
“是小米要你告诉我这些的?”
建豪忽然意识到这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给他一个无可挽回的,拒绝的理由。
“不是。”
“她连夏吹都没说,怎么会让我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讲这些?”
“建豪。”
尤子终于掐灭烟蒂,将身体前倾,以便正视建豪的眼睛。
“我请求你,不要放弃小米,因为,你是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人。”
这时,建豪手中的烟也灭了,迷雾渐渐散去,他终于从尤子坚定的神色中确认,那故事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建豪第一次在这样的现实里亲眼目睹,他所深爱的女人正行走在一条无望的绝路上。
但是,建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挣扎于虚妄与现实的同一时刻,小米已经悄悄地将那根维系她和夏吹,仅有的一条钢丝绳拦腰截了两段。
五年来,夏吹从未对小米呵斥过一个字,可是现在,他恐惧地意识到这是一件任何严厉的呵斥都无法挽回的事情。
“哥,我想和猪豆结婚。”
那是半个小时前,夏吹一踏进家门,小米迎面而来的第一句话。
夏吹发现,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提着拖鞋斜靠在玄关,而是双膝闭紧,端端正正地坐在台阶上。
小米的脚边整齐地摆放着夏吹的拖鞋,仿佛一整天都和它在一起,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冥想着,最后,等夏吹回来,把决定性的答案亲口说给他听。
“你说什么?”
“猪豆向我求婚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
夏吹突然就变成了一根直立在鞋柜边上的愚木。
“我不同意。”
“为什么?”
她望着他。
她竟然就这样坦然地望着他,带着那种夏吹完全不熟悉的天真。
“你问我为什么?”
“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你不喜欢猪豆么?他对我一直很好,我和他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
“你不是在跟他了断!而是在跟我了断!”
夏吹大声怒呵,随手就把皮包扔了出去。
小米看见他的手机蹦上墙壁,弹回地上时已经完全散了架,那股力量好像把屋顶也震歪了。
“这是干什么?”
小米尽可能将郁闷的呼吸平息。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就不能坐下来冷静地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冷静,也不想听任何关于这事的理由,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
她避开夏吹咄咄逼人的眼睛,蹲下来收拾地上的残骸,然后,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
“我只是累了,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小米平缓的语调让夏吹禁不住一阵一阵地打起冷战。
“你和简影见过面了,对不对?”
夏吹并没预料到这件事。
“我的确和她见过面,不过,那纯属偶然,和猪豆结婚是我自己决定的,跟简影没关系。”
“她明天就要回美国了,希望我多多珍重,就这些。”
“你撒谎,她绝不止对你说这些。”
“那你又对她说了什么?”
小米的脸色非常难看,夏吹理不出头绪。
“简影说你很爱我,要我不要辜负你,我呆坐了整个下午回想她的话,却怎么也想不通,你的爱到底能给我什么呢?”
“夏吹,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也是个女人,有女人的需要。”
夏吹一把将她拖过来,劈头盖脑就要吻下去。
“你别这样,别再碰我!”
小米用尽全力从他粗暴的臂膀下挣脱。
“我已经对这种行为厌烦透了!烦到让人恶心!”
夏吹抡起胳膊,怒不可遏地挥过去,五条深紫色的印记即刻深深地嵌入小米白皙的颧骨。
鲜血从她的嘴角沁出。
小米冷冰冰地注视着夏吹无所适从的,受伤的脸,飞快地用袖子抹去血渍。
“好,既然你那么爱我,就娶我啊?跪下来跟我求婚呐!”
“怎么?不敢了?哈,你也觉得挺恶心的是吧?”
他抽搐起来,像四分五裂的枯叶似的疯狂抖动。
“假的,这全都是假的,你骗我……骗我……”
她不理他,直接走进卧室,把准备好的行李搬到客厅里。
“你要去哪?”夏吹冲上去夺箱子,“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绝不!”
小米用整个身体挡在前面,漠然地瞪视他的脸。
“夏吹,你根本要不起我,所以,我们之间完了。”
两人面面相觑,僵持片刻,夏吹突然松了手。
“好,我放你走,不过,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没用,我不会相信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们迟早还会在一起的,我知道你爱我,根本离不开我。”
小米果然回过头来。
可是,她脸上木无表情的神态就像是看着一个无耻的,装疯卖傻的小丑。
“你好像忘了,我可从来没说过我爱你。”
“现在,你最好把耳朵竖起来听清楚!我从来就没爱过你。至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爱,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
夏吹还未从她的话中清醒过来,小米就消失在门缝里了。
“你给我回来!听见没有!”他立即冲出去。
小米的背影迅速地变成黑暗中的一个点。
夏吹整个人跪倒在冰冷的门槛上,崩溃地将身体蜷成一团。
小米一路狂奔,终于在十几米外的一条小巷深处,不小心跌倒。
她一发不可收拾地呕吐起来,胃酸一股一股往外涌,说不出的难受,于是,眼泪跟着轮番掉落。
小米的哭声像鸽哨似的回荡在城市上空,让小巷周围的灯泡,不知所措,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小米是在淮海路的地铁里碰到简影的,因为知道夏吹决心已定,简影就没把聘书拿给小米看,虽然她真的很希望小米能说服夏吹,然后和他一起去美国。
分手时,简影对小米说:“你要对夏吹好一点,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但愿,你也能像他爱你一样地爱他。”
可是,这样的爱会毁了他的一生。
小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确定,这就是违背人性占有彼此的代价。
这时,有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好奇地对她张望。
小米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于是,她站起来,擦干眼泪,掸掸身上的灰尘,往大街上走去。
建豪发现小米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在铁门口缩了很久。
建豪联想起89年的夏天,学校的天台上面,那天,小米比现在更落魄更狼狈,但那时,她蹲着,只为了不让夏吹看见。
“小米,你怎么了?”
他把她抱起来。
“夏吹打了我一个耳光。”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像婴儿般无辜地抽泣。
“我恨他,不想再理他了。”
“明天我帮你揍他几拳,怎么样?”
建豪发现自己也在哭,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流到了腮边,他腾不出手来擦,只好用舌头舔,真是咸。
他不晓得夏吹和小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约地察觉到,阮菁所预感的一切,终究还是变成了事实。
“猪豆。”小米抽着鼻涕抬起头来。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无耻,可我有点不甘心。”
“我的意思是……可不可以把你的戒指还给我?”
“傻瓜,什么还不还的,那本来就是你的。”
建豪同样洒脱地对她吸鼻涕。
她终于破涕为笑,重重地倒进他怀里,生怕他溜走似的紧缠着他的腰。
可是,建豪却听见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爆裂,发出响亮的、根本无法愈合的破碎声。
这时,他清楚地回想起阮菁分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倘若有一天,小米突然投奔你的怀抱,哪怕你觉得,她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你也一定要接受她,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