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兰馨院寂静无声,随侍的奴仆静立两侧。
王氏闻言,眉头一皱,面露不虞,“娇姐儿既然受了伤,为何不让她坐老王妃的马车?”
顾婵漪抿唇,怀疑这位老人家到了岁数,耳目已经开始退化了。
她扬唇浅笑,歪头看向上首之人,目光单纯无辜。
“可是,二姐姐看不懂经书呀,老王妃要的是能给她讲解经文的人,二姐姐能讲解明白嘛?”
王氏一噎,过了好一会,才懦懦道:“左右你已经回来了,得空教教娇姐儿。”
顾婵漪很是大方地点点头,意味深长,“佛经上皆是劝人向善之语,二姐姐若是想学,自是好事。”
王氏默然,抬了抬眼皮,将下面站着的人,从头看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圈。
几年未见,她怎么觉得大房这丫头,口齿伶俐了许多,说话夹枪带棒的,明明上山之前,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
王氏嫌她在面前碍眼,挥了挥手,面露不耐。
“既然回来了,便好好待在自个的屋里,别乱跑惹事,下去吧。”
顾婵漪蹲身行礼,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兰馨院,沿着长廊往前走,便是郑国公府的主院,松鹤堂。
顾婵漪站在长廊拐角,定定地看向不远处院门紧锁的小院落。
院墙上是探出头来的石榴树,橙红的果子挂在枝头,很是喜庆。
这间宅院是祖父年轻时置办下的家业,松鹤堂位于整个宅子的正中心,一直是祖父住着。
后来大房二房分了家,祖父和王氏搬到了后面的兰馨院。
松鹤堂便成为了父亲与母亲住的院落。
祖父此举,即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王氏与二房,日后当家做主的是大房。
在顾婵漪出生前,祖父便已然驾鹤西归,她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认识祖父。
她想,祖父是个明事理的人,奈何偏偏娶了王氏这个继室。
顾婵漪的母亲去得早,且他们大房只有她与兄长,她更是年幼,是以父亲便让她与阿兄住在松鹤堂。
自她有记忆以来,盛嬷嬷和小荷贴身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日晨起,她便跟着阿兄一道在小院子里扎马步。
古人言,男女七岁不同席。
她六岁那年,父亲命人收拾松鹤堂东西两侧的院子。
东侧的竹猗院,是阿兄的院子;西侧的听荷轩,则是她的住处。
可是,听荷轩将将收拾妥当,战报传来,父亲匆匆忙忙去了边疆。
阿兄担心她一个人住在听荷轩,夜里会怕,便没有让她搬出松鹤堂。
竹猗院与听荷轩尽皆上锁,他们兄妹两人在松鹤堂住着,等待父亲归来。
然而,他们没有等到父亲。
她甚至还送走了阿兄。
后来,松鹤堂也锁了。
她到了王蕴的身边,在菊霜院住了两年,便被王蕴送去了崇莲寺。
小荷提着包裹,看着自家姑娘呆呆地看着松鹤堂,心疼得不行。
“姑娘,别难过,老爷太太瞧见了会心疼的。
松鹤堂的钥匙在我娘手中,等会见到我娘,让她开锁,我们收拾收拾便能住进去。”
顾婵漪回眸,无奈地笑了笑,“真是个傻姑娘。”
说罢,她抬步走到松鹤堂的院墙边,跳了两下,摘下两个红彤彤的大石榴,塞进小荷的手中。
顾婵漪转身,拐向西侧,“我们以后住听荷轩。”
小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急地追上自家姑娘,“姑娘又说婢子傻。”
顾婵漪莞尔,可不是傻么。
若嬷嬷此时在府中,听到她与小荷回来,嬷嬷定会早早地等在兰馨院院外,更会早早地差人将松鹤堂与听荷轩打扫干净。
眼下她们回府快半个时辰了,却迟迟不见盛嬷嬷的身影,一想便知是嬷嬷不在府中。
顾婵漪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听荷轩门口。
听荷轩临湖而建,推开窗子便能瞧见满湖的荷花。
顾婵漪的母亲在怀她时,曾梦到一轮满月,月色铺在水面上,微风拂过,漾起层层涟漪。
当时,母亲便觉得自己怀的是个女孩,甚至想好了名字。
更是将松鹤堂西边的大院子分成两半,一半建成听荷轩,一半挖做小湖,早早地种下莲子,等女儿长大,荷花根茎便也铺满了小湖。
春时荷叶初初舒展,秋日荷叶荷花纷纷枯落,日落月升时,月色洒在湖面,水光盈盈。
到了夏日,荷叶铺满整个湖面,便瞧不见月色了,只能闻到淡淡的荷香。
顾婵漪看了眼紧锁的院门,转身沿着院墙一边走一边数,走了三步,拨开茂密的杂草,从下往上数到第三块青砖。
小荷满脸疑惑,直到看见姑娘将那块青砖拿下来,从里面找出一把钥匙,她才又惊又喜。
“姑娘,你怎的知道钥匙藏在这?!”小荷满脸好奇。
顾婵漪拿着钥匙,笑眯眯地走向院门,头微歪眨了眨眼,透着一丝得意。
“离府时,嬷嬷悄悄告诉我的。”
盛嬷嬷比她们年长,经历的事情也多,行事更是细致周全。
担心她独自在府中,护不住老爷太太的东西,她特意将三间院落与库房的钥匙尽数藏了起来。
不仅如此,盛嬷嬷还将这些年二房从大房“借走”的东西,一笔一笔地记了下来。
不论是金银钱财,还是衣裳首饰,只要是二房拿走且未归还,均能在账本册子上找到对应的东西、数目以及拿走的日子。
顾婵漪打开铜锁,推开院门,“嘎吱”轻响,扬起阵阵尘埃。
顾婵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抬手挥了挥,大步走进去。
在她离府前,盛嬷嬷每月均会命人打扫听荷轩与竹猗院。她十岁时离府,盛嬷嬷在她走后没几天,也不在府中了。
仔细算来,听荷轩已经锁了六年。
六年时间,整个听荷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挨着院墙的背阴处,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
窗纱年久未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花色,长廊的屋檐下更是层层叠叠的蜘蛛网。
日落西山,晚霞渐暗,又是七月十五日,阵阵凉风吹过,破落的窗纱随风而动。
小荷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护在顾婵漪身前,战战兢兢道:“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先回松鹤堂吧?”
顾婵漪看了眼天色,摇摇头,“不用,我们且在这里等等,稍后便有人来帮我们清扫院子。”
小荷见自家姑娘如此气定神闲,暗自懊恼自己实在是胆小,她深吸口气,挺直腰板地站在姑娘身边。
不出姑娘所料,不到一刻钟,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且瞧着人数还不少。
面生的嬷嬷女婢们提着灯笼走进来,瞬间照亮整个听荷轩,她们身后便是府中的二夫人。
王蕴嘴角带笑,上来便拉住顾婵漪的手。
“阿媛既然回府了,怎的不在菊霜院等我?听荷轩还未收拾齐整,如何能住人。”
说罢,王蕴便要拉着顾婵漪离开。顾婵漪怎会如她所愿,菊霜院全是王蕴的人,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顾婵漪犹如扎了根的树,稳稳地定住不动,甚至手腕一转,将王蕴拉了回来。
烛光下,顾婵漪眉眼带笑,很是温柔贴心的模样。
“当年阿媛尚小,是以才不得不麻烦婶娘看顾。如今阿媛已经长大,且婶娘的菊霜院还有二姐姐和小弟,阿媛便不去打扰婶娘了。”
不等王蕴出声,顾婵漪又道:“只是还要向婶娘借几个人,帮阿媛打扫听荷轩。”
顾婵漪眼睛一转,意有所指。
“想来我与小荷去了山上,盛嬷嬷也犯懒了,平日竟未安排人洒扫。”
听到“盛嬷嬷”三字,王蕴才猛地想起这号人物,神情在夜色的遮掩下迅速转变。
顾婵漪宛若不觉,面带怒气,“不知婶娘可知嬷嬷去了哪里,我回来后,她怎的迟迟未来见我?”
王蕴冷眼看向这位几年未见的侄女,唇角微抿,今日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如此猝不及防,却又步步紧逼。
王蕴捏着手中丝帕,难道是顾婵漪得了高人指点,还是有旁人为她出谋划策?
并非她小瞧顾婵漪,而是顾婵漪在她院里养了两年,性子安静内敛,胆小怕生,被她骗得团团转,还当她是好婶娘,委实不像聪明人。
王蕴在心中暗骂喜鹊与李婆子办事不力,顾婵漪日日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却还能得贵人相助。
王蕴僵着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难看的笑。
“前些时日,城外庄子上出了些事,偏偏我身边的王嬷嬷不得空,我便请盛嬷嬷帮我走一遭,眼下她还在庄子上,我明日便派人接她回来。”
王蕴抬头看向听荷轩,黑魆魆的屋子,窗户透风,夜里看着甚是骇人。
如此破旧的宅子,即便收拾干净,也到后半夜了。
思及至此,王蕴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以及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既然你执意要住在听荷轩,那婶娘便不拦你了,左右这院子也是你爹娘当初为你备的。”
王蕴转身,对着掌灯的嬷嬷们招了下手。
王嬷嬷立即走上前来,恭敬道:“太太有何吩咐?”
“找些人来,将听荷轩打扫干净,三姑娘今夜便要住。”
王蕴顿了顿,话中有话,“尤其是那些角角落落、柱子横梁,最易藏灰的地方,更该打扫仔细了。”
王嬷嬷显然听明白了,点了点头,“老奴定会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王嬷嬷得了差事,自去点人不提。
王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拉着顾婵漪往外走。
“你还未用晚膳吧,他们还要一会,你且先去婶娘那坐坐,婶娘还有话要与你说呢。”
顾婵漪心中明了,若不给王蕴一个解释,王蕴势必会日日挂在心上,甚至命人寸步不离地监视她。
既如此,那她便给王蕴一个解释。
菊霜院就在听荷轩后面,中间由假山和小花园隔开。
沿着小径绕过小花园,便到了菊霜院,与宛若荒院的听荷轩截然不同,菊霜院中灯火辉煌,布置得华丽且舒适。
正厅中间摆放冰盆,冰盆边还放有时令瓜果,有女婢站在旁边打扇,凉风习习且伴随淡淡瓜果清香。
人影幢幢却不闻嘈杂,女婢们井然有序地端上各色菜品。
顾玉娇正坐在灯下,翻看首饰铺新送来的图样册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眼瞧见母亲身后的顾婵漪。
顾玉娇顿时站了起来,指着顾婵漪,怒气冲冲道:“她怎的在这里?!”
顾婵漪像是被吓着了,身子很明显地瑟缩,她垂首低眉,委委屈屈的模样,声音亦是娇弱可怜。
“婶娘,婶娘让我过来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