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夜晚,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四周一股股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正如长恭此刻的心情。
就在侍卫们准备动手的时候,木易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皇上,在这之前,我想你可能有兴趣看看这样东西吧。”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卷东西,扔到了宇文邕的面前。
身边的侍卫立刻捡了起来,递给宇文邕。
宇文邕不以为然地接了过来,只扫了一眼便脸色大变。
“皇上,若是我将这些属于军事机密的地图交给突厥人的话,你说会怎么样?”木易不慌不忙地道。
“就算你交给了他们又能怎样?别忘了现在突厥是我们的盟国,也不一定会开战。”宇文邕冷冷地看着他。
“是吗?那可未必。”木易弯了弯唇,“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皇上,换作你是突厥可汗,在得到这些之后会不会改变想法呢?”
长恭微微一愣,这话似乎在哪里曾经听到过,怪不得这木易刚才一点都不慌张,原来他手里握有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以花匠的身份在宫中待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拿到这些东西?此人不但心思缜密,而且耐心极强,不知小铁是怎样找到这个人的呢?
“难道你花费了这么多精力得到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救她离开?”宇文邕也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不错,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要办就一定办成功。”木易淡淡道。
“你也必定是用这些威胁皇后的吧?”宇文邕眸光一闪。
“皇上果然了解您的皇后,虽然她是突厥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让我将地图交给突厥国,所以只能对我言听计从。”木易眼中掠起了一丝微光,“用这些来换个人应该不为过吧。”
宇文邕冷笑一声,“难道朕就不能在这里杀了你,然后夺回地图吗?”
木易又笑了笑,“皇上真是聪明的很,不过只可惜那么巧,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另一半地图我已经放在宫外了。如果我不慎出了意外,恐怕那一半就要被送到突厥了。尽管只有一半,不过也应该有些用吧。”
长恭默默注视着木易,这样的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又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更何况,她并不爱你,你又何必苦苦囚禁着她不放呢?”木易接下来的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宇文邕。
“我爱她,这就够了。”他脱口而出。
木易抬眼看了看他,“皇上,没有一种爱可以凌驾于自由之上。爱的本意应是尊重而绝非屈辱,因为,爱本就不是一种权力,更不能成为一个借口。”
宇文邕的身子微微一震,又望向长恭。她竟然为了离开这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难道他的王宫对她来说,真的就是一个囚笼吗?自己所做了一切,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吗……
他知道,他一直梦想得到的就是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梦想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他所想要的东西里,不但有她,还有这个有她的天下。
如果这张地图被突厥人拿到手,实在是件令人困扰的事。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取回那半张地图。在某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很难选择。
“弥罗,”她忽然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小名,“其实有时候,追求某样东西,到了最后,已经忘了最初的目的,而仅仅是为了得到。就好象你对我最美好的回忆还停留在月牙湖畔,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时的高长恭了。所以,就算你一直禁锢着我,那也不是你想要得到的我。”
不,他要她并不只是为了得到,可是,当他再次抬眼望着她的眼睛时,忽然悲哀的发现,这个人的心,他永远都得不到了。
在过去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将她囚禁内在自己身旁,看着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他明白,这对她是怎样的不公,真正残酷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爱着她,也恨着她,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做。
于是,他就在这时做了一个决定,他想不透那是对是错,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想要去做,如入魔道,身不由己。
在爱与恨之外,也许还有第三种选择——放弃。
“好,那么朕就和你打一个赌。如果你输了,你就交出所有的地图,如果你赢了,”宇文邕顿了顿,“我就让你带走她。”
“好。”木易干脆地答道。
宇文邕清了清嗓子,指着那幅画道,“这幅画的后面有条通向宫外的密道,画上的某一处就是开启密道的机关,如果你能找到就算你赢,不过,机会只有一次。”
“没问题。”木易回答的同样干脆,在稍稍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忽然伸出手,朝着画里的某一处摁了下去。
只听见喀嗒一声,挂着美人图的墙竟然慢慢分成了两半……墙内自有一番天地,还有阶梯通向那不可知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宇文邕看上去相当吃惊。
“皇上,这幅画里的女子和你有几分相似,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您的母亲吧。”他扯了一下嘴角,“所以我猜皇上必定不会将开启的机关安在您母亲的身上,那么整幅画里,似乎只有这朵别在鬓角的牡丹最有可能了。皇上金口玉言,这里在场的各位也都听到了,想必您不会反悔吧。”
宇文邕沉默着,静静望着长恭,恍若眺望断线的翩然飞逝的风筝,哪怕坚韧的筝线嵌进掌心的伤痕,哪怕根本什么都攥不住,也不愿松手。直至几乎要断掉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松手让那线飞走,任盘根错节的痛楚深入肌肤。
他走到她面前,嘴唇冷得像冰,俯下头,用她的嘴唇来温暖自己的嘴唇。
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他慢慢移开了嘴唇,拿着她的手贴在唇边,“我会让你走,但是,我可不可以请求你,假装一次,只有这一次,假装你是爱我的呢?”
那一刻长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骄傲的男人,放下自己一切的尊严,向她企求爱情。
她没有再挣扎,迷乱地承接着那些疯狂印在她唇上的吻,她从来不曾尝过这样深深的、绝望黯然的、悲哀的吻!
有一种战栗的感觉穿透了她,无法假装,无法忘记地强烈地震撼着她。
“记住,高长恭,如果要恨,就恨的长久一点,一辈子。”这是他对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最后的一点点要求,只要她能记得他,哪怕是恨,也要她记得他。
他不想折断她的翅膀…从前或许想过,但始终还是舍不得。只要她记得,记得曾经遗落过一根羽毛在这里便足够了…该离开的终究留不住,如果她要自由,他不会再捆绑她。因为这世间总会有自己得不到也不能占有的人,总会有阻挡不了也无法改变的事,总会有拿不出也给不起的爱。
此时此刻,他很想问自己,如果没有那半张地图,他会放手吗?
答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她离去的背景在一片黑暗中越来越远,远得这一生仿佛都再也走不到他的身边、走不进他的心。
下了几级阶梯,借着火折子的光亮,长恭看清了密道还和原来一样,是一条幽长、狭窄、低矮的通道,四周还弥漫着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
两人在通道里默默地走着,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长恭看到了出口,不由得大喜,正想回头告诉他,忽然只觉脖颈处一痛,眼前一阵发黑,倒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窗外,雪越发的轻狂了。
夜静谧的离奇,在雪地上磔磔急行的马车轱辘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长恭恢复意识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欣喜若狂的面容。彼时,月色清冷的淡银,映上女孩的笑颜,如花盛开在眼前般,美好而温馨。
“长恭哥哥,你没死,你真的没死……我们真的把你救出来了……”小铁激动颤抖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会不会又是幻觉……
小铁抹了一把眼泪又破涕为笑,“瞧我给说惯了,应该是长恭姐姐才对……”
“小铁……”她低低喊了一声,眼睛突然间湿润了起来。她抖动着长长的睫毛,竭力去忘记那涌起的一幕幕酸楚的往事。
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小铁连忙绽开了一个笑容道:“对了,你的孩子,将来让他让我做干妈好不好?”
长恭心里一震,蓦地睁大了眼,“小铁,我的孩子呢?他现在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不急不急,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这就带你去看他,然后我们一起回漠北,好不好?那里有我的哥哥和阿景哥哥……绝对不会,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长恭听到孩子没事,这才稍稍放了心,可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去了突厥,还成了突厥公主?你怎么知道我没死,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铁扯了扯嘴角,“长恭姐姐,你的问题这么多,我一下子又怎么回答。这个狗皇帝连你都要杀,我已经对他,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了。至少突厥还有我的亲哥哥……”
长恭垂下了眼眸,“我知道你的心情,小铁,我又何尝不是失望至极……”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木易又是什么人?”
小铁的脸色一僵,支吾道:“哦,那是我哥哥的一个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铁。
“嗯,是,是他的一个好朋友。”小铁忽然眼眶一红,拉住了长恭的手,“你,你一定在周国受了很多苦吧?”
长恭沉默着,却没有说话。
“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知道……宇文邕这个……这个浑蛋,如果不是他强迫你,你又怎么会有这个孩子……”小铁的眼中似有水汽弥漫,到后来竟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长恭连忙摇了摇头,“不,不,小铁,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那是……”小铁显然大吃一惊,瞳孔骤然一缩,“难道是……”
长恭低下了头,仿佛从心头流出了淡淡的鲜红,缓缓浸润,最是温暖。
温暖的血,深深的痛。
通到极致,却又温暖到极致。
“是的,这是恒伽和我的孩子。”
小铁的脸色变得灰白一片,嘴唇轻轻抖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是我区讨伐高思好之前和恒伽……”长恭的脸微微一红,没有留意小铁异常的反应,“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苟延残喘地生活在这个囚笼里。”
小铁似乎慢慢冷静下来,“怪不得听宫里人说,小皇子是早产儿。”
“那也是宇文邕为了不让人说闲话找的托词。”长恭的神色一黯,“虽然恒伽不在了,可他给我留下了一件最珍贵的礼物。”
“长恭!”小铁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行了,我,我装不下去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明白!”
“什么?”
“其实,其实恒伽哥哥他……他没有死!”
这短短的一句话,就像是一箭击中了她的心房,血色四溅,犹如鲜红的花瞬间当胸开放。而她的伤痛、她的思念,也如这成千上万朵的血色花朵,沸沸扬扬地翻涌着……
“你说什么?恒伽他没死!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的思绪在瞬间变得极度混乱起来,伸手抓住了小铁的衣襟连声问着。不知为什么,在难以置信的震惊、欣喜和怀疑中,夹杂着莫名的恐惧。
一种让她不敢深入去想更多的恐惧。
“你冷静一下,先听我说。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我……”小铁叹了一口气,显然不想再忆起当时的悲伤,“我们也只得将你安葬了。第二天恒伽哥哥就回了邺城,他似乎已经得到了你被处死的消息,一进王府就紧紧抱住你的灵位不放手,他不哭也不说话,整个人就跟死了一样。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却呕了好几次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非要看看你的尸体,说是绝不相信你已经死了。于是我就陪着他偷偷去了你的坟墓,结果打开棺材一看,里面竟然是空的!”
长恭紧紧咬着下唇,只要一想到恒伽悲痛欲绝的样子,她就心如刀绞。
“于是恒伽哥哥干脆辞了官,和我一起到处去寻找你的下落。”小铁的脸色渐渐发青,“斛律叔叔全家被处死的时候,恒伽哥哥正好在寻找你的路上,所以才逃过一劫。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将自己关了三天三夜,随后又忍住伤痛继续寻找你。最后终于发现原来你被带到了周国王室。于是,我们制订了一个计划……”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我回突厥希望能和哥哥们冰释前嫌,这样或许才能拥有可以做后盾的力量,而恒伽哥哥……他就混进王宫,将宇文邕的军事地图弄到手,以此为要挟救你出来。因为宇文邕的野心就是他最大的弱点。”长恭的脸上平静如水,而心中的恐惧感却是那般清晰,令肢体颤抖,令呼吸窒息。她不敢想,不敢想……只想到小铁眼中的悲伤仿佛正溢出眼眶,飘向她的心间。
“恒伽哥哥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身份,就用火烧毁了自己的脸,用烟熏哑了自己的喉咙,为了让伤疤看起来是陈伤,他就按照医术所说,在伤口还血淋淋的时候涂上了朝天椒……”她的眼角有泪光闪烁,“那是正常人都难以忍受的疼痛……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把自己从一位贵公子变成了一个……花匠木易。”
长恭闭上眼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硬生生地撕成两半,每一寸骨头、每一根神经,无一不痛不欲生。她的喉咙一阵痉挛,突然喷出一口血来,滚热的血花如雨点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恒伽……恒伽……”
小铁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试脸上的血迹,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衣袖。
“他人呢?告诉我他在哪里,告诉我!”她的双目赤红,神色疯狂,仿佛所有的理智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他……让我不要告诉你真相。他说与其让你面对这样丑陋的他,还不如让你以为他已经死了……”小铁眼角的泪水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可是……可是……那样的恒伽哥哥,不是太可怜了吗?难道要让他这样悲惨地过完下辈子吗?更何况,他还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是你和宇文邕的……”她吸了吸鼻子,冲动地抓住了长恭的手,“你不会嫌弃他的,对不对,对不对?”
长恭只觉得自己眼角一凉,喃喃道:“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
小铁放开了她的手,抹了抹眼泪,“这次找到他,就再也不要放手……”
夜,还是那么黑。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磔磔急行的马车在雪地上拐了一个方向,朝着另一条路匆匆而去了。大约行了两炷香的时间,在一间简朴的民居前停了下来。
长恭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就在她看到伫立在门外的那个身影时,说不清的多种感觉涌上了心头,那种久违的血液涌上脑门的感觉,那种浑身无处不感受到剧烈心跳的感觉,那种眼眸想要凝视想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进记忆力却又始终不敢直视的感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夜风冰凉,吹散她的头发,她感觉到风吹过发梢的清寂,感觉到风划过面颊的丝丝疼痛。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布满伤疤的脸上和平常一样平静,目光如同星辰,仿佛她的到来并没扰乱他的心,他就像海水淹没了自己的哀伤,静静地站在飘飞的细雪中无言无语,好似在水畔看到的一株白杨。
深蓝色的衣衫,沉稳大方却透出凝重。
深黑色的眼睛,平静温润却泛着笃定。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起来,逆光望过去,只觉得那黑色的星眸格外刺眼,被灼烧的刺痛由眼睛一直传入心里,化作一团棉絮,堵住心口,呼吸也因此变得沉重起来。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用从未有过的坚定,颤抖的声音喊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心间的名字,“恒伽……”
他侧过了脸,淡淡道:“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恒伽,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小铁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上前一步,“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什么也不管,我只要活着的你,我只要你!”
他垂下了眼眸,神情并没什么变化,“我说过了,你认错人了。”说着,他就往房间走去。
“不许走!”她神色激动地挡在了他的面前,“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男人的爱,不是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是要和所爱的人一起活下去。恒伽。为什么要逃避?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才对啊!”
他终于有细微的动容,但还是推开了她,“我不是你说的恒伽。”
长恭的目光无意一瞥,正好看到了他脖颈上的一根红线,心里一动,用最快的速度拉住了他的衣襟一扯,一样东西被扯了出来。正是那块质地细腻、洁白无瑕的双蠄鸡心玉佩……
“恒伽,你还要继续说谎吗……”她紧紧攥住那块玉佩,就好像一松手,这块玉佩连同那个人都会像雪花融化消失……
“长恭……”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在闪动,“这个样子的我,不应该再和你在一起……”
听到他终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他全身一震,“你说什么?我们的孩子?”
“那是你的孩子,恒伽,是你和我的孩子!你想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没有爹吗?我不会让你走的,绝不会让你走……”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无比轻柔地摸着他脸上的伤疤,“这里的每一条疤痕,都是为我留下的……都是为了我……不要忘了你我的约定,你的一切都属于我,恒伽……”
他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静静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他的手沧桑而又温暖,带给她的却是心灵的平静。
北风其凉,雨雪其醺。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他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世的幸福,再也不愿放开……
在他们身后,雪依然静静地飘落。
白色的雪花四处漫舞着,渐渐弥漫了整个世界。
只是这冷淡里,也透着醺然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