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子像农夫似的盘腿坐在墓前,一个劲地哭。
小米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伤心,父亲死的时候,寂寞得连个哭声也没有,尽管小米一直把他的碑弄得很干净,但是,她知道父亲还是很寂寞。
现在,母亲也进去了,如果父亲向她问起夏吹的事,母亲会怎么回答呢?
小米把手放在墓碑上,忽然感觉到他们交织在一起的体温正弥漫在她的掌纹中,偷偷地渗进皮肤里。
“别再哭了。”
她蹲下来拍拍尤子的肩膀。
尤子嚎啕的样子很丑,小米认为够了,连父亲那份也哭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他的声音更大。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妈她一直在利用你。”
尤子抹把脸,抬起头,神情非常肃穆。
“你不可以这么说你母亲,她是个好女人,只不过命太苦。”
小米看着尤子,他有着和母亲一样佝偻的脊梁,那种贫瘠但柔韧的曲线让她想起夏吹。
也许,他们真的有过爱情也说不定。小米最后一次抚摸母亲的名字,无可奈何地想道。
“我想和你谈谈。”
尤子走出墓地的时候对小米说。
“我妈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就因为她走了,我才要好好和你谈一谈。”
“没什么好说的。”
小米加快脚步,尤子追上去抓住她的手。
“小米,你现在无亲无故,除了那套破房子,你父母什么遗产也没留下,你有没有想过,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我还有夏吹,他在北京,我要去找他。”
“你哪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北京。”
小米看见尤子脸上布满阴霾,当年她攒足旅费想偷跑去看夏吹的时候,母亲脸上也是这付表情。
“你没权阻止我。我妈死了,上海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让我牵挂。”
“你不能去,你母亲绝不会让你这么做。”
“她凭什么!”小米尖叫,“她凭什么把我们分开!”
尤子惊呆了,他不相信眼前那对仇恨的眼睛是小米的,这孩子压抑了太久的感情突然爆发出来的可怕,根本出乎她母亲的意料。
尤子的内心充满恐惧,他感到力不从心,要掌控这样的情况,也许是一件完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
他冷静下来,紧紧地握住小米颤抖的手指,试图平复她的激动。
“小米,你听我说。”
“我在你妈面前发过誓,要好好照顾你。就算为了你妈,能不能听我一句,留下来,留在上海,继续念书,然后考大学,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当作家么?”
“让我来帮你完成所有的梦想,好不好?”
小米一言不发,沉静地凝视他的面孔,然后,松开他的手。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去找我哥,陪着他,和他相依为命,就像我们小时侯那样。这就是我的梦想,既然你了解,就不要阻拦我。”
她不再理他,转身直径向大马路走去。
“小米!”尤子大声叫,她停下脚步。
“你会后悔的,你妈不想看见你这样,你晓不晓得?”
小米转过身去。
“我不需要任何照顾。”
“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尤子远远地看见她在笑,那是第一次,他看见她,笑得那么灿烂。
尤子一直没能忘记那个笑容,不是因为它灿烂,而是因为这灿烂里蕴涵着太多未知的凄凉。
小米离开上海的那天,阳光特别明媚。于是,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又一次走进昔日的校园,想再看一眼那棵连根的樱花树。
树枝光秃秃的,丝毫没有迎接春天的生机,小米摩挲着斑驳的树干,希望可以给它一些发芽的力量。
园丁走过来告诉她,自从那一年,他们毕业离开学校之后,这棵樱花树就再也没开过花。
“或许,是养分不足吧,总担心它会突然间枯萎。”
“放心,它死不了,总有一天会再开花的。”
园丁望着矗立在樱花树下的女孩,觉得她身上到弥漫着一股鲜花盛开的味道。
小米走后的那天黄昏,尤子在他们家的信箱里意外地收到一张来自北京文学杂志社的稿费领取通知单,上面写着:“夏沙 收”。
尤子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给小米的,所以没敢去领,心想,还是等找到夏吹以后再慢慢问吧。
开学将近一个礼拜了,夏吹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小米寄给他的钱在银行里,一分也没有动,他宁可申请助学贷款也不要动这笔钱。
夏吹仔细考量,决定委托勤工办找几份稳定的家教做。最后两年的课程很紧张,几乎天天要泡在实验室里,如果拿不到奖学金,明年很可能还没有找到工作就已经负债累累了。
简影一直希望能帮他的忙,可夏吹认为那不合适,他们为此吵过架,不止一次。简影认为自尊心在现实面前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本来以为,关系更进一步他便会理所当然地妥协,不料,还是一样强硬,动不动就翻脸。
夏吹很清楚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界线,如果连这个线也破了,未来的关系将一发不可收拾,完全无法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简影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只是不理解他到底在顾虑什么。
简影的父母非常喜欢夏吹,认定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尤其是简影的母亲,几乎把他当作自家人看待。
谈教授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女性,学术精专,事业心强,唯一遗憾的,就是缺少一个象夏吹那样出色的儿子,所以,偏爱夏吹也是性情使然。她认为夏吹不接受他们的帮助是对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低应有的骨气,忍辱负重才能成就大事业。她和丈夫早就商量过了,对于这个孩子,除非有能力改变他一生的命运,否则,宁可维持他原有的傲气。
简家夫妇已经悄悄地开始为夏吹申请赴美留学,希望他毕业后能顺利地和简影一起到美国继续深造。照两个孩子目前的关系来看,若干年以后他们很可能会在那里结婚定居,那么,做父母的也就了却了一桩心愿。他们认为,对于夏吹来说,这才是最实际最好的安排。
当然,这一切夏吹还不知道,就连简影也被蒙在鼓里。
“您看我的条件还行么?”
“不错,”勤工办主任对夏吹的履历很满意,“你上面写着高中时就有过家教的经验,要求高一些的家长会比较放心。”
这时,另一位老师走过来。
“你是夏吹吗?”
“是。”
“你同学打电话来,说校门口有人找。”
大概是建豪,他们说好了中午见面的,夏吹赶紧填完表格,离开办公室。
很意外,等着他的是个女孩子,背对着铁栏杆,坐在一只笨重的行李箱上面。
逐渐靠近时,夏吹发现她有着似曾相识的,很长很直很黑亮的头发和平滑窄小的肩膀。然后,他闻到一股清澈悠然的香皂味。
女孩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不一会儿便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她站起来回过头,两个人的目光立即接到了一起。
那一刻,他们中间没有人走过,夏吹仔仔细细看清了小米的脸。
没错,是她,虽然那不再是一张十八岁少女的脸,可是,那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灵锐依旧清晰无比地影映在她洁白无暇的面孔上。
她长高了,显现出年轻女孩的娴静和成熟,除去以往的朴素和倔强,似乎还多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夏吹飞快地思索。
他想不出来,或者,不晓得该怎么想,直到现在,那种令他由内而外、心乱如麻的感觉,还从未在他们之间出现过,从来没有。
她就这么望着他,毫无保留地望着他,怀着足够的耐心,等待着他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辨认自己。
“夏吹,是我。”
她终于发出声音,只要再迟一步,他恐怕就会哭出来。
夏吹走到她面前,看见她嘴角缓缓地扬起、微笑。一瞬间,他无法自已地低下头去,伸手把皮箱拎起来,放下去,再拎起来,又放下去,小臂不停地哆嗦着。小米听见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严重缺氧的样子,立刻踮起脚尖,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胛上。
“别紧张,别紧张,是我,真的是我。”
夏吹虚弱的臂膀再也承受不了皮箱的份量,箱子重重地撞到地上。
他张开双手,将小米拦腰抱起。
简影本来是不会看到这一幕的。
她和阮菁在食堂与建豪碰头时就奇怪夏吹为什么没和他们在一起,夏吹的同学告诉她,他到校门口去见朋友了,于是,他们决定赶过去,以免错开了两头找。谁知道,还没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他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像两片沾了水的树叶般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的天,那是谁啊?”阮菁惊叫。
简影的脸同样面无血色。
钟建豪先是瞠目结舌,尔后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几步,呆呆地观察片刻,突然蹦起来。
“天哪!是她!她怎么来了?怎么会呢?发生什么事了?夏米!夏米!”
建豪丢下她们,没头没脑地冲过去。
“是他妹妹?”阮菁一下子反应过来。
“应该是吧。”简影没把握,这样的场面她从来不曾遇到过。
阮菁火冒三丈,边追边骂:“神经病啊!人家兄妹团圆,你插什么腿!”
小米看见有人冲过来,下意识地推开夏吹。
夏吹扭头顺着小米的目光望出去,简影已经奔到跟前,正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心脏莫名其妙地一阵收缩。
“小米,你怎么来了?”
建豪兴奋地握住她的手,一张脸热血沸腾地红成了辣椒。
“我来看夏吹,你好么?猪豆。”
“叫得好,叫得好,这说明你没忘记我,可是你为什么不回信给我呢?”
小米瞥了夏吹一眼。
“太忙,没时间。”
“这是夏吹的妹妹小米,我们三个在上海念高中的时候铁得不得了,要不是该死的高考,恐怕一辈子也分不开,对吧小米!”
小米顿时被两个女孩敏锐的目光包围起来。
“原来你就是夏米。”
简影确定她与照片上的女孩吻合,只不过,真人比照片显得更娇小,更纯朴。
“你好,我叫简影,是夏吹的……”
“同学。”
夏吹突然接上来,并注意到简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继续不动声色地将阮菁介绍完。然后再次提起那只皮箱,把目光转回到小米身上。
“走,跟我回家去。”
“你不用上课吗?”
“不用,今天下午没课。”
他又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呢?简影震慑,并感到心慌,那一刻,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小米的出现就像是猛扎在夏吹心口的一剂蒙汗药,让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人。
建豪没有揭穿夏吹,他觉得无可厚非,小米千里迢迢找到北京,还有什么比陪伴她更重要的?
“我也没课,我陪你们一起回去,今天我和你哥好好陪你逛逛,吃喝玩乐随你挑。”
阮菁拦住他的去路:“人家叙旧你凑什么热闹?”
“我也要叙旧啊!”
“钟建豪!你敢逃课,我就和那个说斯瓦希里语的老外约会去!”
“去吧,去吧,赶紧去,记得文雅一点,如果他除了唏哩哗啦还对你动手动脚,你就CALL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赶来营救。”
“我呸!”阮菁气得直跺脚。
小米觉得很对不起她,想劝猪豆去上课,可一直插不上嘴。
就在阮菁和建豪纠缠不清的时候,夏吹悄悄走到简影面前。
“你先去上课,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
“什么意思?”简影毫不客气地盯住他。
夏吹知道她指什么,但还是没有做出相应的解释,现在,他的脑袋比谁都乱,根本解释不清楚。
“她……真的是你妹妹吗?”
简影望望小米,小米也在望她。
“那你以为她是谁?”
夏吹的语气不容置疑。
“既然这样,你要好好照顾她。”
她嘴角一翘,似乎试着想要对他微笑,可是,夏吹却觉得这个半途而废的笑容异常别扭。
“我会的。”
他牵起小米的手朝校门外走去,这时,建豪也摆脱了阮菁追上他们,与小米谈笑风生。
“完蛋了,”阮菁的脑袋惆怅地耷拉下来,“他喜欢的一定就是这个小丫头,但愿她明天就走,否则我一定输!”
简影头也不回地向教室走去。
阮菁的话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车子停在前门大街的商业区,建豪和夏吹争着要付帐,结果还是建豪抢了先。夏吹第一次打的,觉得这样很没面子,尤其是在小米面前。
“为什么要浪费钱。”小米问,“乘公车不就行了?”
夏吹回答:“从宿舍到这里的路很远,你刚下火车走不动的。”
小米笑笑,不再狡辩。
“这里是历史悠久的老商业区,有许多百年以上的老店,热闹吧!”
建豪导游似的在前面带路,小米觉得他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到哪儿都能混个脸熟机灵鬼。夏吹和小米跟着他,路过一连串的酱园、茶庄和药店,品尝了正明斋的京味糕点和都一处的烧卖之后,就往西街的方向溜达。
“我请你们吃肯德基吧。”
夏吹琢磨着口袋里的钱,有点惭愧,那恐怕是他唯一请得起的东西。
“你请小米就好,我要自己来。”建豪说完就冲进店里排队去了。
小米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眺望窗外过往的人群,心里想着夏吹刚才脸上也出现过的新鲜表情,可见他对这座城市也并不太熟悉。
他来北京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在他心里最熟悉的又会是什么呢?
小米的眼前闪过一个女孩惊愕的面孔,当她听见夏吹将她称做“同学”的时候,小米不觉回头去寻找柜台上的夏吹,夏吹也找到了她,她挥挥手,表示已经找到了位子。
回到玻璃窗前,小米独自偷笑。对于这座城市,她不再感到陌生,因为夏吹在这里——即便隔着再多的餐桌与人影,他们还是能飞快地找到彼此。
建豪把鸡块全部倒在小米面前。
“吃这个,这个好,里面激素多。”
“怎么?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发育不良的干丫头?”
“什么话,你现在又漂亮又可爱,看上去健康得不得了。”
他话音刚落,马上在夏吹耳边嘟囔了一句:“她怎么知道我说她发育不良?”
夏吹笑笑,不理他。
“我从来就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几年不见,你嘴巴变油了。”
“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夏吹。”
小米饶有兴趣地端详夏吹:“难道你也觉得我变漂亮了?”
夏吹抬头望望她,很快又低了下去,没有回答。
“瞧,我就知道你在撒谎。”
“那是因为你哥觉得你太漂亮了,不好意思说。”
建豪很着急,他很想一股脑把小米出现在校门口那一瞬间给他带来的震撼表达清楚。
高中时代那个硬骨头的傲慢女孩真的长大了,变明亮了。最重要的是,她身上那种让建豪始终念念不忘的独特味道,已经跟随她的成熟,变得让人难以抗拒。
“你不要乱说话。”
夏吹冷淡地插嘴,似乎不希望这话题再继续下去。
“妈什么时候走的?”夏吹放下可乐,轻声问道。
建豪安静下来,他意识到,他们兄妹之间的久别重逢仍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楚和代价。
“大约两个礼拜前,有天早上我去菜场买花,回来时她已经走了,手脚冰凉地躺在那里,嘴巴张得很大,挺吓人的,好像话说到一半的样子。”
“她走得不痛苦,不知道是老天宽容了她,还是爸爸原谅了她。”
夏吹不说话,独自沉默了一会儿。
餐厅里依旧熙熙攘攘,建豪耳边充满了咀嚼声、吸水声和响亮的京片子,难以体会他们兄妹间,正流动着寂静的哀伤。
夏吹没有再看小米的脸,他一口气把剩下的饮料喝完,对建豪说:“我们走吧。”
傍晚的时候,夏吹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给简影挂了一通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安排妥当,明天会照常去上课。
“要不,你让她住到我家来吧。”
“她是我妹妹,为什么要到你家去住?”
“你那边太小了,一个女孩子家,多不方便。”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不用太担心。”
简影突然不说话了,她觉得夏吹的电话和她的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么遥远。
“喂?怎么了?你在听么?”
他平静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听,要是……她一直住下去,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照顾她吗?”
“是。”
“夏吹,你不觉得……”
“我妈死了。”夏吹打断她。
“除了我,没有人能照顾她。”
简影决定放弃,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说服他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呢?简影挂断电话,心头浮起一丝隐痛。
夏吹打电话的时候,小米用椅子和木板帮夏吹搭了一个简易的床铺,然后在两张床之间吊起一根绳子,把多余的床单挂上去。
小米坐在地铺中央,撩起一条缝,歪着脖子低头注视着床单对面,夏吹的床。
她已经二十一岁,不能再和他挤一张床了,这让她有点难过。
夏吹回来了,一眼就看见那张横在屋子里的床单,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小米在屏风内简单地梳洗完,就躲进被窝里了,夏吹把热水袋塞进她的被子。
小米把被子蒙到鼻子下面,眼睛骨碌碌地跟着他的动作转悠。
“好好睡吧。”他走过来揉揉她的头发,然后坐回去看书。
过了一会儿,小米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端起一只小凳子放在他边上。
“怎么了?”夏吹问。
“睡不着,也许是火车上睡太多的缘故。”
夏吹用毯子把她裹起来,继续看书。
“你到底在学什么?”小米好奇地问。
“细胞生物和遗传。研究细胞的结构、功能、代谢、增殖与分化,还有生物遗传信息的复制、转录、翻译、调控、变异和改造规律。”
“听上去很复杂。”
“是很复杂,不过,很有用。”夏吹看看她。这时候,他们的脸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清点她的眼睫毛,夏吹记不得他们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说话。
“你学得好吗?”她睁大眼,神情专注。
“很好。”
“我就知道。”
她的语气还带着小时侯本能的骄傲,夏吹的心忽然就暖和了起来。
“那个叫简影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吧。”
夏吹手上的圆珠笔迟钝下来,他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默默不语。
“在她面前你要坦率一点,我觉得她挺不错,至少比裴希希好。所以,你必须改改闷罐子的脾气,主动点,否则她会感到很寂寞。”
“你觉得她寂寞吗?”
夏吹盯住小米的眼睛。
她的瞳孔亮极了,很轻易就能含住他的眼睛。
“问我,还不如问问你自己。”
“我天生就这付样子,”他回头继续写字,“喜不喜欢是她的事。”
“别这样,这样不好。”
“你特地来这儿教训我的吗?”
“我是那种人么?”小米笑着捶他肩膀,让夏吹写歪一个数字。
“你放心,我过两天就回去,连火车票都买好了。”
夏吹一惊:“回去?妈都不在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小米先不回答,她发现夏吹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忧虑,那种焦灼的、迫不及待的忧虑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她想把它揣摩清楚,以便牢记起来。
“我在上海一家大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薪水很高,下个月就要上班,我可不想放弃。”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你去睡觉吧!”
夏吹随手打开另一本书,冷冷地回避她。
小米乖乖地回到床上,屋子一下变得好安静。
夏吹看完下午那堂课的所有内容才熄灯上床,他也睡不着,心想,小米的那份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她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阮菁把建豪对她所说的,关于夏吹和小米之前在上海的生活,对简影重新描绘了一遍。那个周末,她们商量好了约兄妹俩和建豪一起去逛贵族街。简影怕他们找不着,就先约了阮菁在星巴克等他们。
“这么说,你打算放弃?”
“建豪高中时就爱上她了,而且爱得特蠢特拗,你说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公平竞争呗!你不是一向豪言壮语挺来劲的吗?关键时候就没辙啦?”
“不行,我觉得对手太强,搞不定,万一弄巧成拙,我和那头猪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为什么搞不定,我看她干干瘦瘦的,没什么实力。”
简影觉得没道理,哪有不战而退的?
阮菁认真地摇头:“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女孩身上有股奇异的、令人臣服的力量,就藏在那副瘦弱的骨架里面。外表越单薄,那股力量就越强大,就好象沉没在海底的宝藏,看不见摸不着,可你就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她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清澈的一对眼睛,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穿似的,那种灵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敢说,她一定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不是才华,是邪气,我觉得她挺邪乎,根本就是个怪胎。”
简影对小米的厌恶完全没有道理。
而事实上这几天,当她亲眼目睹小米和夏吹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校园里时,竟然也有那样的感觉,甚至,比阮菁更强烈。
她认为小米非常特别,她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美,那种美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它太苍凉,苍凉得让人动不动就想哭。尽管如此,她表现出的气质还是那么地强韧,不知不觉更增添了美丽的悲剧性。
这样的美,看上去似乎和妖艳沾不上边,实际上远比妖艳更蛊惑人。
小米深藏不露的美一旦和夏吹的忧郁混合到一起,就显得尤为融洽——一种近乎完美的融洽。以至于他们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简影看着看着就会迷茫起来。
他们不像兄妹,像情人。
这个念头让简影感到毛骨悚然。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那么久,这儿我不太熟,差点迷路。”
建豪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夏吹和他妹妹呢?”
“在后面,我先跑来就是怕你们等急了。”
这时,夏吹和小米走进来,一前一后,隔着一小段距离,可是,简影却有种两个人重叠着一同闪进来的幻觉。
“恐怕逛不了了。”夏吹没坐稳就对简影说。
“为什么?不是说好的吗?”
“问她。”夏吹指指小米,“她早上才告诉我,买的是今天下午三点多的火车票。”
“这就要走了吗?”
简影没想到会这样,心里却偷偷地溜出一口郁气,一下舒畅了起来。
“是啊,真对不起,辜负了你们一片好意。”
她友善地笑着,看不出任何依依不舍的情绪。
“你要走了么?真的要走了么?”阮菁兴奋起来,眉开眼笑地追问。
“人家要走了,你很高兴吗?”建豪板起脸来对她吼。
“哪有,我们刚成为朋友,我是舍不得她。”
小米觉得她掩饰不住偷乐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猪豆你放心,阮菁第一舍不得的人是你,第二才轮到我。”
“猪豆?这个绰号有个性。”阮菁戳戳建豪的脑袋,“你瞧,我就说你是猪,你还不信。”
“猪豆是你能叫的吗?”建豪赶紧甩掉她的手。
“我最讨厌男生对喜欢自己的女孩子粗手粗脚凶巴巴。”
小米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建豪一脸尴尬。
“猪豆,你不仅嘴巴油了,连性格也越来越没水准了。”
“对对对!他就缺个人踏踏实实地骂他一顿。”
阮菁开心地抓住小米的手:“我不知道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开始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没见过比你更率真更可爱的姑娘。”
“那你喜欢猪豆吗?”
阮菁觉得小米够大方,索性敞开性子和她单挑。
“喜欢。”小米如实回答。
阮菁的脸立刻拉长了,建豪刚想雀跃,小米又加了一句:“就像喜欢夏吹那样。”
“你是说,只把他当哥哥?”阮菁的眼睛闪闪发亮。
“没错,而且比起夏吹还差得很远,因为我和他可没血缘关系。”
建豪深受打击,一个劲地叹气,阮菁高兴极了,她没想到小米会对她那么坦诚。那一刻,简影的目光突然和小米交汇在一起,同样地,简影从她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无数的信任和嘱托。这女孩子实在太聪明了,短短几句话就把她们先前讨论的烦恼和她自己内心暗藏的困惑解除了。
简影瞥了夏吹一眼,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独自古怪地郁闷着。
夏吹提前回去拿行李,然后送小米去火车站。建豪心情不好,和阮菁、简影稍坐了一会儿就先行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简影奇怪地瞪着乐不可支的阮菁,搞不懂她怎么那么傻。
“有什么好高兴的。”她斜睨着她的脸。
“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有多厉害吗?她故意刺激钟建豪,好让他对自己更着迷,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这个道理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觉得她光明磊落,特有种,输给这样的人,我阮菁一定心甘情愿、心服口服。”
“神经病。”
简影忍不住用上海话骂。
“简影。”
阮菁突然走到她面前,皱起眉头。
“我发现,你是个很小气的人。”
简影怔住了,呆呆地杵在原地。
她没料到阮菁会听懂那句话。
夏吹回到家,发现简影已经将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唯有那块长长的床单没有动,仿佛是刻意留给他的。
夏吹正要把它从墙上取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简影觉得他拆床单的动作显得特别忧伤。
小米一来一去,似乎让夏吹的忧郁症变得越发严重了。
简影从来不曾觉察到,他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孤独到宁可把自己关在人生狭隘的缝隙里。
除了小米,谁也走不进去。
简影受不了这种感觉,她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他。
夏吹没有拒绝,而是把身体转过来,将头埋进去,就象个迷路的孩子。
“我知道你很担心,很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一切我都了解,可是,你也有你的难处,不是吗?”
他把她抱得更紧,简影知道他默认了。
就在这时,公用电话亭的老头在楼下大叫夏吹的名字,说是有通上海打来的长途电话。
夏吹拿起话筒,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过来。
“你是小米的哥哥夏吹吗?”
“是。”
“我姓尤,是你母亲的朋友。”
夏吹想起来了,小米在信上提到过有个男人一直在照顾他们,难道就是他?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母亲给了我你学校的电话,你的同学又把你家的电话告诉了我。”
“找我有事么?”
“小米,来找过你吗?”
“她刚走。”
“你是说,她已经回上海了?”
“对。”
“谢谢你让她回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是她自己坚持要回来的,她说在上海找到一份好工作,下个月就要上班。”
“工作?什么工作?哦,你是说零工,这两年,她的确一直在打零工。”
“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尤子蓦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夏吹抓起外套夺门而出,简影什么也来不及问,只好仓皇地跟在他后面。
回到火车站,夏吹像疯子一样拨开人群寻找小米,他惊恐的表情让简影紧张得完全不知所措,她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件事已经严重到了让夏吹抓狂的地步。
终于,他看见她了,排在检票队伍的最前面,神色涣散,步履蹒跚。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拽离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小米用尽全力挣脱他的手,不小心脚底一滑坐到地上,简影跟上来把她扶起来:“夏吹,有话好好说,你把她吓坏了。”
夏吹迅速地想从她手里把车票抢过来,不料,她的反应还要快,扭打中,车票被拦腰撕成了两半。
夏吹反复查看手里那半张票,终于发现那上面的日期。
就是这一刹那,有人掀翻了他心里沸腾已久的那只油锅,灼烧的痛楚一下子遍布全身。
“这张车票是你刚刚才买的!什么工作!什么高薪!你根本就没地方可去!”
“你从小就骗我,长大了还是这样,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四年前,丢下一本日记把我一个人扔在火车上,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现在你又要玩这种把戏了,是不是?是不是?”
夏吹的思绪回到四年前的那列火车上,那种重复的疼痛让他声嘶力竭。他恨她,从心底里恨,难道她不明白,那个无情无义的夏天,曾经让他失声痛哭到怎样的地步?
“我告诉你!”他终于停止摇撼她的肩膀,粗暴把她挟持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对她说:“想都不要想!”
简影不明白他们怎么了,只看见两颗冷冰冰的眼泪,从小米义无返顾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小米暂时留在了北京。
这个消息让建豪几个晚上都睡不着。阮菁认为他精神有问题,得了爱情妄想症,她开始研究精神病学,巴望着能尽快治好他的病。
夏吹家的床单屏风又拉了起来,这次,夏吹特地找来一些木头,替小米做了一张带抽屉的小桌。
夏吹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如果成功,小米寂寞的人生或许就能焕发出慑人的光芒。他必须为她做些什么,否则无法抚平长久以来因舍弃她而遗留下来的痛。
“以后你就在这张桌子上写小说。”
夏吹几乎是命令的,同时扔给她一支钢笔和一堆文稿纸。
“我老早就不写了。”
“那就现在重新开始写。”
小米瞪他:“草稿用普通的白纸写就可以了,只有誊写的时候才用文稿纸,你到底会不会花钱啊?怪不得我养不起你。”
夏吹终于笑了,这是小米答应留下来以后,他第一次对她笑。
“不许骂我,我是哥。”
“不许养我,因为以后我要养你。”
“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妹妹。”
“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
夏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小米有点感动。不过她不想表现出来,她要放在心里,一个人的时候慢慢享受。
夏吹终于还是去买了一盏新台灯,小米的视力从小就很好,他不想伤了她的眼睛。
简影照旧频繁地出现在他们家里,很快便和小米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唯一不便的是没机会和夏吹亲热,上次那晚过去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第二次。一开始,简影认为这并不影响彼此的感情,不是常说有距离的情侣比耳鬓厮磨的更长久更纯粹么?可是,时间久了便明显感觉到那种间距在日益增大,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小米。
夏吹对小米的宠爱就像扎根在沙土里的岩石那样坚固,任何外力都无法折损。
简影有种诡异的预感。
她触觉到夏吹始终如一的平静外表下,或许一直隐藏着一座沉睡的火山,当小米在校门口出现的那一瞬间,火山惊醒了。此时此刻,岩浆正从山口汩汩地奔涌出来,默默却难以遏制地爆发出毁灭性的焚烧力。
但是简影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她觉得这不合情理。小米是夏吹唯一的亲人,多一点爱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要如此战战兢兢,想到暧昧的路上去呢?
他可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
当简影亲眼目睹小米的表情主宰着夏吹所有的喜怒哀乐,当夏吹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小米,而自己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似的袖手旁观时,她心里不止一次,失落地浮现起这句话。
简影曾试探性地问过小米:“从小到大,除了哥哥,你还喜欢过别的男孩吗?”
“没有。”她似乎连考虑都没考虑,这让简影非常吃惊。
“不过,以后会有的。”她笑呵呵地补充道。
“那你觉得猪豆怎么样?他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呢?”
“因为阮菁比我更喜欢他,更适合跟他在一起。”
其实,建豪的想法简影是很清楚的。她知道阮菁是难得的好女孩,不过,硬要去勉强一份爱情,实质上对谁都是没好处的。她迫切地期盼着小米能接受建豪,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她也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简影决定要想尽办法撮合他们,即便牺牲阮菁的友谊也在所不惜。
夏吹并没有意识到和简影的关系已经从初夜突破性的亲密逐渐滑入不温不火的轨道。幸好全国小说新人奖就快开始了,简影陷入了紧张的创作中,恰倒好处地与夏吹和小米划开一条浅浅的分界线。
直到春假,简影把夏吹和小米一同带回家。
“他们真的是兄妹吗?”谈教授在厨房里偷偷问女儿。
“很像男女朋友对不对?”简影淡淡地回应。
母亲果然有着与她相同的直觉。
“年纪差不多的兄妹都会让人产生错觉;夏吹的家庭状况你也知道,小米自幼和他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比一般兄妹更深厚。不过你放心,他们绝对是嫡亲的亲兄妹。”
谈教授探头又看了小米一眼,内心仍然浮动着一丝隐忧。
“这女孩子不简单,身上那股子灵气比她哥哥还锋芒,我担心她将来会成为夏吹的负担,影响他的前途。”
“他们已经没有亲人了,应该不会分开吧。”
谈教授担心的,恰恰就是这个。
自从小米决定留在北京后,夏吹的生活重心就移到了维持生计上面,频繁的家教很快就填满了他所有的业余时间,渐渐的,没有工夫再照顾小米了。
夏吹想多赚一点钱,租一套两室一厅大一点的房子,这样小米就可以有一个自己的书架了。于是,简影自然而然地以女友的身份替换了夏吹的位置,当然,时刻不忘把建豪也扯进来。
对于简影和建豪的体恤,小米很有分寸地承接或是拒绝,始终下意识地有所保留,这让建豪无法实实在在地贴近她的心。
简影却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一再鼓励建豪不要轻易放弃,好像完全忘记了阮菁的存在。
不过,小米可没有忘记。
她不认为自己留在北京就可以随便搅乱别人的生活,更不想成为阮菁的绊脚石,她知道阮菁是那种真挚善良、感情强烈的女孩。要是建豪选择她,人生就会充满阳光,变得无比灿烂,不必承受和自己在一起随时可能会遭受创伤的无奈。
为了与建豪保持距离,小米尽可能朝着简影的反方向走去,悄悄地,寻找着帮助阮菁的机会。
就这样,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临近期末的时候,学生家长要求夏吹再多加几节课。于是,夏吹顺便向勤工办申请了加薪,主任说需要调查一下目前的授课情况才能定夺,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夏吹开始看房子,希望赶在年底前搬进去,好给小米一个惊喜。
可是,不够,总觉得不够。只要一想起小米这几年为他所忍耐的一切,他身上那种硬生生的痛楚就会复发,无所不在地折磨他。
我到底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什么呢?
每当小米不经意地对夏吹露齿而笑时,他总忍不住一遍遍地问自己。
于是,夏吹再也按耐不住,决定提前实施计划。
趁她不在的时候,夏吹偷翻了小米的抽屉,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一堆旧文稿中找出了一篇誊写工整的小说。然后,摊开早就准备好的参赛表格,仔仔细细地将小米的简历填上去。
小米白天打理家事,晚上看书,写作通常是在深夜。夏吹开始担心她的身体,可是,每当午夜醒来,看见屋里微弱的灯光和她伏案的背影,又觉得仿佛回到了上海,那个直不起腰的阁楼上面,让人有了家的感觉。
小米并不知道,这四年中,夏吹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在脑海里,最为熟悉的东西,就是那个阴冷潮湿的阁楼,以及阁楼上,匍匐在他胸口、陪伴他度过无数个难眠之夜的小米。
星期三,阮菁要参加北京电视台模拟主持人的甄选,邀请夏吹、简影和小米来替她捧场。建豪觉得很无聊,爱现就是爱现,何必假惺惺?不过,他没想到小米会提早出现在校门口等他。
室友问,那个朴素亮眼的女孩是谁?建豪一时答不上来,他站在不远处,眺望小米瘦小挺拔的背影,突然没理由地伤感起来。
建豪有些困惑,从这个角度,隔着这样的距离看她,就像看着一个即便倾注自己毕生的情感也无法真正拥有的幻影,毫无真实感。
“猪豆,我有事找你。”小米很认真地对他说。
“先吃饭吧。”建豪看看表,刚好十二点,“有什么话等填饱肚子再说,你想吃什么?”
“老规矩,拉面。”
建豪认为在北京吃拉面还不如去兰州。于是,请小米吃糖火烧和驴打滚,那都是北京最经典的风味小吃。小米很好奇,想了解它们的制作过程,建豪就把旅游手册里提到过的内容头头是道地说了一番。
“你真是个爱吃鬼。”小米耻笑他,“一天到晚请我吃东西,不厌烦么?”
“不会,我最喜欢看你吃东西了,嘴巴一动一动,真好玩。”
小米扑哧一声笑出来:“谁吃东西嘴巴不是一动一动的?”
“你嘴巴小,动起来比较好看。”
“猪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口水,讨好一下阮菁对你来说没那么困难。”
“那不是困不困难的问题,而是真不真心的问题。”
“我不相信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你对她连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是喜欢她,可是我不爱她。”
建豪苦恼地皱皱眉,觉得那是无疑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
“你错了,”小米停下脚步,“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现的话,你早就爱上她了。”
“可你出现了。”
“所以,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我把你和夏吹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如果当初我留在上海,履行和你哥的约定,你就不会活得那么辛苦。你知道夏吹在北京第一次见到我时,是什么表情?”
“我从没见过他脸上有那样的绝望。你负担了他人生里所有的赘来换取他的前途,他却把你一个人丢在上海,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心情?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我父母也不愿让我放弃第一志愿。所以,这两年我也不好过。”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小米。”
建豪走到她面前,细细审视她,小米看见他眼里流动着温情,内心平静如水。
“我不是可怜你,也不允许任何人来可怜你。”
“这句话,十八岁时我就说过,我爱你,想一辈子照顾你,把你从夏吹的生命里转接到我的生命里。”
“以后再也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小米的表情很冷漠,冷漠到让建豪觉得她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划上了一个无形的句号,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它解开。
建豪不懂,不懂自己身上到底哪里不对劲,以至于再怎么努力也打动不了她的心。他也希望自己可以爱上阮菁,将小米放在和夏吹同等的位置上,可是他力不从心。因为即使现在,他已经看见小米的心是一道又一道封锁着的门,却还是傻傻地流连在门外,说什么也不愿离开。
她将自己完全囚禁,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建豪可以忍受进退两难的撕扯,但他无法容忍小米独自一人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折磨。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走进她的世界,为她分担一些。
除非那里面还隐藏他无法预知的谜团。
他们不再说话,直接往大礼堂走去。
小米加快了脚步,刻意和建豪保持一段距离。建豪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难得单独相处,好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与此同时,夏吹和简影正站在北大勤工俭学的办公室里,一筹莫展。
“到底是什么原因?夏吹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吗?为什么突然取消他的家教资格?”
简影一肚子怒气不知道该往哪儿泄。
“我不想为难您,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夏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主任的视线。
“这个……我不太方便说。”
主任望着夏吹,那孩子脸上最特别的就是那对正直的眼睛,连他自己也觉得那件事很荒唐,可是,他不敢冒险。
“夏吹,你的能力很强,也许……是工作不合适。”
“那是他专长,他以前一直做的,这您也知道,不是吗?”
主任瞥了简影一眼。
“我并没有说他教得不好。说实话,是家长提出要换人的,我想这可能和学校里流传的一些谣言有关。”
“什么谣言,我不太明白。”
夏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最近,学生里在谣传你和你妹妹的关系有些暧昧。听说,你不仅把她接到北京同住,还公然在校园里出双入对?”
“虽然听起来离谱,但是你要知道,身为学生会主席,谨言慎行是必须谨记于心的,因为你无法估计有多少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你。我也知道时下的年轻人私生活比较开放,可凡事总得有个分寸,即便是最普通的关系只要流露出一点点偏离轨道的迹象,就可能引起极大的误会……”
“这简直是污蔑!”简影突然打断主任的话,脸色好象受到了恐吓似的煞白煞白,“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夏吹和他妹妹之间的关系至始至终清清白白。主任,您也知道夏吹家里的情况,他有他的难处,我认为这根本就是学生会里那批争权夺利的新生故意造谣生事。”
主任不理会简影的话,而是直接将目光转向夏吹。
“夏吹,作为老师,我很欣赏你。但是,作为一个有阅历的长辈,我必须提醒你,复杂的家庭背景对于一个人的前途的确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都必须妥善处理,一个像你这样优秀的青年,是不应该周旋在这些无聊俗事里的,何不把眼光放远一点,为自己今后的人生好好做打算。”
夏吹不说话,也没有表情,过了很久,他忽然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很抱歉,给学校添麻烦了。”
说完,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时,办公室里所有疑惑的眼睛都汇聚在夏吹一个人身上。
“你不会是惹到谁了吧?”
简影觉得有点冷,禁不住把脖子缩起来。
“别告诉小米。”
“什么?”
“我说这件事不要告诉小米。”
“可是,你丢了工作她迟早会发现,而且就快要考试了,哪还有时间去找另一份。”
“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你只要帮我保密就行了。”
简影突然意识到什么,跑上前去拦住他的去路。
她凝视他的眼睛,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不想放过。
“夏吹,这不是真的吧?”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神色陌生而又镇静,把简影整颗心抓到了半空。
“不是。”他向前走几步,背对着她,闷闷地回答。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简影松了一口气,就在刚才那几秒钟里,她真怕夏吹突然放手,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心脏笔直坠落,砰然碎成一地渣。
夏吹不得不伸出手来,握住她。
简影的十指冰凉而僵硬,好像麻木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阮菁穿着玫瑰色的职业装站在舞台上,语气沉稳,音色纯美,与平日大大咧咧的疯样判若两人。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出色,简直和电视上的金牌主持没什么两样。
“这是她嘛?”建豪小声问小米。
“你不觉得她很棒吗?”
建豪第一次面对阮菁有自惭形秽的感觉,他深刻地体会到,辜负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孩是多么可耻的行为。
夏吹和简影终于走进来,小米对他们招手,夏吹点点头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小米有些困惑,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
结果,阮菁以总分第一的成绩顺利入围,快快乐乐地请他们去吃烤鸭。直到结束,小米也没发现夏吹的神情有什么异样。
晚上,夏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小米心里有些难过,她知道他有事瞒着她。
而事实上那天夜里,失眠的不止夏吹一个人。
夏吹白天在办公室里的神情让简影毫无疑问地感觉到事情决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他拒绝解释。
原因或许很复杂,也可能很简单,简影不想追根究底,怕反而蒙蔽了自己的视线。所以她只是逗留在简单的范围内思考,并总结出夏吹之所以拒绝解释的理由只有两种,一是他认为那个谣言已经无稽荒谬到不屑于解释的地步,二是为了保护小米,怕这样的诽谤会影响到小米的纯洁。
其实,还有第三种,隐藏在简影内心的禁区里。
她认为那种可能性虽然已经几次三番露出端倪,但还是没有明显的证据来促使她鼓起勇气去揭露触碰它。
可是,每当她的思绪独自徘徊在禁区里时,她总能不经意地看见小米的影子,一个人,孤独地站着,温柔地凝视着,仿佛与隔着距离的,另一个和她一样苦苦守侯的人交相辉映……那个人就是夏吹么?简影不敢往下想,因为她知道根本没有人能接受伦理道德之外的真相。所以,这一切只是幻想一下就好,不必当真相信它的存在。
而另一个也在失眠的,是钟建豪。
回学校的路上,阮菁对他说:“和我一起继续庆祝怎么样?就我们两个人。”
当时,她的眼睛很明亮,在深夜霓虹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动人。
建豪没有拒绝,让阮菁有点受宠若惊,建豪内心正郁闷着,第一次对阮菁有了倾诉的冲动。
他们来到DISCO,像跳蚤一样在人堆里疯狂扭动,痛快地出了一身汗。接着,建豪就感到冷飕飕的,于是,一个人躲到吧台的角落里喝酒取暖。过了一会儿,阮菁也坐了下来,她点了一杯很烈的鸡尾酒,一口气灌满了她的胃,然后凑近建豪的耳朵大声嘶吼:“我说!你,为什么不爱我,我到底哪里不够好?”
建豪歪过头来看她,很奇怪,她的眼睛比先前更亮了,好像浸在水滴里似的。
“真巧,今天我也差点问她这句话。”
阮菁听懂了,低下头去,忽然又抬起来,勉强地对他笑:“说实话,以前你的确挺好的,热情又聪明,潇洒又风趣……可是,小米来了,潇洒的建豪不潇洒了,连最基本的幽默感也没有了,真让人讨厌。”
“是么?我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他紧张地审视她脸上的表情,想分辨那里面到底有多少玩味多少真挚。
阮菁用手轻轻拍打胸口,他竟然怀疑自己,这让阮菁的心疼到抽搐。
阮菁看见建豪正在被小米吞噬,他不再相信自己,就快要失去爱和被爱的勇气,可是,她对建豪的爱也在濒临崩溃。
她连自己也拯救不了,又有什么力量来拯救他?
建豪望着阮菁,等待她的回答,可是,开口之前,她眼眶里闪闪发亮的水滴突然溢了出来。这时候,四周的喧嚣消失不见了,只听到水滴掉到酒杯里荡漾的声响。
建豪惊愕。
“傻瓜。”
阮菁落寞的嗓音传过来。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最棒,最最棒的钟建豪。”
建豪浑身颤抖,用尽全力把阮菁抱在怀里,喧嚣几乎立刻就将他们淹没了。
“建豪,我到底怎么了,现在这样,一点也不像我。”
阮菁在他耳边呢喃。
“没什么,你很好,你比谁都好,真的。”
建豪感到心尖这就要爆裂。
“可惜,我不是小米,这些好对我没有用。”
他再度使劲,希望强烈的拥抱可以拦截她的痛苦。
“今晚,我们在一起吧。”她小心翼翼地说。
建豪闭上眼睛,把脸埋在阮菁的脖子里:“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
“阮菁,你是个好女孩,我不值得你这样。”
阮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语无伦次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刻,建豪也在扪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呢?
阮菁的泪和他的汗混合到一起,直到现在还弥漫着哀伤的咸味。
为了不让小米担心,夏吹依旧早出晚归。
房子已经看中了,租金也谈得差不多,现在到底怎么办,夏吹心里实在没底。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找工作会比较容易,可是,房东不会等。
夏吹终于开始犹豫,要不要向简影借钱,他实在不想放弃那套房子。可是,以前说什么也不肯低头的他,现在却为了小米开口,这么做,简影心里会怎么想?
就在他焦头烂额、手忙脚乱的时候,新的状况又发生了。
谣言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校园,尤其在学生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夏吹的威信一落千丈,还没等他自动提出引退,外界的压力就已经逼迫他退居二线了。
简影心急如焚却又爱莫能助。夏吹是个无亲无故的外地学生,她没机会参与他的过去,因此也没立场替他讲话。简影无法确定是否要让建豪和阮菁知道这件事,可是她想不通,既然是清白的,为什么不愿让小米知道?如果小米能站出来为他说几句话,哪怕只是简单地澄清一下,也总比保持沉默,任人猜测、捏造、流传的好。
简影的父母也听说了这件事,他们虽然相信夏吹的为人,可仍然不理解他为什么连一句辩解也没有。也许是为了维护妹妹的名誉,但谈教授还是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事情一旦传开,夏吹日后在北京的发展也将面临严峻的考验。
不单单如此,高校本来就是一个大染缸,各名校之间的网络又四通八达。不到一个月,几乎每个学校都知道,北大学生会主席外表冷酷实际是为了遮掩骨子里乱伦的情愫。
小米是在一个星期四的下午,突然接到阮菁电话的,当时她正在煮夏吹最爱吃的面疙瘩。
阮菁在电话里叫:“小米,不管你听到什么,千万别激动,你放心,我们绝对站在夏吹这边……”
小米被她劈头盖脑一堆话搞得晕头转向。
“慢慢说,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夏吹被家长取消家教资格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有人说他乱伦,说他在和你谈恋爱,这不是太扯了?”
小米顿时感到被人用棍子击中了后脑勺,完全懵住了。
挂断电话,她渐渐清醒过来,即刻灭掉炉火,直奔北大勤工办。
建豪得知阮菁大嘴巴,马上赶去找夏吹。他太了解小米的个性,她一定会去学校替她哥哥讨公道,可是,这里不是上海,不是随便找个人讲讲道理,或索性干一架就能解决问题的。
“是谁诬陷夏吹,是谁?”
在场所有的老师都被这个没敲门就冲进来发飙的小姑娘吓得目瞪口呆。
“你是谁?哪个班的,谁允许你跑到办公室来大吼大叫?”
“我就是夏吹的妹妹,我叫夏米,从上海来,你们学校怎么可以任由那些无聊的学生肆意散播这种荒诞无耻的谣言来毁坏我哥哥的名誉?早知道北大这么低级,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一个人来北京!”
“你这算什么态度?”
“你说什么态度就什么态度,反正你也知道我来这里要干嘛。”
“你?!……”主任面红耳赤,完全说不出话来。
夏吹和建豪赶到办公室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堆人。
“如果这件事换成本地学生,请问各位老师,你们还会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熟视无睹吗?不就是要证据是么?好,我用我死去的父母做保证,我和夏吹之间绝对没有你们所想的那种不正常的关系,如果这样还不够,我现在就可以离开北京,永远消失在夏吹的生活里!”
“小米!”夏吹拨开人群,惊恐地叫道。
小米没有回头。
就在这时,她的身体突然像瞬间折断的筷子,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建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夏吹一个箭步接住。
“她有轻度的贫血和严重的营养不良。”
医生把处方交给夏吹:“除了正常饮食,最好每天补充两颗多种维他命和天然维生素E,否则将来抵抗力会变差。”
夏吹脸色铁青,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米看。
医生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这对兄妹,自从那个妹妹醒来之后,他们就一直这么剑拔弩张,相持不下。
“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轮得着你冲动么?”
小米犟着脖子一言不发,因为摔跤,脸上多了一块淤青。
她还在气头上,那股气老平不下来有一大部分原因来自夏吹的隐瞒,这点,夏吹清楚得很。可是,小米不了解,夏吹之所以要隐瞒,就是因为,她老是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把自己弄伤。
“好了好了,别吵了,事情都过去了,”建豪推推小米,“赶紧回家休息去,我还要去找阮菁这个白痴算账呢!”
“你敢!”小米跳起来,头一晕,又坐下去。
“我怕了你了,就当我放屁,还不行么?”
夏吹转过身,蹲到地上,过了很久,小米才慢慢搂住他的脖子,伏上他的背。
回家路过菜市场,夏吹买了一只老母鸡,准备回去炖汤给她喝。结果,她不领情,一个人闷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翻白眼。
夏吹把热毛巾敷在她脸上,她就是不干,用力撇开他的手。
“别动。”
“我叫你别动听见没有!”他火了,小米只好撒手。
“奇怪,你不痛吗?怎么不哭呢?是不是脑子摔坏了?”
“你才脑子坏掉!在他们面前我哭什么哭,你骗我我才要哭呢!”
她真哭了,眼泪扑哧扑哧掉下来,夏吹一边擦一边敷,有点想笑。
“歪嘴干嘛?有种你就笑出来。”
他真笑了。
“其实,你骂他们的时候,我心里挺痛快的。”
“真的?”
“真的。”
她逮住他的眼睛,确定他没撒谎,就乐了,一颗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我累了,想睡觉。”
“睡吧。”
夏吹把毯子盖好,看着她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简影在巷口看见夏吹,叫了一声,他没听见又走进去了。
简影得知小米到学校闹事又晕倒的事,于是过来看看,她爬上狭窄的楼梯,敲敲夏吹家的门,半晌,没人答应。
门虚掩着一条缝,简影轻手轻脚,小心地推开。
忽然,她身上所有的关节在一瞬之间凝结成块,完全不能动弹了。
简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更不敢轻易眨巴,那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只需一秒种的工夫,就咔嚓一下尽收眼底,永远也洗不去了。
那天黄昏,简影看见夏吹坐在熟睡的小米身边,一言不发,呆呆地凝视了很久,然后用手指蜻蜓点水似的反复摩挲她的脸颊。
接着,他低头想要亲吻她脸上的那块淤青,不料,最后一刹那,他更换了角度,悄悄地放在了她的嘴唇上。当时,夕阳刚好照耀在他们重叠的面孔上,温柔地将他们的嘴唇染成一片金黄……
暑假一开始,夏吹就到麦当劳去打工,他不打算再对小米隐瞒关于房子的事情。因此,小米也在百货公司找到一个营业员的职位,希望能和夏吹一起在北大附近的新居里迎接1994年。
新人奖复赛入围名单公布的那天,阮菁建议简影和他们一起到夏吹工作的麦当劳去庆祝,可是简影说夏吹不会欢迎她们,贸贸然打扰他工作,本身就是件愚蠢的事。那天晚上,夏吹特地提早下班,可是一群人等了半天也没见主角出现。小米只好委托阮菁把蛋糕送到简影家去,并再三嘱咐,一定要告诉她那是夏吹特地为她买的。
谈教授在厨房的垃圾筒里发现了那只蛋糕的残骸,女儿反常的行为令人担忧,她开始意识到简影和夏吹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于是把简影叫到书房里,决定跟她谈一谈。
“怎么,和夏吹闹别扭了?”
“最近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有这么严重么?”谈教授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妈,我是认真的。”简影忽然垂头丧气起来,“我想我还是和他分手好了。”
“什么原因?要分手也总该有个理由吧。”
“没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她好像故意闪烁其辞,回避了真正的答案。
谈教授感到女儿遭受了某种打击,似乎正处在自我挣扎的矛盾中,而那种打击似乎又不是单纯地来自夏吹一个人。
“你考虑清楚了?确定不后悔?”
简影依旧沉默,但是眉角却流露出痛苦的痕迹。
她心里还爱着夏吹,至少现在很爱。
“妈,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不要再问了,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谈教授不再勉强女儿,怕反而影响她的情绪。
“好,我们不谈夏吹,我有另外一件事要跟你打听。”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夏沙的青年作家?”
“夏沙?”简影仔细回想。
“夏天的夏,沙砾的沙。”
“没有,从来没听说过。”
简影的确没听过这个名字,可不晓得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名字让她感到莫名的忐忑。
谈教授打开抽屉,拿出一叠稿件递给她。
“听说他很年轻,和你差不多大。我想,你有必要研究一下他的作品,对你决赛的创作会有帮助。”
简影随手翻了几页。
“你看过?觉得怎样。”
“故事绝妙、构思精巧,语言非常干净,完全摈弃传统的叙事方法,将文字回归到最自然最流畅的状态。我觉得他的小说很锋利,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处处透露着玄机,根本不像是他这个年龄写的。”
“说不定他是个沉寂了四五十年,不食人间烟火的糟老头。”简影开玩笑地奚落道。
母亲非常欣赏夏沙的才华,这让简影忍不住有点嫉妒。
“应该不是吧,这两篇小说,一篇已经在去年的《北京文学》上发表过了,当时引起很大的反响,不少杂志和出版社都在寻找这个夏沙,可是投稿的文章上只写着他的笔名、年龄和上海的地址,连个电话也没有。”
“杂志社不是要寄稿费的么?”
“也是石沉大海。”
“真奇怪。”简影再次回到记忆里搜索,仍然找不到任何关于夏沙的印象。
“说不定她已经不住在上海了。”
“有这个可能。不过,你应该庆幸,如果有人找到了夏沙并推荐他参加这次比赛的话,我估计以你的实力很难赢过他。简影,文学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我只想提醒你,不要让感情的事影响到你的比赛,现在,最重要的是集中精力,准备最后的冲刺。”
简影仔细回味母亲刚才所说的话,然后,她打开夏沙的小说,迅速地读了一篇,不知不觉陷入沉思。
这时,谈教授仔细审视了女儿不经意裸露在稿纸前沿的眉宇,发现那里面的确隐藏着异常迷离的浮物,正寂静缓慢地蠕动、积聚着,仿佛一旦蓄足能量就要迸发出来似的。
她和夏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就在谈教授的思绪又回到谈话开端的时候,简影已经站起来准备回房去了,但是在走出书房之前,她突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
“妈,如果,我是说假如,有关夏吹的谣言是真的,你会怎么想?”
简影看见母亲的脸霎那失去微红,那种极不舒服的,冷不丁受到惊吓的阴沉迅速地布满整张面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谈教授的嗓音有些不稳定,简影几乎立刻就醒悟到自己找错了对象。
“是我自己太敏感,乱讲的,你不必理会。”
“简影……”
谈教授觉得那不是她的心里话,刚想追问,简影就不见了。半晌,她只是木讷地坐在椅子上,无法深思,更无法追究了。
屋子里很热,尤其是晚上,隔壁街坊的蝈蝈和窗外工地上的蛐蛐叫成一片,不到凌晨一两点很难睡得着。
夏吹觉得建豪脑袋有问题,家里好好的空调不去蹲,三更半夜跑这儿来找他酗酒。
“为什么不回去?你已经有两年没回去了,你妈会担心。”
建豪悄悄瞥了小米一眼,她正缩在地上飞快地写字,汗水慢悠悠地从纤细的颈部渗出来,湿了干,干了湿。夏吹把电风扇往小米边上挪了挪,同时推了他一把:“没听见我在跟你说话!”
建豪唉声叹气地猛灌,像只萎靡不振的酒桶。
“小米都来了,我还回去做什么,再说,上海比这儿热多了,我吃不消。”
夏吹没接话,继续喝啤酒。他知道,自从小米来北京之后,建豪没以前那么快活了。醉一醉也好,说不定明天,他的烦恼就会跟着酒劲一起烟消云散。
“我问你,如果有一天,小米真的爱上我的话,你会放心把她交给我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不像个可靠的男人。”夏吹白他一眼,转脸的刹那流露出揶揄的笑。
明知道他在开玩笑,建豪一时间还是有点无法接受。
“你说,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夏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知道问题不在建豪身上。可是,要如何解释才能让他明白而又不伤害到他的自尊呢?
“她有什么好?依我看,那个阮菁比她优秀多了。”
“这是你的心里话么?”建豪低头,盯住夏吹躲闪不定的眼珠子。
“老实说,有没有试过?”他诡秘地压低嗓音问他。
“什么?”
“设想小米不是你亲妹妹,而是一个偶然闯进你生命的陌生女孩,然后,偷偷地问自己,是否有可能情不自禁地爱上她?”
夏吹沉默良久,答不上来。
“瞧,没话了吧?”建豪想如果他是夏吹,一定也会这样。
“她是最特别的,这点你和我一样清楚。你是她哥哥,幸好你是他哥哥,否则哪轮得到我,说句不好听的,我老觉着你和简影在一起还没你和小米在一起登对……”
“你喝醉了。”
夏吹冷冷地打断他,手里的易拉罐瞬间瘪成一堆,啤酒沫从他强有力的指缝间喷泻出来,顺着拳头直往地上流。
“哈!我是醉了,”建豪喝完最后一口,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大声嚷嚷,“我决定从明天开始追求阮箐,她是个好女孩,我对不起她。”
“不行,写不下去了。”小米忽然站起来,回过头来对他们伸懒腰。
夏吹凝视她若无其事的眼,庆幸着她专注的时候,是什么也听不见的。
“我要睡觉了,猪豆你怎么还不走?”
“我醉了,走不动了,我要睡在这里,和你们家的破地板说几句悄悄话。”
“只许在夏吹那边说啊,不许滚到我这边来。”
小米拿起脸盆和毛巾去楼下的厕所洗澡,夏吹想把建豪拖上床,他却把耳朵贴在木头地板上,悠悠地问:“你说,小米这辈子除了夏吹还会喜欢谁呢?”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连虫子也出奇地没了声响。
“建豪?”夏吹有点担心,蹲下来摸建豪的头。建豪把眼皮抬起来对着头顶上方,夏吹的脸,说:“它不理我。”
“你真的醉了,早点上床睡觉吧。”
建豪没有站起来,只是翻身背对着夏吹盘腿坐。
“你怎么了?”
“小米对我说永远别想从你的生命里把她接走。当时我很伤心,以为这表示她对我不抱任何希望,可是后来,我仔细回想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突然就害怕了。”
说到这里,他终于站起来面对他。
“夏吹,我想小米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没办法喜欢我。”
“因为我不是你,没有人可以变成你,而在她心里,从小到大似乎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
“你在说什么……”夏吹打断他。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高中的时候,我以为她还小,对你的那种依恋只是本能;可是,现在她长大了,眼里却依然容不下任何人,夏吹,你觉得这正常么?”
没等到夏吹回答,小米就走进来了。
她看着两个男人直愣愣地站在床前,同时将凝重的眼神投射到自己身上,有些被吓到。心想,刚才还好好的气氛怎么突然就变浑浊了呢?
“你先睡,我和建豪出去透透气。”
小米把脸盘放好,回头一望,整个屋子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夏吹依稀记得在高三快结束的那段日子里,建豪好像也曾经为了小米的事和他一起站在昏暗的路灯下聊天,只不过那时的天气没现在这么炎热。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建豪继续质问,很清醒的样子。
“建豪,你以后不要再管小米的事情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
“对不起。”夏吹低下头,想要把脸藏进身体里去。可是,凌晨的日光将他照亮了,模糊之间,建豪发现,他的话让夏吹触摸到某种被吞噬被没顶的恐惧,他拼命抵抗,仍然无济于事,最终将他整个围困起来。
“我也不知道那答案到底是什么。”
建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话讲了。
漫长的一夜眼看就要结束,两人的谈话似乎也应该告一段落,仿佛同时默契地意识到,这样的话题是只属于黑夜的。
夏吹走出巷口去买早点,建豪独自回到楼上,发现小米依旧沉浸在甜蜜的睡梦中。
建豪仍然没有睡意,只是隐约感到头有些痛,于是在书桌边上坐下来。这时候,他看见了夏吹夹在参考书中的那本丝绒缎面的笔记本,觉得很眼熟,便抽出来随意翻了翻,里面掉出一张小米的手稿,上面凌乱地涂着一些文字。其中有句话不晓得被谁用红笔勾勒了出来,字迹很潦草,但仔细研究还是可以辨认出来。
他用手捂住她的眼睛,说:“我们相爱吧,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建豪感到震撼。
看起来像是小说里的对白,可是接下来,建豪的目光又回到了掉出稿纸的、笔记本的扉页上。
看完那段文字,建豪才意识到那是小米的日记。
他几乎立刻就合上本子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与此同时,那种令他异常畏惧的感受即刻接踵而来,将他整个淹没了。
建豪又体验到了害怕的情绪,非常非常地害怕……
这年夏天结束得很蹊跷,8月就开始下雨,9月气温便直线下降。
建豪一开学就开始寻找简影,他觉得有必要和她单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可是,简影突然不见了。
夏吹也在找她,结果一样,连续好几天也没能和她在学校碰上面。
“她在躲你么?”小米忍不住问道,“复赛结束后她就一直怪怪的,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存心躲着,这点夏吹基本上已经感觉到了,可是他找不到理由,或者,没有心思去找。
“我想,你还是应该好好跟她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
“谣言啊,这种事不可能在她心里没有影响。”
夏吹没反应,迟钝的态度让小米有点恼。
“要是你再这样,我就回上海去。”
“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他走过去抓住她。
小米面无表情,瞪了夏吹一会儿,轻轻拨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回去做自己的事。
这种莫名其妙的冷战持续了将近一个多月。直到一天傍晚,简影意外地出现在小米的柜台前面。
她脸色果然不好,有点郁闷。
小米觉察出她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无端地多出许多陌生的情绪。
“简影?你没事吧?我们都很担心你。”
“是么?我很好,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微笑,语气却很冷淡。
“你几点下班?”
“六点。”
“一起吃饭吧,我有话跟你说。”
六点三十分的时候,简影和小米已经在商场底楼的西餐厅里吃完各自的牛排。简影要了两杯拿铁,她知道小米和她一样,爱喝奶味浓重的咖啡。
“为什么躲着夏吹?他做错什么了让你那么生气?”
“他没错,是我自己有问题。”简影撇撇嘴,表情很复杂。
小米语塞,眼前的简影似乎和最初认识的简影有所不同。
“你不是找我有事么?”小米问道。
她不响,呆呆地看了小米一会儿。
“在提问之前,我先向你保证两件事,一,我们今天的对话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二,不管你的回答是真是假,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问你第二次。”
“所以,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两件事?”
“得看看我是否做得到。”
“很简单,不要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在你个人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不要对我撒谎,因为,你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可以。你到底要问我什么呢?”
“小米。”她身体前倾,强迫她将目光完全集中在自己的脸上。
“你爱夏吹么?”
“当然,他是我哥哥。”
“我说的不是兄妹之间的那种爱,我是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互相占有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
小米突然怔愕。
简影看见她的眉毛在颤抖。
她坦然的姿态看上去似乎依旧完好无损,但是,一些本能的触动还是防不胜防地扰乱了她的宁静。
她在慌乱,至少,内心正慌乱着。
“难道你相信那些谣言?”
“这个问题我不必回答,你不要逃避,请正面回答我。”
“我不晓得你最近又听说了什么,不过,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对夏吹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这样,够清楚了么?”
“你撒谎。”
“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
“因为你怕伤害到别人。”
简影端起杯子喝咖啡,故意不看她的脸。小米不得不再度揣摩她的动机和缘由,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我什么也没听说。”
“我只是看见夏吹吻了你。”
小米觉得胸口很闷,像是被人一把握住了心脏。
“你看错了。”她冷静地掏出钱包,准备离开。
“小米!”简影毅然把手压在她的钱包上。
“你听我说,我并不想看到那一幕,它已经困扰了我整整一个夏天。也许你并不知道,我喜欢你并不亚于喜欢夏吹,因为我知道你们是一体的。可是,我没办法接受你们亲密到那种地步,别忘了,你们是……”
“简影,你看着我。”
小米摸索到她试图遮掩的虚弱和无助,于是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将很坚定的情绪传进她体内。
“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我对你发誓,我发誓,你所想到的,所有所有的一切永远不会发生在我和夏吹的身上,永远不会。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我是说永远,永远你明白吗?”
她怔怔地凝视小米温柔而果断的双眸,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默默地把手从她的掌心抽出来。
小米放开她,同时感到体内某个重要的部分被赫然抽离,如同亲眼目睹一场裸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回归到完整的原始状态。
当小米将杯中冷却的咖啡全部喝完之后,简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问小米,如果有一天,夏吹因为自己而离开她,她会不会接受建豪,投奔他的怀抱。
小米笑了:“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时候,简影清楚地看见她的笑容里融化着一些无形无味的眼泪,让那个笑变得格外苍白,格外凄凉。
但是,这个笑容没有搅乱简影原有的思路,她沉着地将目光笔直刺进小米清亮的瞳孔深处:“我希望,你也能牢牢地记住今天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