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八月,妮可站立在高岗上,欣赏着她整整一年来的成果,只见烟草田一片青翠,棉花田即将爆放出棉花球,金黄色的麦穗迎风飘曳,而碾磨的声音也阵阵入耳。这是她放弃婚姻,重新创造的天地;也是她辛苦耕耘,用血汗换得的成就。
一年来,她节衣缩食,存钱买地,如今已经在河流较高的一岸拥有一百二十五公亩的农田了,这片广大的农田土壤肥沃、排水良好,虽然靠近河边的地方经常过于潮湿,但是伊萨和她沿岸铺建石墙后,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她在这块较低洼的农田上种植了烟草,如今已经是繁茂的良田了,此外,他们还开垦了一块菜园,购买了一只乳牛,又饲养了一羣鸡。
由于所有积蓄都投资在土地上,因此小屋还没有扩建,不过珍妮却将小屋布置得十分温馨,明窗净几充满家的气息。双胞胎调皮如故,但是功课进步很多,而且可以用法文说一些简单会话了,妮可常常觉得,如果不是这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她的日子是不会有笑声的。
自从她和克雷决裂后,她便一直没有见过克雷,一年来,她有时候觉得快乐的时光似乎距离她已经很远了;不过也有时候觉得似乎才是昨天的事,她几乎没有一夜不想念着克雷温暖的身体与有力的双臂;有许多次,她甚至想传话给克雷,约他在林地见面,在这种身体最需要的时候,便是她最软弱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她再也顾不得自尊,再也顾不得崇高的理想,只要克雷坚实强壮的肌肤紧紧和她密合在一起。
她摇晃掉荒唐的心思,遥望着对岸荒废的埃达农庄,她是亲眼看着去年的收成枯死在农田里的,她虽然觉得很难过,但是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根据伊萨传来的消息,克雷原有大部分支薪的工人都已离去了,有些长工已经转手,而所有奴隶也都卖掉了,现在埃达农庄所遗留的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工人,而且都是一辈子在农庄工作与生活的。
今年春天,埃达农庄只在一块低洼的河流冲积地上种植了一片烟草,其它地势较高的农地均任其废置,伊萨说,克里根本就不在乎;而碧安则是将典当的钱都花在衣着与房屋的一再整修上,伊萨还说,现在农庄唯一整天忙碌的便是厨房。
“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对不对?”
妮可猛然扭过头,发觉伊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旁了,她并没有被干扰的不快,因为自从她被绑架以来,她和伊萨便十分亲近,她手下工人多少都觉得克雷才是他们的老板,连珍妮也有点这种意味,唯有伊萨完全以她为首,事事护着她,妮可常常觉得,如果必要,伊萨为她赴汤蹈火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如果烟草的收成不错的话,他还是可以撑过去。”她回答伊萨的问话,“只要天气不要太坏。”
“我看克雷连收成的精力都没有,更别说运销了。”
“胡说,艾克雷是很能干的人。”
“那是从前了。”伊萨解释着,“现在他只是个酒鬼而已!再加上他太太一意挥霍,他即使工作也来不及应付,我每次带双胞胎到他那裹,都看到有人缠着他讨债,如果他这次农作物还不好好收成的话,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法官一定会拍卖埃达农庄的。”
妮可转身往小屋走去,不愿意再听下去了,“我还有一些账还没有记,你来帮我一下。”
“好!”伊萨叹口气,缓缓跟着她步下山岗,他一直希望妮可能够轻松一些,但是妮可却像上紧发条的机器,停也停不下来。
碧安一直到大约开饭的时候,才施施步出卧房,而一出卧房,眼前的世界便从一片绮丽变为一团污秽,这幢房子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好好清理了,只见天花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蜘蛛网,桌子上也堆满了衣服、纸张,与枯死的花朵,连地毯上走起来也会溅起灰尘。
她一直企图好好管教下人,但是克雷始终阻梗其间,和下人联合起来和她作对,到后来,克雷干脆连佣人也不雇了,她屡次提出抗议,但是克雷始终充耳不闻。
“啊!我就知道你这个时候会下楼!”克雷倚着餐室门口,望着一摇一摆前来的碧安,只见他衬衫污黄地胡乱扎在腰际,高筒马靴满溅污泥,一只手还握着一瓶威士忌,“天塌下来了也好,饭?不能不吃的,对吗?”克雷讽刺着,摸摸许久未刮的下巴。
“你真令人恶心!”碧安不屑地望了他一眼,挤进餐室,她先仔细坐下,然后一面在膝上铺着餐巾,一面研究餐桌上的菜式。
“你如果能用这种眼光去看男人的话,男人早就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克雷站在门边,欣赏着他太太馋涎欲滴的丑态,“不过,你只对吃有兴趣,对你自己有兴趣,对吗?”
“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的妮可那么下贱,”碧安故意冲着克雷一笑,“依她那种人尽可夫的德性,她这一年不知道跟多少男人上过床了呢!我猜,其中一定有你的好朋友魏斯!”
“你闭嘴!”克雷越听越火,把酒杯往碧安头上扔去,不过他已经喝得太多,失掉了准头,因此碧安很轻易地便避开了。
克雷抓起酒瓶,转身便往马廐走去,他像以往一样在河边一颗大树旁停了下来,并下马靠坐在树干上,从这个位置,他可以看到妮可的农田,但是却看不到磨坊和小屋,不过,他只要看到妮可的农地一片青翠与金黄,便已经聊可自慰了。他不知道妮可有没有想过他?甚至,还记不记得他?。他不相信妮可是随便和人上床的人,他更不相信魏斯会是妮可的情人,但是碧安的漫天扯谎却依然深深刺伤了他的心。
他喝了一大口酒,压下心绪的翻涌,现在他已经需要藉助更多酒量才能忘却一切了,有时候午夜梦迥,他总觉得他的父母、杰姆和贝丝都在指责他,埋怨他毁掉了他们辛勤建立的一切,他在那种时候,也未必不想重新振作,但是一早起来,一见到碧安那张肥脸,他便万念俱灰,又抓起了酒瓶,现在只有威士忌才能麻痹他的感觉,使他遗忘一切,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
他没有注意到乌云何时遮掩了烈日,也没有注意到远处隆隆雷声,与劈射而来闪电,当大雨倾注而下时,他仍然愕愕地靠在树干上,痛饮着瓶中的酒,对他而言,他已经是半死的人了,剩下的只是躯壳而已。
妮可望着窗外的滂沱大雨,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这场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了,时大时小,几乎没有一刻停过,由于河水高涨,磨坊已经不能控制进水量而被迫停工了,她有点担心农作物受到影响,怕靠近河边的农田会太潮湿了。
当敲门声响起时,她吃了一惊,珍妮匆匆去开门,迎进来一个全身湿透的魏斯。
“你这种天还跑出来干什么?”珍妮询问着,帮魏斯将雨衣挂起来,“是不是跟河水有关系?”
“是啊!”魏斯走到壁炉前取暖,“其实我是准备到克雷那裹去,顺便经过造里。”他接过妮可递给他的热咖啡,喝了一口,“如果雨再照这样下下去,可能会淹水。”
“淹水?”妮可问道,“克雷那里有危险吗?”
珍妮瞪了她一眼,“我们这里有没有问题?”
魏斯回答了妮可的问题,“克雷那边地势比较低,尤其他现在种植烟草那块地,原来是河床地,河流一泛滥,他那里首当其冲。”
妮可一惊,“他今年春天就只有那片烟草田,淹掉了怎么办?”
魏斯耸耸肩,“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其实,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父亲一直在洼地和高地都种有农作,就是用来防备万一的,他早就知道了。”
“难道没有办法可以预防吗?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他唯一一片田被淹没吗?”
魏斯圈住妮可的肩,“如果你能命令雨停止就没有问题了,可惜谁也控制不了老天,”他望望四周,“双胞胎呢?”
“在磨坊和小狗疯。”珍妮解释道。
“你到克雷那里干什么?”妮可突然问道。
魏斯没有立刻回答,在又走回壁炉前,似乎有什么事不方便启齿似的,“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他抬头望着妮可,“如果克雷这一次再没有收成的话,克雷就会失掉整个农庄了。”
妮可记起了伊萨也说过类似的话,“为什么?他难道一点积蓄也没有吗?”她静静地问道。
“有是有,但是已经因为去年一年没有收成而几乎赔光了,最糟糕的是,碧安挥霍得太厉害,而且拿农庄抵押借了一大笔钱回英国,说是买回祖产什么的。”
妮可觉得全身僵硬,几乎不能动弹,她依稀记得几年以前,还每天下午和碧安驰骋在原本属于碧安祖产的公园内,那时候碧安便口口声声要买回祖产了,“克雷难道就一点也不在乎,让碧安浪掷他的家产吗?”
魏斯又沉默片刻才回答,“克雷变了,妮可,变得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农庄,一点也不在乎他自己了,他走到那里都捧着一瓶威士忌;跟他讲话,他就好像聋子一样,他以前是绝对不肯服输的,但是现在……”他说不下去了。
妮可回想起她所认识的克雷,总无法和魏斯所形容的连想在一起,她沉吟着说,“我不知道克雷是不是真像你所说的,什么都不在乎,不过有一点我能确定,他虽然不在乎把庄园让给碧安,但是他绝对不甘心老天把庄园毁掉。”
魏斯楞了一下,“那又怎么样呢?”
妮可耸耸肩,“我一时也解释不来,魏斯,你告诉我,我们到底有什么办法防止河水泛滥?除了祈祷之外。”
魏斯沉吟许久,“我实在想不起来,你看……”他突然拿起火钳在壁炉内的灰烬上画了一个图,“这里是克雷的洼地,”他指着河流凹入的一片土地,“这里是你的小麦田。”他又指着对岸凸出于河流的一片土地,“由于这条河在改道,想要回复原来比较宽、比较直的河道,所以原本的河床一直往你这边移来,而在克雷那里形成了肥沃的冲积土,所以,除非以后河道变直,否则克雷那里永远有淹水的危险。”
妮可抬起头来,“如果我们现在就让河流变直呢?”
“妮可!”珍妮抗议道,“你不要想什么新花样!”
妮可不理会珍妮,她接过魏斯手中的火钳,将河道画直,正好切掉凸出于河流的小麦田,“如果这样,会发生什么情形?”
魏斯直直望着她,“因为你切掉的这片田本身很潮湿,所以很可能被河水吞掉。”
“那么河道是不是会变宽?河水也会下降?”
魏斯突然了解妮可的用意,他不知是感动,还是不信,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你决心牺牲小麦田,挽救克雷的烟草田吗?其实,我可以借钱给克雷,帮他度遇难关。”
妮可摇摇头,“你那样做是消极的做法,克雷未必会接受,我这样做,是希望表现出我们对他的关切与爱心,帮助他再振作起来。”她又回头望着珍妮,“克雷原本有一个快乐的家,现在大家都离开他了,甚至他自己的侄子、侄女都不跟他一起住,所以,这是我们拿出爱心的时候了。”
魏斯上前搂住了妮可,“我只希望我将来的太太有你一半好,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挖一条河道并不简单哦!”
珍妮走到门前,穿起了雨衣。
“你要到那里去!”魏斯问道。
“我要去找克雷,你们觉得克雷是残废,我可不这么认为,他不是不会挖土,何况他手下还有几个工人。”
妮可和魏斯面面相觑。
“你们两个钉在地面了吗?还不赶快借圆锹,召集人手,还有,魏斯,要挖那里你也该测量一下了。”
魏斯挽起妮可的手臂,往门口走去,“走吧!我们分头工作。”
在倾盆大雨中,克雷一铲铲地将湿重的泥土堆到一旁,这是他一年多来第一次将全副精力投注于工作,也是他第一次清醒地振作起来,面对着未来,当珍妮跑到庄园,告诉他妮可的牺牲与爱心时,他几乎不敢相信,他没有想到妮可不但没有遗忘他,而且还完全原谅了他,他立即从半醉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并且领了六名工人一起加入了工作。
随着河水逐渐上涨,克雷的烟草田已经有几排陷入水中了,克雷拚命地工作着,心里所想的,已不再是他在摧毁妮可血汗换来的小麦田,而是全力挽救他自己的烟草田,此时此刻,烟草田的收成已变为他奋斗的最大目标。
他像魔鬼附身般的工作着,全神贯注,因此许久以后才发觉手臂上多了一只小手,他抬起头,望进了妮可一双美眸中。
“来,喝杯咖啡吧?”妮可用手掌遮着雨水,递给他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在雨幕中,克雷顿时觉得世界中彷佛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按捺住强烈的感觉,接过咖啡杯,默默地喝光了。
妮可接回空杯子,又去服务下一个工作者了。
克雷望着她穿着男人衣服,穿梭在雨水间的娇小身影,觉得自己实在渺小之至,他又环顾左右,发觉有十五、六个人都在为挽救他的家产而冒雨工作,他顿时有种哽咽的感觉——他终于知道他不是孤独的,还是有人关怀他、爱他的,他又将圆锹插进土壤,更加勤奋地工作起来。
当昏沉沉的天气愈加阴暗时,妮可再度来到他身边,招呼他休息一下,吃一点东西,他摇摇头,仍然继续工作着。
入夜时分,田间的人还在挖掘,由于无法照明,他们都凭借着直觉与夜视能力在工作,魏斯则极力将挖掘工作界定在他所测定的直线范围内,因此虽然摸黑,仍旧没有误差。
到了天明时,每个人的体力都已经消耗到“疲倦”二字已不足以形容的地步了,不过,他们的辛劳有了成绩,工作也接近尾声了。在一次握铲休息时,克雷发现妮可也加入了工作行列,而且其勤奋绝不下于任何男人。
“注意!河水要冲进来了!”魏斯突然大喊起来。
每个人都停下了工作,抬起头来,只见汹汹河水汹涌高涨,已经往人工河道的两旁涌进,他们连忙往岸边逃避,克雷也抱住妮可的腰,大步躲避到岸上。
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只见两边河水汇流为一处,填满了人工河道;而被切断、孤立在河中的小麦田也徐徐崩塌,落入汹汹的河水中。
“你看!”伊萨指着对岸,兴奋地大嚷。
每个人又朝伊萨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河水迅速退回河道,而原本淹在河水中的烟草田也逐渐露了出来,他们发觉被河水淹过去的几排烟草均被摧毁了,但是其它大片烟草田却得救了。
“万岁!”妮可领先嚷了起来,随即岸上的人也纷起效尤,一时间,欢呼声响彻云霄;天空中飞舞着帽子,伊萨也拉着罗吉跳起捷格舞来。
“我们成功了!”魏斯一把将妮可抱了起来,往空中抛了一下,转手又扔进克雷怀中。
克雷笑得合不拢嘴,“你成功了!”他将妮可紧紧抱住,“这都是你的功劳!好太太!”他俯首吻住了妮可微笑的嘴唇,吻得又深长又缠绵。
妮可一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忘记了她已经不是克雷的太太了,她饥渴地回吻着克雷,有如久旱之逢甘霖,也有如长冬之遇春阳。
“老兄,等等有的是时间!”魏斯拍了克雷肩膀一下,克雷抬起头,见到魏斯警告的眼神,也感觉到别人投注在他们身上的好奇眼光。
克雷望着怀中的妮可,极不情愿地将她放回地面,他俩默默对视着,脸上掺杂着雨水与泪水,心中也积满着千百个问题。
“吃饭吧!”魏斯嚷着,“我饿得可以吞下一条牛了!”
“放心!”妮可回到了现实,“美姞是主厨!包准够你们吃的!”
魏斯毫不客气地拥着妮可,率先往磨坊走去。
果真不出所料,美姞在珍妮的协助下,在锯木架上搭建了一个临时自助餐桌,上面不但堆着刚刚烤好的面包,而且鸡鸭鱼肉、火腿海鲜,样样不缺,此外,还有八种派、十二种蔬菜、四个大蛋糕、六种酒,大家立即毫不客气地大嚼起来。
为了避开克雷,妮可端着食物在石磨旁的阴影中独自吃着,她记起了方才克雷称呼她是“好太太”,但是事实上,除了在贝家宴会那几天外,她从来不曾感觉她是克雷的太太。
“累了吗?”
妮可抬头望去,见到克雷已经脱下湿的上衣,而在脖子上挂了一条干毛巾,她骤然有种冲动,很想将克雷抱在胸前,好好慰抚他,因为克雷看来是如此无助、如此孤单。
“我坐在你旁边可以吗?”
妮可默默点点头,他们所处之处可以挡住众人之视线,多少具有一些隐密性。
“你吃得不多嘛!”克雷望着妮可仍然堆得满满的餐盘,“是不是需要运动一下,才有胃口?”他两眼熠熠发光。
妮可很想笑,但是克雷的接近却使她紧张得笑不出来。
克雷从妮可盘中捡起一块火腿,放入口中,“美姞和珍妮做过头了!不然就是把人数算错了。”
“她们用的都是你的材料,是你太大方了。”
克雷凝望着妮可,两眼中深情一片,“我们难道真的成了陌生人,只能彼此寒暄了吗? ……妮可,请让我说句真心话!我实在不值得你今天为我做的一切……。不,你让我说完,……珍妮说我一直在自怜,我想她说得不错,我一直觉得我是自作自受,所以注定痛苦一生,不过,你的行为却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克雷沉吟着,“我开始了解,生命是靠我们自己创造的,不是坐着等就可以自动改变的,我以前太懦弱了,一碰到挫折就缩头缩尾,一点也不像个大男人。”
妮可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你不是懦弱我知道。”
“你不会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我以前太对不起你了,而你却,你却……”克雷说不下去了,“你带给了我新希望,我发誓,我这次绝对不会再让你失望的。”他伸出手,盖在妮可柔和的小手上,“我一直爱你,而现在,我更爱你了。”
妮可觉得喉头不知被什么塞住,使她说不出话来。
克雷直直望着妮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对你的感觉和谢意。”他无法再说下去了,“再见。”他突然低语一声,站起身匆匆走了。
克雷不顾众人的呼唤与遗留的上衣,疾步走出了磨坊,在稀疏的雨幕中,他看到大地已经有了显著的改变,原本属于妮可的几亩小麦田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大片宽阔湍急的河道,原本汹涌的河水也已经减缓了流速,像是刚刚吞下一大块食物的巨兽,正在消化它的早餐。
他走到完好无损的码头,驾船渡过宽出许多的河面,回到了农庄,当他缓步走向庄园时,他似乎第一次清醒过来,看到了处处荒芜的景象,而当他步入屋内时,他也第一次看到屋子的肮脏与紊乱。
“你终于回来了!”碧安站在楼梯旁,身穿一件低胸高腰的粉红色衣服,领口、袖口中和裙缘都装饰着七彩羽毛,“你又待在外面一晚上了。”她指责道。
“你想念我吗?”克雷讽刺的问了一句。
碧安轻蔑地望他一眼,“我怎么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早餐呢?”
“我还以为你在关心我呢!原来是关心你的早餐。”
“回答我!早餐呢?”
“早餐在对岸,妮可的磨坊裹。”
“她?那个贱货!原来你又跑到她那里去了!我早该知道你没有那种恶心、原始的需要就活不了,她这一次又是用什么来迷惑你了?她是不是又在我背后说什么话了?”
克雷厌恶地望了碧安一眼,开始往楼上走去,“她根本没有提到你的名字!真是谢天谢地!”
“她这一点倒学乖!”碧安自翊道,“她终于知道我早就看穿她了,你们都瞎了眼,才不知道她根本是一个贪心、无耻的骗子!”
克雷怒不可遏,他一步便跳下楼,并抓起碧安的衣领,把她用力抵在墙上,“你根本不配提她的名字,你一生从来没有干过一件好事,你不配批评她!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妮可牺牲了几亩土地挽救了我的农作,所以我昨天就在她那里挖河道!她也在我旁边挖,还有其它许多仁慈和慷慨的朋友也在挖!”他又把碧安用力按向墙壁,“你利用我已经利用够了!从现在开始,我负责管理农庄,你滚得越远越好!”
碧安被克雷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因为肥胖而变型的脸也更形扭曲,“你不准跟她在一起!我是你的太太!”她喘息着抗议,“这个农庄是我的!”
“太太!”克雷嗤之以鼻,“你不要亵渎了太太这个名词!”他放开碧安,往后退了两步,“你看看你!我觉得不但没有人喜欢你,连你自己都不喜欢你!”他转身往楼上走,不再浪费自己的睡眠时间。
碧安楞楞地站在原地,气息仍未恢复平稳,克雷指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不喜欢她自己?她出生自一个古老而重要的英国家庭,她只有以自己为傲,怎么会不喜欢自己呢?她觉得肚子又饿了起来,她按住自己胃部,缓缓往厨房走去,当她发觉厨房内一点残肴剩羹也没有,只有一袋面粉与生菜、生肉时,她开始流泪,她太饿、太饿了!饿得实在支撑不住了!为什么大家都不管她呢?她无意间发现一大罐糖,她立即饥不择食地吃了起来。
一个礼拜后,克雷向碧安提出了离婚要求。
碧安觉得青天霹雳,几乎摇摇欲坠,她正开心克雷滴酒不沾地开始勤奋工作,又吩咐下人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没有料到克雷居然想把她整个人都扔出农庄,她往长沙发一坐,觉得整个人像在噩梦一样,她其实早该猜到克雷的意图,因为她所处的起居室已不再是她原先装修的样式,而又回复了原样,显然克雷早已存心把她的一切都扫除在农庄之外了。
“我们的婚姻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克雷仍然在陈述着,“你也不关心我,我也不关心你!何必勉强维持呢?”
碧安坚决地摇摇头,“你只是想要她而已!你想把我赶出农庄,然后把她接过来,你和她串通好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克雷极力按捺住满腹怒气,“你不要忘了,是你逼我娶你的,是你骗我你怀了我的孩子!”他愤怒地往窗口走去,他是前两天才知道碧安和郝欧利的事,姓郝的烟草田在豪雨后完全损失了,两个孩子又因为斑疹伤寒而夭折,所以找到他来勒索,他当时便把姓郝的轰出去了!
碧安觉得又惊又惧,“你恨我,我知道。”她低语着,不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
“你错了!”克雷静静说道,“我已经不恨你了!我只想早点和你分手,你回英国去吧!我会寄钱给你,让你过得舒舒服服。”
“你别想把我骗走!你以为我很笨对不对?你的农庄已经被我抵押了,你一有钱一定先还债,怎么会寄给我?”
克雷转过身,两眼几乎喷出火来,“不,你不笨!你只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早点摆脱你?你知不知道你那样有多讨人厌?我告诉你,我情愿把整座农场卖掉,也不愿意看到你那张肥脸!”他还准备继续渲泄出他对碧安的厌恶,但是想想却闭上了嘴,疾步走出了起居室。
碧安坐在沙发上,久久无法言语,克雷的每一句话都敲打在她心版上,把她的心痛击得鲜血淋淋,她默默站起身,像僵尸一样走回自己卧室。
如果在以往,她即使再愤怒或再伤心,一回到她的粉红色世界,她便会陶然忘忧,但是今天的她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她一直在回想克雷的话,克雷说她的样子讨人厌,还说她有张肥脸。为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因为她觉得美国的镜子比较显胖,她不喜欢,不过她决心将自己看个仔细,究竟她这样子那一点不好?她一直以自己的丰腴为傲,以妮可的瘦削为羞,她要看看她那一点不如妮可?她开始解开自己胸前的钮扣,将衣服一件件卸下。
当镜中出现一个痴肥肿胀的裸体女人时,她先是不信,后是惊惧,而当确定就是她自己,而不是某种幻影时,她倒退几步,跌坐在床上,这就是她吗?这就是来自名门,追求者有如过江之鲫的梅碧安吗?她开始流泪。
突然,大门被用力甩上的声音使她一惊,她站到窗边,看到克雷往马廐走去,不久,便看到克雷往对岸磨坊奔驰而去。
碧安不再流泪,取而代之,是无边的愤恨与嫉妒,克雷以为他残忍的羞辱她不会得到报应吗?哼!他错了。她要克雷的鲜血偿付他的代价,她又想到了那个贱货,妮可以为她会得到克雷,对不对?她偏不让妮可得逞,她曾经向妮可说过,除非她死,否则妮可永远别想得到克雷,如今,她更下定了决心,即使她死,妮可也永远别想得到克雷!
她开始把衣服穿上,并且举起椅子,用力把镜子砸成碎片,她知道克雷办公室的抽屉有一把手枪,她准备用那把手枪摧毁克雷和妮可的一切!她望了卧室最后一眼,缓缓步下楼去。
妮可站在码头,目送克雷往对岸划去,她依然在回想方才克雷告诉她的话,也依然沉醉在克雷热情拥吻与温柔的抚触中。
她不敢相信克雷这么快便和碧安谈判离婚,她知道为了应付碧安日后生活所需,她和克雷的负担也必然加重,不过,只要能和克雷长相厮守,她什么也不在乎。
她又想起方才两人在山洞间的坦诚相对与绮丽缠绵,克雷告诉她,他不愿和妮可偷偷摸摸的。希望自此以后两人永远开诚布公,因此建议接她去和碧安把事情说清楚,妮可很高兴克霄这种积极的态度,不过要她立刻和碧安相对,她却仍然有些不忍,她已经将日期推到明天了,她希望明天能有妥善的心理准备,争取她和克雷的幸福。
虽然他俩已经一年多没有住在一起了,不过他们并排躺在一起时,却没有急躁,没有匆促,反而尽情地相互欣赏,相互探索,相互品尝,似乎彼此都希望尽量延长这美妙的情爱之旅。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解释,也没有懊悔过去的一切,因为他们重逢本身便是心颤而忘情的永恒,既不受过去的干扰,也不受未来的箝制,当他俩在一起时,他们并不觉得是两个独自的个体,而是融汇的一体。
她伫立良久,正准备走回磨坊,却看到罗吉斯从对岸狂奔而来,她好奇地望着罗吉的人影由远而近。
“妮可小姐,”罗吉挥着帽子高叫,“快点来!艾夫人开枪把艾先生打伤,她自己也自杀了。”
妮可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她不知道是如何在颤抖不已的情况下渡河的,当她坐在罗吉身后策马往庄园奔去时,她好几次都几乎摔下马背。
“你不能死!不能死!”她在内心吶喊着,泪水一直往下流,她想起了自己悲惨的身世,先是她深爱的父母离开了她,随后又是她移情的祖父惨遭横死,此刻又是她深爱的克雷,难道她注定来世间受折磨的吗?
在泪水模糊中,她扶着罗吉的手跳下马,没命地往屋里奔去,她漫无目的地先奔往图书室,当她看到门口的血迹时,她心里大骇,不过当她抬起头时,却看到克雷坐在沙发上望着她虚弱地一笑,美姞则忙着替他包扎肩部的伤口。
“克雷”妮可又是哭、又是笑地奔到他面前,并跪在他面前,搂住了他的腰,“你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妮可惊恐未定的放声大哭。
“嘘,嘘!”克雷用手抚摸着妮可乌亮的头发,“我不是没事吗?”
“没事?”美姞叱责道,“你至少要躺床三天!哼!那个恶婆娘,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这次算被你逃过了!”
“碧安?”妮可含泪抬起头,内心仍然信疑参半。
“死了!”美姞答道,“艾先生说她这种人不会轻易死,她果真死得轰轰烈烈……”
“美姞!”克雷插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
美姞昂着头,端着一盆红水走出去了。
克雷和妮可犹如浩劫余生般紧紧拥在一起,许久没有说话,克雷感慨着碧安毫无意义的一生,也遗憾是否是自己离婚的要求把她逼上绝路。不过,他知道,即使他预先知道碧安会出此下策,他也同样会提出离婚的要求,因为有些人虽然事实上很可怜,但却无法获得别人的同情。
妮可也暗自思量碧安的死是否与她有关,不过,即使与她有关,目前检讨也无济于事了。她更贴近克雷一些,内心更觉珍视她和克雷之间的感情,她在想,碧安其实是可怜的,因为她这一生似乎始终不知道爱是什么,反观她自己,她虽然失去了父母,祖父,和克雷的感情也挫折连连,但是她却有着丰沛的爱,“我们好好安葬碧安好吗?”她轻声问道。
“妮可!”克雷用未受伤的手臂将妮可更收紧了一些,“你真好!”
晚餐的时候,美姞发现妮可亲热地坐在克雷膝上,两人正吻在一起,她没有惊扰这对有情人,因为她知道,对这一对苦尽甘来的恋人而言,有许多事都比吃饭重要,她开始松一口气,以后她不必天天忙着弄吃弄喝的了!不过,问题是,以后经常误餐也是满头痛的事,她带着微笑,往她的厨房走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