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小米一个人到雁栖湖去玩。
她对夏吹说,那地方美极了,很适合集体旅游。
小米不在的日子,家里异常冷清,夏吹没办法适应这种感觉。他把自己关进实验室里,专心准备毕业论文,身边带着小米刚完成的小说,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翻翻。
几乎每个人都在为毕业忙碌,建豪被一家广告公司录用,处于半工半读的状态;阮菁焦急地等待着电视台的通知,如果顺利,马上就要入台里的国际部实习;至于简影,决战的时刻业已迫在眉睫,全国小说新人奖进入最后的评审阶段,谁能脱颖而出谁就能成为文坛众人瞩目的新星。
除了比赛,还有一件事困扰着简影。
她开始思索关于未来的计划。
简影所指的未来,当然是必须和夏吹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过,尤其和小米谈话以后。
简影觉得那些一直不便启齿,但确实即将影响到他们未来的问题必须在毕业之前得到妥善的解决。否则,任何计划都是华而不实的虚设,不知道夏吹心里怎么想。
事实是,夏吹什么也没想,甚至连考虑一下的念头也没有。这些天,他第一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阅读了小米的小说。他表达不出对那些文字的震惊和感悟,脑子里想的只有如何帮助小米完成她沉淀已久的梦想——让这些如沙石般细腻强劲的文字华丽地浮出海面,变成一颗颗璀璨的钻石。
于是,当小米正流连在雁栖湖的蓝天碧水、绿野田园中时,夏吹却携着她的手稿和谈教授一起坐在西单的一家咖啡馆里。
谈教授一直有预感,这孩子总有一天会主动和她谈谈关于简影的事,她决定趁此机会把出国深造的事和他沟通沟通。接下来,一切就会照着她和丈夫打算的那样顺利地进行下去。
“其实,我也有事要和你聊。”
“哦?那您先说。”
“没关系,先听你说。”
谈教授和蔼可亲地对夏吹微笑:“你不是说有事要拜托我么?”
夏吹从包里拿出小米的手稿。
“能不能帮我看看这篇小说。”
“谁写的?你朋友么?”
“是我妹妹。”
“你是说小米?”谈教授非常惊讶,“你从来没提过她在从事写作。”
“不算正规,她只是很喜欢写而已,从小就这样。”
“小米没念过大学,除了写作也没其他的特长。”
“我很担心她的前途,所以想听听您的看法。对于文学,我懂得不多,只是觉得她的文字很特别,也许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也说不定。”
谈教授的目光在夏吹执着的瞳孔里停留了一会儿,心想,他想谈的难道就只是这些?
“我会研究看看。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既然要我来评价,就只能以专业眼光来判断,结果也许会不尽人意。”
“没关系。如果她没什么才华,我也只好另做打算。”
夏吹喝口水,重新抬起眼睛,那里面如释重负地明亮起来。
“伯母,您不是也有话要对我说么?”
谈教授低头搅拌咖啡里的冰块,忽然不晓得该从何谈起,夏吹似乎丝毫没有她预料中的目的,让她觉得有点拘窘。
“夏吹,你和简影马上就要毕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夏吹怔了怔,表情有些懵懂,似乎这才意识到至今仍未触碰过这个问题,他敏锐地注意到谈教授的眉头深锁起来,忍不住避开了她的眼光。
“出国深造怎么样?”
“啊?”夏吹没听明白。
“我听简影说,你GRE的分数很高,可以拿到全额奖学金?我知道你向来要强,不过,该帮忙的时候也不必和我们客气。”
“当然,这也不单单为了你,还有小影,我想,她是很希望和你一起出去的。”
“这个……我还没想过。”
夏吹茫然了,原本明亮的双眸立即蒙上一层浓雾。
“不如从现在开始考虑,怎样?”
谈教授的语气很温和也很坚定,让夏吹毫无拒绝的勇气。他感觉到一股僵持的压力赫然横在两人中间,伯母那边是一堵难以摧毁的墙,而他这边却只是一张吹弹即破的纸,委实难以抗衡,除了点头,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好,我会考虑。”
“其实,我并不是不赞成你先留下来工作几年。本来,简伯伯已经在研究所为你找到一个好职位,可是,家教那件事传得实在有点离谱……这里不比上海,名誉、地位、家庭背景、人际关系全都联系在一块儿,我们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我和你简伯伯再三衡量,认为你目前的状况和你的专业在国外发展会更有前途,你觉得呢?”
夏吹陷入沉思,他从未想到,简家夫妇对他的关爱已经完全超出了他预料的范围。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已经不知不觉掌控在别人的手里了。
“让我想想,我必须好好想想。”
“不着急,你慢慢考虑。”
“我知道这很难,你也有你的问题……其实,在我和你简伯伯眼里,早就已经把你当成一家人了。我们一直期待着你可以敞开心胸,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来替你分担一些生活上的辛苦,所以,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小米的话,我们很愿意……”
“不要!”他突然激动地站起来。
谈教授手中的杯子险些翻倒。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我必须和她在一起。”
谈教授不解地望着夏吹的脸,她无法接受这孩子眼里的愤怒,那种眼神就好像她是一个无恶不赦的罪人,正掠夺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东西。
“好吧,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
夏吹听得出,她平淡的口吻里明显地搀杂着不悦。
这个下午让谈教授的心情异常沉重,她无意间洞察到了夏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可怕的情绪。
她能感觉夏吹自己也挣扎在这样的情绪中,可是,眼目所及更多的,却是他正无法自拔地陷入一面挣扎一面沉沦的危险境地。
晚餐后,谈教授再次把女儿叫到书房谈了一次话。
“和夏吹一起出国如何?”
“我也在考虑这件事,不过得再等等,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
“你的事么?”
“不,是夏吹,我必须先和他谈一谈。”
“简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简影的眼光躲闪不及,似乎也在揣测母亲问题背后的隐忧。
“没有,没什么。”
“你上次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一想起来就后怕。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不管你有多喜欢夏吹,多希望和他在一起,也姑且不管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总之,他要是把你也搅进那些个污七八糟的丑事里头,我和你爸迟早会让你们分开。凡事总得有个限度,我劝你最好考虑清楚再下决定,至少,也该给自己留个余地。”
这次,谈教授没给女儿任何抢白的机会,她要彻底擦亮女儿眼睛,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及为人父母的立场。对于夏吹的忧患,原本也只是一种母性的直觉,可是现在,谈教授已经亲眼目睹了夏吹掩埋在心底的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或许真的爱简影,又或许根本不爱,但那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关键在于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不管简影还是任何别的女人,即便倾其所有,也只能占据夏吹心中仅存的一小部分感情空间,却永远也填补不了那个神秘的洞穴。那是一个与生俱来,只为一个人存在的异度空间。
女儿的终身幸福很可能因此而处于一种无休无止的徘徊状态,这个念头让谈教授彻夜未眠。
无奈,她只好又折回书房里,打开小米的小说。
不料,只看了几页,就被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文字完全震慑,再也放不下了。
决赛入围名单公布的前一个礼拜,简影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夏沙未能发表的第二部作品,突然出现在参赛名单上,而作者的名字却变成了夏米。
简影没法相信那是真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完全估计错了。
小米不单单是一个在躲暗处威胁着她爱情的黄毛丫头,而是一个真正与她实力相当的才女,这让她无论如何也平衡不了。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自从她来了以后,平静的生活全变成了一团糟,现在,就连前途也受到了波及。
简影几乎是愤恨地回想起这些来的。她从来不曾意识到,当嫉妒膨胀到难以负荷的极限时,自然而然就会转化为仇恨。
简影无法再容忍下去,甚至一刻也不想见到小米的存在。她看上去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实际上却处处针锋相对,步步为营,她怎么可以一边蒙上夏吹的眼睛,一边还要来掠夺自己竭尽全力争取来的成就与骄傲呢?
她是一颗毒药,是一片附着在细胞根处的癌症基因。
简影真的沉不住气了,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会因此而扩散、溃烂,乃至彻底消亡。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顾及颜面躲躲闪闪了,不如赶紧采取行动,晚了不仅夏吹的前途会惨遭毁灭,说不定连自己的人生也要天翻地覆。
决赛名单揭晓,小米果然名列榜首,也就是那天,简影主动走进了谈教授的房间,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夏吹和小米之间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
“你去把夏吹找来,我来和他谈。”
谈教授认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该有人站出来做个了断了。
“妈,你只要想办法把他们分开,永不见面,其他的交给我处理。”
“你疯了?哪家的父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一个不正常的男人交往?你可千万别在这种事上栽跟头,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不管怎样,事情解决后马上就和他分手!”
“妈,你相信我,只要让他们分开,我保证,夏吹一定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即使他根本不爱你,你也无所谓吗!”谈教授站起来对女儿呵斥。
简影的眉尖像是被击中要害似的频频抖动,而神情却依然镇静地坚持着。
“他会爱我的。”
“只要小米从他的人生中彻底消失,他一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我。”
谈教授望着女儿严峻却毫无自信的面孔,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根本无法再了解她了。
夏吹又一次坐到了谈教授的面前。
他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上次的谈话让谈教授的眉目通透了起来,仿佛很轻易就能望穿他最为隐蔽的那一隅心虚的角落。
“我听说小米入围的事了,既然你已经将她的作品拿出去比赛,为什么还要给我看?”
“我没料到她会入围,”夏吹坦白,“这件事是背着小米偷偷做的,所以,只好随便拿了篇旧稿子,我只是想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机会再渺茫,我也要试一试。”
“你知道她曾用过‘夏沙’这个笔名么?”
谈教授望着夏吹浓重的额纹,希望他能够提供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谈教授感到讶异。
“我和小米有三年多没有任何来往,直到我母亲病重,她才不得不写一点消息给我。说实话,她在上海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或者,她是不是一直用夏沙作为笔名在写小说,我完全不晓得。”
“怎么会这样?”谈教授觉得无法理解。
“你和小米的感情不是很深的吗?”
夏吹眼帘低垂,缄默下来。
书房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好沉闷,谈教授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她从夏吹身上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那种压抑小米身上也有,只是那孩子比她哥哥更坚强,更懂得承受。
“是我母亲。”
“我母亲坚持要把我们分开,她不许我和小米在一起。”
没想到这就是答案。
忽然间,谈教授也缄默了,并渐渐从中读出一些遗留在过去的东西。
三年,近乎恩断义绝的分离,仿佛在这对兄妹之间造就出某种灼心刺骨的奇特情感,违规的、不合理的,甚至是非人性的,然而,它所凝聚且凌驾于理性之上的纯洁,却能够瞬间过滤任何一双世俗的眼睛,让人不由地被遗憾、伤感、仰慕,甚至希望,牢牢地围困起来。
她动容了,忽然体会到女儿为什么会对夏吹抱有如此坚定的信念。
夏吹绝对是个优秀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现在,他只是置身于一团极不正常的迷雾中,看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需要有人来拯救他,否则他的人生将就此永远地沉沦下去。
简影希望母亲能够拯救夏吹,而她自己,则决心冒险用一生的爱来治愈他。
可是,小米这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谈教授的脑海里突然软弱地萌生出这样的疑问。
“小米今晚就回来,给我一点时间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我拜托您,能不能跟她好好聊一聊,帮助她,鼓励她,让她有充分自信在这条路上勇敢地走下去,您是专家,您的话一定比我有份量不是么?……”
夏吹没能将谈教授从密闭的思考中唤醒,他眼看着伯母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好放弃。
“那……我先回去了。”
“夏吹。”谈教授叫住他。
“你是真心喜欢简影么?”
夏吹疑惑地看着她的脸,点点头。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她不准备放过他。
“我喜欢简影,真心喜欢她。”
“你已经准备好了将来要和她在一起么?”
“是。”他语气平淡如水,有着明显的无可奈何。
“如果你会因此而失去小米,我的意思是,和过去一样,分开各自过着互不相干的日子,你要怎么办?”
“这并不矛盾,我可以把她带在身边。”
“要是我们不同意呢?”
“为什么?她是我妹妹。”
“我只是假设,你会因此而放弃我的女儿吗?”
“……”
夏吹的体温开始急速下降,血液循环接近凝固的指标,不仅如此,他觉得谈教授接二连三的问题,就如同一双无形的镣铐,不偏不倚,刚好锁住他飘忽不定的意志。
“既然是假设,我想,就不必回答了。”他打算逃避。
“夏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些。”
“其实,我心里所有的问题加起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很想知道,小米在你心里是否真的仅仅只是一个小妹妹?”
突然间,夏吹再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了,他直接走过去,拧开书房的门。
“等一下。”
谈教授也站起来,慢慢地走近他背后。
“夏吹,小米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天份的作家,把她交给我,我会把她培养成你梦寐以求的样子,甚至,比你想象的更好,我劝你最好慎重考虑一下。”
“我是个自私的母亲,这一点,我不想否认。但是,我之所以会这么做,绝非单纯地为了我的女儿,更多的,是为你,你明白吗?”
谈教授最后这番话,让夏吹在门口停留了将近两分钟,然后,他一个大步跨了出去,就在门锁被合拢的一霎那,夏吹感到内心期待了如此长久,且好不容易徐徐张开的裂缝也随即合成了一片。
“为什么叫夏沙?”
夏吹觉得米是很美好的字,沙听上去别扭得不得了。
“米代表富足,对我来说太金贵,根本不适合,索性把本名改了吧?”
小米当真有了这样的念头。
“你已经超过十八岁,来不及了。”
她很苦恼地瘪起嘴来。
“我不喜欢沙,像个粗糙的男人名。”夏吹还是觉得不舒服。
“没人知道米吃到肚子里会变成什么,可是沙就不同了,太阳一照银光闪闪,没在脚趾里又舒服得要命,虽然渺小粗糙,聚到一起却广袤无边。”
“我特别迷恋沙子,它们是大自然造就的最细腻的产物。”
夏吹糊里糊涂没听懂,也不想听,在他眼里,小米就是一颗精致的米粒,和沙沙石石根本扯不上关系。
“写小说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偷我稿子去比赛不是也没告诉我。”
“少啰嗦!”建豪忍不住插嘴,“都是些已成事实的事情,有什么好争的。”
“小米,都进入决赛了耶!这回你和简影可有的争了。”
“争什么?”小米眨巴眨巴眼珠,不解地盯着阮菁看。
“新人奖啊,说不定你马上就能大红大紫,成为最年轻的小说家!”
“我看不止是新人奖吧。”建豪暗自嘀咕。
阮菁摸摸脑袋:“什么意思?”
建豪看看小米,再看看夏吹,不想回答,这时,简影走进来。
“哦,你们都在。”
简影笑眯眯的,脸色有些没睡饱的样子,她直径走到建豪面前。
“有点事想找你谈,现在方不方便?”
“不是说好了一起给小米庆祝的么?”
“恐怕要晚一点了。”简影的目光转向小米,接着又移到夏吹脸上:“我妈已经决定指导小米参加比赛,时间紧迫,你最好现在就带小米去,她在家里等你们。”
“那我怎么办?”阮菁急了。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的。”
“夏吹,你留下来陪阮菁,我一个人去就好。”
小米一边整理稿件一边对夏吹说。
“晚上直接在饭馆碰头如何?”建豪提议。
大家面面相觑,也只有这样了。
夏吹帮小米把书包的背带弄妥帖,简影不经意地走到他们中间。
“小米,恭喜你,我从来不知道你是那么有才华的人,若不是夏吹帮你暴露身份,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永远深藏不露呢?不管怎样,从今天开始,你我就是真正的竞争对手了,我会全力以赴,绝不会输给你的。”
小米第一次发现简影长得很高,当她真的挡在自己面前时,居然一点也看不到她背后,夏吹的影子。
夏吹错过简影的身体,把很坚定的目光送到小米眼中,于是,小米嘴角一歪,对简影绽开一个自信的微笑。
“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说完,转身就要走。
“小米!”夏吹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小米回过头。
“路上小心点。”
“我知道。”她摆摆手,一溜烟就不见了。
这时,夏吹的心忽然没来由地跌宕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建豪,你还是和阮菁分手吧。”
几分钟后,简影和建豪已经坐在北大的草坪上。
“你说什么?”
“反正你也不爱她。”
简影面无表情,尖锐地把话题摊开。
“这是我和阮菁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你觉得逃避有用么?明知道他们在任何一个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耳鬓厮磨生死相许,表面上装得毫不在乎,心里却痛苦得无以复加。你口口声声说爱阮菁,看上去似乎也交往得有声有色,可是,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从来就没忘记过小米,就像我无法放弃夏吹一样,你觉得这样对阮菁公平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还装?”简影轻蔑地笑,“可见你比我胆怯。我跟你不一样,夏吹是我的,我没理由把他让给别的女人,更何况是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
“如果你想和我说这个,我没兴趣听。”
建豪愤怒地站起来。
“建豪!”简影迅速抓住他的手腕。
“事情不止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如果只是小米单方面的感情,我也不会特地约你出来讲这些。你和夏吹是多少年的朋友了,难道还不明白?夏吹看小米的眼神,对小米过份的呵护,就连一个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对我这样?”
“我不相信,夏吹不是那种人。”建豪的嗓音开始颤栗。
“他吻了他的亲妹妹!这是我亲眼看见的!”简影突然尖叫,压抑太久的泪水疯狂地涌出她的眼眶。
建豪完全惊呆了。
“把小米留在北京根本就是个错误!三年前的夏吹是什么样子的?他正常地学习,正常地工作,正常地恋爱,如果不是小米意外地出现,他不会搞成现在这样!”
“建豪,醒醒吧!”
简影拼命摇他,情绪濒临崩溃。
“再这样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们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你真打算一辈子躲在阮菁怀里当个睁眼瞎,眼看着他们走向毁灭而无动于衷吗?”
“我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建豪再也承受不住,猛然甩开简影的手,踉跄地跌倒。
简影一时间也失去了说下去的力量。
她木讷地俯视着建豪插入发根、瑟瑟发抖的手指,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蹲下身来。
“建豪,你听我说。”
“小米不久就会离开这里,说不定明天就走……”
“你怎么知道?”他虚脱地抬起头。
“这个你别管。我拜托你,回到小米身边,好好守着她,相信我,总有一天她会需要你的。最重要的是,千万别让她再出现在夏吹面前……”
“简影你住口——!”
建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呵。
两人蓦然回头,顿时目瞪口呆。
阮菁拎着一盒蛋糕,泪流满面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榕树下,右手的鲜花早已散落到脚下。
小米到家时,夏吹已经不在了。
小米想,他或许还会折回来等她,于是毫不犹豫地把皮箱扔到地上。
她一边打包一边庆幸着,她知道,如果今天夏吹和她一起去简影家的话,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事。
总有人会站出来做些什么,以前是自己的母亲,现在,是简影的母亲。
小米庆幸的是,母亲留给她的是一个永远找不到的答案,而谈教授却和她交换了一个希望。
一个让夏吹的人生从此峰回路转的希望。
她几乎是由衷地感激她的,虽然那样的感激已经让她痛彻心扉。
在巷口,小米撞上一个人,她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跑,那个人紧跟在后面不断地叫她的名字。慌乱中,小米分辨出那个人不是夏吹而是阮菁。
“怎么回来了?”小米放下皮箱。
“你要去哪里?”阮菁本能地把箱子夺到自己身边。
“上海出了点事,我得赶回去。”
“你骗人!你们全都骗我!”
阮菁双脚一软,蜷进墙角大哭起来。
“阮菁,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阮菁抽泣着抬起脸:“小米,简影说,那些谣言是真的,你和夏吹,你们……还有建豪,他……我不相信,就回来找你,想把事情弄清楚……”
“夏吹呢?他没和你在一起么?”
“他去饭馆订位子,我去买蛋糕,路上无意中看见简影和建豪在吵架,然后,然后就……”
“阮菁,你冷静点听我说。”
小米抱住她,拼命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忘记简影的话。”
“等我走了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到先前的样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对建豪有信心,他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帮助他,给他力量,带他走出我的阴影,永远留在你身边,你一定能做到的,一定能!”
“你走了,夏吹怎么办?”
阮菁望着小米苍白的面孔,觉得她坚强的意志在这一刻就快要撑不住了。
“对不起,我不能留在这里,我的存在已经伤害到了所有的人。”
“夏吹本来就应该和简影在一起,我把他交给你和建豪,你们帮我好好照顾他,行么……”
“小米?”
阮菁看见她的嘴唇已经抽搐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夏吹很可能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小米放开阮菁,抓起皮箱继续往前奔跑。
“小米!小米!”
阮菁仍然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伫立在不远处,正目送着她的阮菁,大声叫道:
“阮菁——!祝你幸福!”
小米不见了,阮菁的眼泪还在无法遏止地流淌,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奇异的女孩子了,就连刚才,她最后回头刹那间的表情也变模糊了。
她在笑还是在哭呢?又或者,她笑着哭了。
饭馆里人声鼎沸,夏吹在包厢里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迟迟不见小米的影子,奇怪的是,去买蛋糕的阮菁也久久未能出现。
“不会出什么事吧?”建豪心虚地嘀咕。
阮菁没听他解释就逃走了,他没把握她还会再回饭馆来。
“你确定小米已经出来了么?”夏吹再次问简影。
“我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我妈说小米一个小时前就回去了。”
简影也开始不安,电话里她不方便问母亲到底有没有对小米摊牌,可是,看情形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
“我得回去看看。”
夏吹不想再等下去了,那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完全转变成失去她的恐慌。
简影立刻拦住他。
“夏吹你别紧张,现在刚好是交通高峰时段,再等等,她说不定马上就到了!”
“是啊,再等等,等等吧!”建豪也站起来了。
这时,谁也没发现阮菁已经悄悄地站在门口。
“夏吹。”她轻轻地叫。
“小米已经走了。”
夏吹的脑袋轰地一声,裂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米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次夏吹听清楚了,他连半秒钟也没耽搁就冲了出去,楼道里响起碗碟摔破的巨响和服务员的叫骂。
简影感到脊梁一阵彻骨的紧缩,她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脑海中漆黑一片。
过了一会儿,建豪猛然惊醒,扔下餐巾。
阮菁迅速地冲上去从背后将他拦腰抱紧,滚烫的眼泪又轮番跌落下来:“别走,别离开我,我求你……”
“我要见你。”简影在电话里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可我没时间。”夏吹也在重复。
“你已经一个礼拜没去上课了,夏吹,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
“小米。”
“你知道她在哪儿?”
“见了面再说吧。”
夏吹放下电话,心想,她或许真的知道。
他们回到去年春天的那个星巴克里,就是在那儿,小米第一次打算偷偷离开夏吹。
“小米在哪儿?”
他没坐稳就开门见山地问。
“我不知道。”简影如实回答。
夏吹郁闷地皱了一下眉,站起来转身就走。
“这算什么?小米失踪难道也是我的错么?你到底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为我想过?整件事情中,谁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没想要伤害你。”
夏吹回过身,漠然地注视简影。
简影同样冷酷地注视着夏吹。
“你一直在伤害我,从我第一次看见小米照片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应该对我说,她才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而不该在我对你付出所有之后再卸下伪善,将血淋淋的伤疤一个个地揭给我看。”
“夏吹,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待我?”
一种久违的痛楚破茧而出,无法抵挡地袭击了简影的心脏。她望着眼前的男人,他脸上固有的阴郁因为这番话而平添了更深的焦灼。
如果今天消失的不是小米而是她,他会不会也因此失魂落魄,人形憔悴成这样呢?
不会,绝对不会。
这个答案让简影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
“简影,不跟你提小米,是因为我和她注定只能是两条无法交叉的平行线,可现实是,我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
“我不想因为她而背弃你,也不想因为你而抛弃她,我一直在努力地,要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你、我、小米、还有你的家人。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个夜晚,我知道那对你意味着什么,因此,我已经对你母亲许下了应有的承诺。”
“你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没有,你很好,什么错也没有。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小米又错在哪里?她到底是妨碍了你还是妨碍了你的家庭?为什么一定要把所有的压力都强加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不正常,她勾引他的亲哥哥,让他做出了不耻的行为,难道这还没有妨碍到我吗?”
“你说什么!”
夏吹愤怒地将简影从椅座上抓起来,四围的目光诧异地汇聚到他们身上。
简影无法再坚持下去,她没料到这样的愤怒会让自己感到绝望,绝望到所有的一切在一瞬之间全部失去了意义。
“小米在学校晕倒的那天,在你家门口,我什么都看见了。”
夏吹陷入她臂膀里的手指触电似的松了。
简影立即发现,当日对小米说这件事时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种魂飞魄散的神情,同样清晰地浮现在了夏吹的脸上。
“如果不是她楚楚可怜地勾引你,你会做出那种……那种简直令人恶心的举动么……”
“那不关她的事。”夏吹毅然打断她。
“当时,她睡着了,根本不知道。”
简影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难道那个吻,的确……的确是你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
夏吹不说话。
但是简影看见答案就在他眼睛里,此时此刻,正毫无顾及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后悔自己怎么会如此低估夏吹心头那座火山的爆发力?欲焰分明是旺盛的,岩浆分明是滚烫的,那种浑然忘我的赤裸裸已经完全超越了小米身上的那股苍凉。
他根本就是想要将自己和她一起投身于烈火中,来一次彻底的焚烧。
简影终于忍无可忍,放下杯子,将所有的嫉妒、怨愤统统凝聚到手掌中,狠狠地朝夏吹的脸上挥去。
那一声极响,让一名侍者惊吓地摔掉了托盘。
夏吹的脸颊开始泛红,但他还是纹丝不动地等待着下一个惩罚。
周围出奇的静谧,好像每个人都因为他们撕破脸的僵持而收敛了自己的声音。过了很久,人们看见那个挥手的女孩哭了,没有声音却惨烈无比地哭着。
夏吹一个箭步走上前,抓起她的手腕掉头就走。
简影先是挣扎了一番,不过很快就放弃了,她宁可一声不吭地被夏吹挟走,也不要在公共场合难看。
夏吹把简影带到咖啡馆后面的墙角里,用力一拖,将她围进了胸膛。
“别这样。”
他呢喃着,试图止住她的眼泪。
“你这样,我很难过。”
“夏吹,”简影死死地攀在他肩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那么爱你,爱到可以把一切都交给你,她能给你什么?给你什么?!”
“如果她真的爱你,就应该远离你,回到最初的位置上。”
“因为她比谁都更清楚,这种不正常的感情会毁了你的一生!”
夏吹顿时感到背脊一阵刺骨的,麻酥酥的凉。
“是你母亲?她对小米说了什么,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简影的眼泪尚未收住,身体随即又摇撼起来,头针扎似的刺痛着。她意识到必须把真相说出来,那是预料中的结果,倘若真会因此而失去他,她也必须说出来,因为那是挽救夏吹唯一的机会。
“你不用再找她了。”
简影擦干眼泪,轻轻地将夏吹推开。
“这一次,她是绝不会让任何人找到的,尤其是你。”
“因为,她必须信守承诺。”
“承诺?什么承诺?”
“你忘了当年她是怎么把你扔在火车上的?如今,她用同样的方式抛弃了你,不过,这次比上次有价值,因为我母亲答应她,要给你一份远离是非、前程似锦的新生活,条件是她必须永远隔绝在你的人生之外。”
“夏吹,别忘了,你也承诺过我的母亲,要给我幸福的。”
简影开始笑,含着眼泪很过瘾很倨傲地笑。
夏吹怔怔地望着她古怪的表情,有种不可思议的陌生感。
“我从来没有把我的人生委托给你或你的母亲来处理。虽然小米离开之前,我正准备慎重考虑这个问题,说服你和你母亲,让小米和我一起去美国……”
“休想!”简影大叫。
“我和她,你只能选择一个!”
“和我在一起就意味着重生,我可以原谅你对小米所做的一切,并且帮助你把之前所有的记忆都洗刷干净。如果你选择她,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毁灭!”
夏吹突然认识到,她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再怎么解释也是白费口舌,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小米找回来。
“没用的!你根本找不到她!”
简影再度提醒他。
夏吹不理会,依旧大踏步地往外走。
“夏吹——!你告诉我!”
“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她哽咽着嘶吼,夏吹不得不停下脚步。
简影的声音已经痛到沙哑,夏吹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起冬夜里那个勇敢纯洁的美丽女孩,她洁白神圣的处女之躯仍然震慑人心地盛开在他眼前。他闭上双眼,沉重地呼吸,同样默默地,吞咽着属于自己的绝望。
“如果不能和她相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痛苦,那么不能和你相爱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所以,你还是忘了我吧!”
简影紧咬着嘴唇,眼看着夏吹飞快地消失在视线中。
这时,眼泪忽然终止了,再也没流出一滴,与此同时,剩余的最后一丝坚强,亦被横冲直撞的苦难淹没了……
这一夜,简影睡得很不安稳。
她梦见夏吹和小米在一望无际的海滩边上亲密嬉戏,他们穿着相同的白衬衫,夏吹在烈日的暴晒下裸露胸膛,小米纤细的脚踝在银白色的细沙中起起落落,乌亮的长发像飞扬在蓝天上的瀑布……夕阳西下,他们在岩石缝里忘情地拥吻,化身为一束惊艳的光……简影在如此“美丽的噩梦”中感到无能为力,重复地冒着虚汗,忍受着煎熬,一遍又一遍,直到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简影!”是阮菁的声音,“夏吹不见了……”
简影立刻醒悟到,噩梦正在悄悄地变成现实。
夏吹果真和小米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续三天,他们四处寻找,可是,走遍了北京所有的旮旯小巷,也丝毫不见他的踪迹。无奈之下,只好又转回夏吹家,守在门口等。
夜幕降临的时候,简影忽然想到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无法挽回的可能性。
她跑去找房东拿了钥匙,打开了夏吹家的门。
果然,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餐桌上,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简影整个人被掏空了似的跌到地上。
无意中,坐到一本蓝色缎面的旧笔记本。
建豪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它从简影手上拿走,可惜晚了一步。
简影恍恍惚惚地打开小米的日记本,才看了一页就哭出了声,她紧紧地将日记贴在胸口,眼泪像小溪一样潺潺地流到脚尖上。
阮菁不明白,和夏吹在一起这么久,也没见简影流过一滴眼泪,可是现在,他遗忘在这里唯一的一件东西却让她哭到肝肠寸断。
只有建豪知道,简影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因为,她终于明白,夏吹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