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那个兔崽子的名字。”
“对……对不起,怎么说我也和他在一起共同度过了八年的漫长岁月……”
“不要说了!”
原来是素怡。刚才疯狂地大声吼叫的男人就是敏赫。以前被舟善打过的地方似乎还没完全愈合,嘴角还留着伤口。我知道要是被他们发现,结果会怎么样,但我还是不想回家,躲在一边偷听他们说话。
“哈啊,我真的不会放过你的。”
“怎么了!不要这样,是我不好。”
“你不是说已经把那个兔崽子彻底忘记了吗!那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家伙的名字,你就表现得那么敏感,还流眼泪!”
眼泪,表现敏感,不应该啊……看来和我想象中不一样。难道在素怡眼里……政民是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吗?他们的争吵愈演愈烈,那个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他们的谈话接近结束了。
“那个兔崽子,只要他不出现在你面前就行了,是不是?只要我让他永远不在你面前出现,你就能忘记他,是不是?”
“敏赫……呀。”
敏赫的声音很低,低得令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要是舟善在我身边就好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向我袭来,我控制不住颤抖的心。那个名叫敏赫的男人好象很气愤的样子,加快了脚步。安素怡慌忙跟在他身后。我有气无力地靠在大门上,稀里糊涂地按下了门铃。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希望我的不安……只是无谓的预感而已。我真想把政民牢牢束缚在我身边,让我可以保护他,爱他,给他带来幸福。可是,他不在我身边。49.
大门开了,我慢吞吞地走了进去。已经十点半了,妈妈根本不知道我出去过,她露出满脸的惊讶……
“妈妈,我休息一会儿。”
妈妈抚摩着我冰冷的手和脸颊,眼神中充满了疼惜。我推开妈妈的手,上楼回到我的房间。推开房门,我就看了看我的窗户、书桌、床,还有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的政民的房间。里面没有人。我看了半天,房间里仍是漆黑一片。我不安地躺在床上,给政民打了个电话,只听见信号音,却没有人接电话。时间仍然以令人恐惧的速度向前流淌,不知为什么,今天我似乎没有感觉过分的疼痛,我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了……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突然醒来一看,才六点钟,但是天色已经黑了。我习惯性地起床,悄悄地往窗口看了看,政民小子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呼……这个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我焦急地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时,我看见一碗冷却的粥,可能是妈妈放在这里的。尽管我明知道一吃下去肯定会呕吐,但吃下去总比不吃好。于是我拿起勺子,想强迫自己吃几口……
“呕,呕呕……”
最后,我什么也没吃下去,就急忙跑进了卫生间。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不过短短的几周,癌细胞已经慢慢地吞噬了我的身体。太可怕了……我漱了漱口,望着漆黑的窗外,刚才那个叫敏赫的家伙说过的话总是在我耳边浮现。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我抓起电话,按下了熟悉的十一位数。
“一定要接电话,一定一定,求求你,一定要接电话,拜托……”
——喂……
“哦,舟善!你知道政民在哪儿吗?”
话筒那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怎么回事,难道电话断了吗?
“喂?喂……”
——不知道,我不知道政民在哪儿。
“哈啊,原来是这样。”
他又没和舟善在一起,那么他一个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不会吧?挂断电话,我呆呆地隔着窗户看着政民小子的房间,等待他房间里开灯。实在等不及了,我就披上衣服。正在这时,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几天,我偶尔会吐出血来……哎,我走进卫生间,把沾了鲜血的手洗干净,若无其事地下楼。妈妈躺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在说话,我拿过遥控器,关掉电视,走出了家门。
天气很冷,和刚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但是我毕竟是在韩国最冷的江原道生活多年的人,所以这种程度的寒冷还是可以忍受的。刚才一阵剧烈的咳嗽使我多少有些神情恍惚,我踉踉跄跄地走出胡同,看了看时针指向七点半,然后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
“咳咳,咳咳,哈啊,哈啊,政民,政民呀。”
头发在风中飞舞,路上稀稀落落地排列着路灯,很难看清前方的事物。
但我还是艰难地走出了胡同……
“政民!河政民!咳咳,咳咳!”
不管我怎么大声呼喊,回答我的都只有凄冷的风。鲜血淋漓的政民总是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的心在疯狂地跳动,心里几百次、几千次地重复着那句祈祷。
“咳咳,咳咳!”
不知从哪里传来吃力的咳嗽声。我觉得那是政民的声音,心里不禁忐忑不安起来,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
“哦哦,哈啊,哈啊……”
我的心好痛,可是现在我的身上没有药,什么也没有。可是,令我震惊的是我的这两只脚,在这种剧烈得让我无法呼吸的痛苦之中,我的两只脚,还有我的身体仍然在向政民移动。我咬紧牙关,用墙壁支撑身体,艰难地走了出去……
“咳咳,哎呀,他妈的。”
刹那间,我捂住嘴巴,连连摇头。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血葫芦,就像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血淋淋的。政民吃力地靠在墙上……
“政……政民啊!”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政民听见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转过头来。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他轻轻冲我笑了笑,然后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我赶紧跑到他身边,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擦去他身上的鲜血。泪水不停地从我脸上滚落。
“呜呜,这是怎么搞的,到底是哪个家伙,是不是素怡的男朋友干的!是不是?”
“我赢了。”
“我真要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你这是怎么搞的!太残忍了,怎么可以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你不疼吗?你没事吧?”
整个人都瘫痪了。政民的情况的确非常严重,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夸张。全身都是伤痕,衣服也破烂不堪。我止不住地流泪,甚至忘记了自己是病人,用力扶起他,让他靠在我的身上。
“啊,啊啊,哈啊,村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政民艰难地开口问我,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好象马上就要摔倒似的。我哭得喉咙都哽咽了,用自己沾满鲜血的手轻轻地擦了擦眼角……
“你手上沾血了。”
“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我只是出来散散心,正好看见你了。”
“嘻嘻,原来你转来转去,就是为了找……我……”
“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逞能。”
我心里难过,对政民胡说八道了几句,没用钥匙就打开了他家的大门。我的衣服上,脸上都沾满了他的鲜血。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到房间。他的家比我想象中更黑暗,更凄凉。地板冷得像冰,这个宽敞的家也像政民小子一样,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原来你住的是这样的房子。
“傻瓜,来到男人家里,你是不是太大胆了?”
“这种情况下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哦。”
唉,算了,对你这样的家伙,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他的房间在二楼,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执拗的家伙扶到二楼,扶进他的房间。
政民的房间。
这个房间里全部都是蓝色。床和墙壁,还有地板,只有一个地方有些奇怪,那就是房间里没有书桌。我拼命把他推倒在床上,大口喘了一阵粗气。尽管外面天气很冷,我的额头上却渗满了冷汗。
“啊,妈的,喂,那个左边的抽屉。”
“哈啊……哈啊,什么?左边?”
我吁了口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猛地拉开抽屉。突然,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嗬,这里面完全……完全是内裤。我应该马上把抽屉关上才对,可是我一时慌张,竟然不知所措了。
“喂!你想死吗,灶坑门?内裤你还是自己找吧,臭小子!怎么说我也是女人!”
“傻丫头。”
什么,傻丫头?你才是个大傻冒呢。
“喂,村姑!我不是让你打开左边抽屉吗?谁让你开右边那个了?天啊,笨死了。”
这时,我才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打开的的确是右边抽屉。我终于缓过神来,赶紧关上右侧抽屉,打开了左边的那个。可我毕竟是女人,刚才看到的那些内裤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蓝色条纹,条纹,条纹,啊哈哈……我真是个变态。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态……我悄悄地忍住笑,打开左侧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药盒子。我轻轻坐在床边,政民这个家伙毫不迟疑地脱光了上身。他一丝不挂的上身暴露在我的面前,可能是经常锻炼身体的缘故,他的肌肉很发达。我的心跳加速了……
“就这副德行,还说自己是女人呢。喂,以后再慢慢欣赏……哎呀,喂,你怎么也得先帮帮我吧。”
“什么,什么,什么,你还不赶快穿上衣服!?”
“傻瓜,穿上衣服还怎么涂药?啊,疼死了,兔崽子,等下次让我撞见他们,非得打他们半死……啊啊!”
我把浸过水的毛巾放在他的伤口上,他疼得大呼小叫。傻子,老实点儿,我现在也很难过。政民小子的伤势比我想象的更严重。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我把每个伤口上的血迹都擦得干干净净,又在上面擦了软膏,贴上创可贴,或者缠上绷带。尽管房间并不是很小,但是我们两个人处在一个房间里,我还是感觉心脏像是要爆裂,不知道这个家伙感觉怎么样。我甚至感觉手指尖儿都在发抖……
“啊啊,好疼呀!你好好帮忙。绷带缠得紧点儿,除了这个时候,你的力气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我现在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而且把你扶回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我还是按照他说的那样,用尽浑身的力气把绷带缠紧。帮他治疗了一会儿伤口,已经八点多了,我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哈啊,哈啊,哎哟。”
“怎么了,你没事吧,村姑?”
“哦,我……没事……”
政民小子好象很担心的样子,语气严肃地问我。我回答完,就站起来,推开衣柜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件宽松的T恤衫。我把T恤衫扔给他,他似乎有些不满,抬头瞪了我一眼。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你让我穿吗?”
“难道还会是我穿吗?”
“不许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村姑。”
“混……混帐东西。”
“哼,讨厌,你走吧。”
“真的吗?”
“不行……”
那就对了,你胡乱发什么脾气!我又坐回床上,望着政民笑了笑。他正皱着眉头盯着那件T恤衫。
“怎么了,如果你不喜欢这件,我再给你拿件别的……”
“神经病,你得帮我穿才行。”
“……”
“怎么了?”
“哦。”
“……”
“你看什么?”
尽管我知道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我的眼睛还是瞪得溜圆,政民的脸也涨得通红了。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慢吞吞地拿起了那件衣服……
“把……把手抬起来。”
“除了这样,就没有别的方法吗?”
“万岁!”
“讨厌。”
“那你想怎么办!要是把衣服撕破了,我可不负责任。”
我咽了口唾沫,看了看这个不肯抬胳膊的家伙,开始给他穿衣服。我们之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是我的身体和政民的身体贴得很近,他的呼吸传递给了我。如果时间就此停止,那该多好啊。我刚走神儿,衣服就套了个空。我有些不知所措,政民小子不耐烦地发起了牢骚。
“哎呀,讨厌死了,我真的不愿意这样的……”
“哦,什么?”
然后,他竟然真的……真的不耐烦地高举起双手,做出呼喊“万岁”的姿势。他似乎觉得丢人,嘴里嘀嘀咕咕,唠叨个没完没了。那样子既可爱,又滑稽。我笑了一会儿,见政民在斜着眼瞪我,赶紧给他穿上了衣服。他终于放心地躺在床上。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女人?怎么可以如此放肆?不过,见他躺得如此舒适,我总算放心了。谢天谢地。他睡着了吗?望着他紧闭双眼的脸,我不由自主地把手向他的脸移去。我停下来,又一次停下来……遗憾润湿了我的眼角,除了今天,我还会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吗?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不禁充满了悲伤和失落。属于我的时间很有限,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能把他牢牢地记在心里吗?如果不能记住他,那么我可不可以彻底把他忘掉呢?我转过身,站起来,正要离开他的房间。
啪。就像电影中的某个场面,看似熟睡的政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如果我现在回过头去,他会睁着双眼吗?还是仍然闭着眼睛呢?我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身去,他仍然闭着眼睛。
“谢谢你。”
“谢我什么?”
“在我睡着的时候,你陪在我身边一会儿。”
这句话就像催眠药,我悄悄地坐回到床头,久久地凝视着这张怎么看也看不够的脸,直到我闭上眼睛也能把他想起。没有了我,他也能活得很好吗?即使没有人在身边帮助他,他也能像从前那样过得好吗?他会记得曾经有过我这样一个女孩儿吗?我是那么爱他,他会了解我的心情吗?等我到了天堂,如果突然很想他,那我该怎么办呢?他现在就在我身边,我还疯狂地想他,等我到了那边,等我想他的时候那该怎么办呢?我突然不想死了。只要有方法可以拒绝死亡,不管是什么,我都是要尝试……我想活下来。至少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想活下来的强烈欲望。我想微笑着活下来。我后悔了,为什么不早点儿到汉城来,早点儿和政民见面呢。要是再早些和他见面就好了。
政民就在我旁边静静地入睡,他能听见我的哭声吗?我没有啜泣,也不去擦眼泪,更没有捂住嘴巴,我只是默默地流着伤心的眼泪。政民睡着了,他的脸看起来那么纯真,像是个婴儿。他轻轻放开我的手,我这才迫不及待地抚摩着政民的脸。所有的感情汹涌而来,泪水疯狂地倾泻而出,是的,疯狂的泪水就像泉水般涌出……
“政民呀,以后就算你受伤,我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守在你的身边,不能为你包扎伤口了,你千万不要受伤,不要生病,听见了吗?听见了没有,政民呀。”
你肯定不会听见的,你不可能听见。我哭了好久,拥抱了他好久,看见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庞,我不禁悲从中来,同时心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我无法原谅那个名叫敏赫的家伙。我缓缓离开了政民的房间。
50.
我下了楼。我的衣服和手、脸,全身都沾上了政民的鲜血。回到家里,我该怎么向妈妈解释呢?我走进客厅,往四周看了看,开始寻找暖炉。不一会儿,我打开暖炉,房间里变得暖和了。这时候,我发现政民家的客厅一角堆满了空酒瓶。我缓缓走过去,把那些酒瓶抱在怀里,扔了出去。接着,我又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当我打开客厅灯的时候,终于感觉到房间里有点儿生活气息了。温度渐渐上升,房间里萦绕着暖洋洋的感觉。我又趁热打铁,走进厨房简单地煮了点儿粥。尽管偶尔会感到揪心的疼痛,但我仍然是幸福的。这个瞬间,我用勺子轻轻搅动锅里的粥,这个瞬间……
“你干什么呢,村姑?”
“我的妈呀!哈啊,你吓死我了!”
“我才要被你吓倒了呢。”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这句话而伤自尊吗?你错了!
“你才醒吗?身体没事了?”
政民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有人来过吗?”
“没有,谁会来呀?哪里有人来,怎么了?”
“那么客厅和厨房都是你收拾的吗?”
政民仿佛对这里感到很陌生,到处不停地张望。傻瓜,其实只要稍微动手收拾一下,稍微用用心,家里就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我轻轻点了点头,默默地看了看四周,政民呵呵一笑,露出凄凉而尴尬的表情。我转过身,继续慢慢搅拌我煮的粥……
“你这个样子真像我妈妈,嘿嘿。”
“吗,妈妈?”
“啊啊,你还煮了粥?我正好肚子饿呢,太好了。好好调味儿,然后拿到二楼来。如果味道不好的话,我可不吃。一定要有滋味!滋味!滋味才是生命。”
我一时愣住了,政民已经猛地转过身去,回到二楼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突然涌出几分酸楚,我用刚刚擦过血的水擦了擦眼角。
我刚要把煮好的粥盛进碗里,门突然开了,政民的妈妈手里拿着水果篮走了进来。她看见了我,立刻大吃一惊。
“哎呀,海芸呀!你怎么……”
“阿姨,嘘!政民在楼上呢。”
“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阿姨听完,阿姨把水果篮子放在桌子上,脱下了厚重的外套。锅里飘出浓浓的香味儿,阿姨看到我做的粥,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是你做的吗?”
“哈哈哈,我给政民煮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哎呀,真是太感谢你了,到底是老朋友,啧啧。”
我把盛了粥的碗放在饭桌上,拉住正要上楼叫政民的阿姨的衣角,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对阿姨说……
“关于我生病的事,以及我就是十年以前那个申海芸的事,您要对政民保密。”
“你说什么?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拜托了,求求您,这些事情不能让政民知道。您虽然看见我了,但是您要把我当成政民现在的朋友。千万不要表现出以前就认识我,也千万不要提我生病的事,知道吗?”
我匆忙拜托阿姨,阿姨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我这才慢吞吞地松开阿姨的衣角,向后退了两三步。我深深地垂下了头。
“那我先走了。”
“你要走?要不要我转告政民什么话?”
“就说我有急事,先走了。”
“啊,好吧,我知道了。哦,等一等……”
说完,阿姨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万元钞票,递到我手里。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几张纸币,阿姨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你的衣服都被我们政民弄脏了,衣服上的血不容易洗掉,这钱虽然不多,你就拿去买套衣服穿吧。”
“不用了,我帮助政民又不是为了要钱。我真的要走了。”
我把钱放到饭桌上,阿姨在身后注视着我的背影。
我缓缓离开了政民家的大门,突然感觉心头有些失落。舟善送给我的藕荷色围巾也沾了好几处鲜血,我反复摸来摸去,可是不但没有什么用处,反而把血抹得到处都是。现在情况会怎么样呢?政民会怒气冲冲地把粥扔到地上吗?刚才他说我像他妈妈时那凄凉的眼神始终在我脑海里回荡。我低着头,脚步沉重地往前走……
啪!
“啊啊。”
“哦,您没事吧?喂,快起来,天啊,亲爱的,这个女人怪怪的,她好象起不来,这可怎么办呢?”
我和一个年轻女人撞到了一起,我强迫自己撑住,但是腿上渐渐没有了力气,我倒在地上,拼命努力想站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我的心情好郁闷……好难过……我咬着牙,努力在腿上用力,可我还是站不起来。一定,我一定要……站起来。一定,一定……那个觉得我有些奇怪的女人,紧紧贴着那个看上去像是她男朋友的男人,那个男人没理会女人,而是把一只白皙的手伸给我。
“亲……亲爱的。”
“你能站起来吗?”
“啊,是的,谢谢您……熙,熙元。”
这个瞬间,我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那个哭丧着脸向我伸出手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熙元前辈。为什么偏偏让他看到我如此狼狈……我把视线从前辈身上移开,转到她旁边那个哭丧着脸的姐姐身上。真的很漂亮,我简直无法和她相提并论。这才像一对,前辈和她真的很般配。熙元前辈似乎感觉到我在看那个姐姐,他把我扶起来,泰然自若地跟我说话。突然间,我的鼻尖红了,我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以后一定要小心,走路时要往前看。偶尔需要帮忙的时候就说一声,不要一个人硬撑着……”
为什么说得这么严肃,傻瓜。前辈本来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是我听出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他的女朋友看上去有点儿不快。幸好有她在身边,前辈的脸色比以前好多了,和几个星期以前看到他的时候相比,好多了……谢谢你。
“哈啊,我没事,对不起。”
我放开前辈苍白的手,前辈的眼神游移不定,像是遗憾,像是悲伤,又像是马上就要唤出我的名字。他的眼睛湿润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和前辈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即使想见也见不到了。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祝你幸福。忘记我吧,忘记和我曾经共有的短暂的回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请你把有关我的记忆彻底从脑海里删除吧。
就这样,我和我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人悄悄地做了最后的诀别。前辈不可能知道,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也许这样对他更好。如果前辈知道了,他一定又会伤心。那我就更内疚了。我不想这样。现在……我朝着离我没有几步远的家门口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熙元前辈仍然在身后注视着我的背影,所以我没有丝毫的迟疑,也丝毫不敢表现出疲惫。
终于到家了。大门敞开着,我把身体藏进大门,终于松了口气,腿上也立刻就没了力气。我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泪水打湿了裤子,我独自坐在冷风里,尽情地流泪。再过不久,我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我离开这里以后,我身边的人会因我的离开而伤心痛苦。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纠缠,我忍不住想哭。正在这时……一床厚毛毯披在了我的身上。我抬起被泪水和血痕弄乱的脸庞,是妈妈。妈妈看到我的狼狈相,眼里也含满了泪水。
“哦,妈妈。”
“妈妈也累了,真的……”
我一头栽到妈妈的腿上,泪水刹那间打湿了妈妈的裤子。妈妈默默地抓住我的身体。
“别哭了,不要哭了,快起来。你再哭下去,妈妈也撑不住了,快起来吧,我的女儿一定能坚持下去。”
我咬紧牙关,瑟瑟发抖地想要站起来。我努力了几十次,最终还是倒了下去。我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妈妈转过头去。
“呜呜,呜呜,都是妈妈不好,哦哦哦……不要哭了,是我不好,呜呜……”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妈妈才把我拥抱在她温暖的怀里,用她柔软的手拉起我,收起了眼泪。我的眼前模糊了。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妈妈的嘴巴分明在动,我皱着眉头想看清妈妈的脸,可是……哈啊,哈啊,我的眼皮,我的眼皮……总是情不自禁地并到一起。在合上眼睛之前,我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海芸呀!喂,海芸呀!”
51.
我失去了意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我反而觉得像现在这样失去意识,什么也感觉不到更舒服。就像蜡烛一样,我的生命也开始渐渐失去了光芒。
嗡嗡嗡嗡,嘁嘁喳喳,这是什么地方?我可以睁开眼睛吗?我闻到一股我并不喜欢的药味儿,是医院。唉,我慢慢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可是阳光太强烈,我不得不又重新合上眼睛。
“哦哦……”
我吃力地抬起插有注射针显得有些笨拙的手,挡住迎面照进来的阳光。当我缓缓张开沉重的眼皮,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正身穿病号服,躺在医院里的白色床单上。现在是早晨吗?还是下午?我看了看表,两点钟,病房里没有别人。
“哦哦……呼呼,啊哦,我的头。”
我究竟在这里躺了多久?我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抓住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我打开手机盖儿一看,天啊……我已经在这里躺了两天。多么宝贵的时间啊。我竟然躺在医院里度过了两天的宝贵时光。奇怪的是,我抓着手机的双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真的不行。我叹了口气,深深垂下头,一绺绺头发贴着雪白的病号服,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于是悄悄地摸了一把。
“哈啊,哈啊,这,这是怎么搞的,妈妈,妈妈!妈妈!!”
我两只手里都抓满了头发,哭丧着脸找妈妈。现在,就连说话的时候我的肺都会感到吃力了。这时,病房的门突然开了,妈妈和上次那个医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把抱住我……
“海芸小姐,你要冷静!”
“海芸呀!妈妈在这儿呢!妈妈在这儿呢,你不要哭,呜呜……”
妈妈为什么要哭呢?妈妈你哭什么?烦死了,妈妈你为什么要哭?我呆呆地放开紧紧抓在手里的头发……
“妈妈,我的头发怎么了?为什么?我的头发为什么突然掉了?我晕倒的时候,注射抗癌药物了吗?”
妈妈默默地点了点头。我难以相信这一切,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用埋怨的眼神望着他们……
“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凭什么随便给我用抗癌药物!我不想用!即使不用这些东西,我也照样能活下来……呜呜,咳咳,咳咳。”
我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咳嗽得喉咙都疼了……胸口也火辣辣的。我想停下来,可是这由不得我自己。咳嗽了一会儿,突然有一股散发着腥味儿的液体从嗓子眼里涌出来。那是红色的液体,从我捂着嘴巴的手指缝中间滴落。我万念俱灰,只顾伤心流泪,几个护士向我跑过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哈啊,哈啊……让开,你们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护士帮我擦去沾在手上的鲜血,我把护士推开。现在我还能感觉到萦绕在嘴角的血腥味儿,这种感觉让我恶心不已。我默默地擦了擦嘴角,动作很粗鲁。医生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我的举动。最后,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对我说道。
“从现在开始,如果没有医院方面的帮助,你每一天都会很难熬。”
“……”
“幸好给你注射了连续两天的抗癌药物,你才能撑下来,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色怎么样。你不要硬撑了。”
医生的话语标志着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如果没有医院方面的帮助,如果我不住院治疗,那么我一天都撑不下去了。我宁愿忍受肉体的痛苦。如果我这样痛苦而死的话,我的灵魂也会跟随身体一起死去。反正我是要死的,我宁愿在我爱的人们身边幸福地微笑,带着很多美好的回忆死去。但是我说不出话来,我呆呆地任由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不想像现在这样呆在这里,我觉得好郁闷。我想出去,我都要发疯了。如果我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不但不会恢复健康,反而会更加恶化。我的感觉不会错。我突然产生一种恐惧。我现在没有力气,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将永远被关在这里,直到死去,我真的好害怕。
我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冷清而令人窒息的静寂。我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刚打开手机盖儿,就听见里面传来悦耳的声音。
——喂,村姑!你跑哪儿去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突然想到我现在是独自一个人。听到政民的声音,我就有一大堆话想对他说,可是这些话都纠缠在一起,争先恐后想要挤出来,结果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茫然地听着政民的声音。
——干什么?老实点儿,兔崽子们!喂,村姑,你在听我说话吗?喂?
政民身边仍然乱糟糟的。我感觉他所在的世界和我现在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这种想法牢牢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不在意周围的人们看我的眼神,一心只想让自己快点儿平静下来……
“哦哦,是我,政民呀。”
委屈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我一直不想让他知道的……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政民在电话另一端叫着我的名字。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哭泣。哈啊……我真的好傻好傻。为什么要这样,烦死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已经厌倦了默默无语的忍耐。我想大声呼喊救命,我想拼命恳求,希望有人把我从这个残忍的噩梦中解救出来,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喂,村姑,你到底在哪儿?你说话呀,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你被关起来了吗?我去找你?
“呜,政民呀。”
“海芸呀,赶快把电话挂了,现在得去治疗了,快点儿。”
妈妈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一下子愣住了,用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妈妈。妈妈似乎打定了主意,她不会轻易让步的。我以为妈妈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和我保持同一战线,现在她也变了,我该依靠谁呢。我突然感到绝望,只剩下唯一的希望,那就是正和我通话的政民。
——喂?啊,他妈的,你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吧?哦?
“嘻嘻,你也没看看我的脸,谁会绑架我这种长相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