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嵘翻了个身,由侧卧改为平躺。
顾婵漪骇了一跳,下意识屏住呼吸,过了片刻才轻之又轻地呼出气来。
“果然是伤得重了,我这般潜进来,你都没有丝毫反应,还睡得这般沉。”
顾婵漪双手托腮,“若是以前未受伤,恐怕我刚进这屋子,便被你抓住了。”
因这翻身,沈嵘的衣领微微敞开。
顾婵漪神色一凛,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缓缓倾身,仔细打量了片刻。
沈嵘武功甚高,若不是他眼下身受重伤,顾婵漪根本不敢离他这般近,但再近她也只敢靠近他一臂外。
还是做灵体时好些,靠多近都无法察觉,若是一不小心,顾婵漪躲闪不及,甚至还会被穿身而过。
夜色正浓,屋内光线幽微,刚刚隔着些许距离,她只看到沈嵘模糊的面孔。
眼下离得近了,她才发现沈嵘脸色苍白,俨然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敞开的衣领处,露出左肩用以包扎的白布,以及上面洇出的暗红血迹。
她抿着唇角,眸光微沉,这正是当初折磨沈嵘的箭伤。
顾婵漪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方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踏处。
待沈嵘醒来,便能一眼看到这药方,只要沈嵘派心腹去验证一二,确定这方子可用,自然会用在身上。
顾婵漪做完这些,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
房门年久失修,“嘎吱”一声轻响,顾婵漪吓得险些跳起来,连忙躲到门后。
等了半炷香,不见侍卫或影卫来捉她,顾婵漪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出屋子,逃也似地奔向院门。
她走得太过匆忙,又被开门声吓了个够呛,忘记回头看一眼。
若是她回头,她便会发现,床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眼底没有丝毫睡意,且因她受惊时犹如兔子般的反应,面上甚至浮起淡淡笑意。
山下庄子响起鸡鸣,天际泛起鱼肚白。
顾婵漪脚步慌乱,眼见前方不远处便是院门,她立即加快了脚步。
谁知,她经过小花园时,花丛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她赶忙侧身,险些踩到脚下茉莉,好不容易站稳,头上僧伽帽却歪了,露出些许乌黑秀发。
来人是位约莫四十岁的夫人,面容和善,似乎也被顾婵漪惊到了,在原地停住脚步,但见顾婵漪这般狼狈,抬脚走过来。
“这位小师父,没受伤吧?”声音轻柔和婉。
顾婵漪垂首摇头,余光却瞥见那夫人腰间戴着一块海棠玉佩。
顾婵漪脸色微变,她定睛一瞧,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顿时对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应当是沈嵘之母,礼亲王府的老王妃。
眼见这人要走上前来,顾婵漪连忙后退半步。
她侧身躲避老王妃的视线,双手合掌,支支吾吾道:“多谢檀越,贫尼无碍。”
天际微亮。
顾婵漪身子微侧,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僧伽帽已歪,几缕秀发示于人前。
老王妃若有所思地看向顾婵漪的耳后,视线微偏,落在顾婵漪的侧脸上,看了几息,她才轻轻笑了声。
“既然小师父还有事,那便不打扰小师父了。”
顾婵漪颔首,匆匆行了个佛礼,转身便走。
踏出西院正门,顾婵漪沿着长廊快走几步,走进拐角,躲在墙边探头往后看。
确定身后无人,她才靠着墙面,长长地呼出口气。
刚刚真是吓死她了!
还未等她将这口气吐完,身前便多出一个人来。
“姑娘,你可算是出来了!”
连续吓了好几遭,顾婵漪已然不似最初那般慌乱。
她轻拍自己胸口,摘下头上僧伽帽,脱下身上海青衣,摇身一变,又是那个寻常小姑娘。
小荷接过她手中换下的衣物,用布包好,小声又急切。
“姑娘,一切可还顺利?”
顾婵漪打了个呵欠,睡眼朦胧,心情极好,颔首道:“虽有小意外,但总体来说非常顺利。”
小荷一听,顿时便急了,“姑娘哪里受伤了?”
顾婵漪笑着安抚,“没有受伤。”
小荷顿住脚步,将顾婵漪从头到脚看一圈,提着的心落地,轻声细气,“姑娘以后去哪儿都得带着婢子。”
从西院正门回她的小院,没有旁的路,只能沿着长廊到寺庙大殿。
早课尚未结束,比丘尼们诵经的声音远远传来。
顾婵漪站在殿外,仰视高大观世音,恭恭敬敬行佛礼,默念一遍心经,转身离开。
破晓之际,晨曦初露。山中雾气弥漫,林中传来鸟鸣。小院一派宁静祥和。
顾婵漪与小荷顾不得疲倦,再过几个时辰,楚氏便会上山,她们需得将院中柴堆收拾干净。
顾婵漪蹲身,将干柴叠成小堆,站起身来。
垂眸一瞥,看见小荷露出的脖颈处,多了不少红色小包,小荷还在无意识地抬手抓挠。
她顿时神色一凛,握住小荷欲再次抓挠的手,“脖子上怎的有了许多包?”
小荷呆呆地愣了片刻,摸向自己的脖子,面露羞窘。
“婢子在西院外的草丛堆里等姑娘,可能那时被蚊子叮了。”
山中野蚊不比普通蚊子,咬人最是厉害,叮咬后的红包,没有四五天难以消下去。
顾婵漪顾不得手中干柴,直接扔在地上,拉着小荷往屋子里走。
“你又不是不知那草丛里最多蚊虫,怎的不另寻他处?”
小荷轻笑,眼睛亮亮的,“那个地方可以直接看到西院正门,姑娘若是出来,婢子一眼便能瞧见。”
顾婵漪又气又无奈,只好无声长叹。
顾婵漪给小荷涂抹好药膏,二人快速将庭院恢复如初,外人轻易看不出异常。
用过朝饭,时辰尚早,又折腾了一夜,主仆二人回到屋子补眠。
辰时末刻,小荷将顾婵漪唤起。
旭日已然东升,天光大亮,寺中梵音传至小院。
下月有佛欢喜日,乃佛教盛会,眼下虽是六月底,但有不少京中权贵的奴仆上山,与寺中监院商量布施供奉之事。
直至下月十六,崇莲寺都会很热闹,是一年中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时候。
眼见巳时便要到了,顾婵漪让小荷将灶房的竹桌竹椅搬到院中葡萄架下,亲自泡了一壶青荷茶。
青荷茶是崇莲寺独有的茶,取寺中青荷制成,再用后山山泉冲泡,清茶入喉,苦涩中夹杂淡淡甘甜,回味无穷。
崇莲寺后山有一池莲花,品种繁多,普通如青毛节,名贵如红台。
盛夏时节,满池莲花争相绽放,煞是好看。
甚至有不信佛的游人,听闻崇莲寺的夏日荷塘堪称平邺十景之一,在佛欢喜日时,特意上山赏莲。
顾婵漪在崇莲寺生活多年,每年盛夏都会与小荷去后山赏莲,再摘新鲜荷叶亲自制成青荷茶。
茶刚泡好,院外便传来轻笑声。
楚氏提着满满一篮子线香蜡烛,笑脸盈盈地站在篱笆边。
顾婵漪抬头,视线隔着竹篱笆与楚氏对个正着。
顾婵漪起身相迎,楚氏嘴角含笑走进门来。
楚氏扫视整个院子,心中诧异但面上不显,谁能想到国公府的正经千金,竟住得这般简陋。
“三姑娘倒是好雅致。”楚氏的视线落在竹桌上,赞道。
二人落座后,顾婵漪手持茶壶,倒了两杯,其中一杯推至楚氏面前。
荷叶之香,清清淡淡地飘出来。
“山中简陋,姨娘莫要嫌弃。”
楚氏端起茶盅轻抿,眼睛一亮,真情实意地感叹,“好茶。”
顾婵漪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姨娘喜欢便好。”
日头渐高,穿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叶,落在竹桌上,斑斑驳驳。
楚氏拉着顾婵漪说了绣花样子、衣服款式以及头上首饰,说到无话可说。
院中渐渐安静,只闻远处人声。
顾婵漪慢条斯理地品茶,楚氏等了半炷香,忍不住出声道:“妾身服了三姑娘,这般沉得住气。”
顾婵漪莞尔,放下茶盅,“毕竟比起我来,姨娘应当更着急。”
话音落下,楚氏的脸色微变,她挺直脊背,脸上笑意淡去,只剩下满脸严肃与凌厉。
“不知三姑娘从何处得知当年之事?”
从何得知?
当然是她身死后,化为灵体,因缘际会跟在沈嵘身边,沈嵘查出来的。
她日日跟在沈嵘身边,自然知道。
当她得知母亲早早离世,那场夺她性命的风寒,以及阿兄命丧沙场,皆是二房使的毒计后,她恨不得化为怨鬼,日日在二房那些人的床前索命!
沈嵘受阿兄临终嘱托,归京之后立即查找她的下落,得知她已经殒命崇莲寺。
好好的国公千金,竟落发为尼,最后直接没了。
沈嵘直觉她死得蹊跷,便派人去查,这一查便将那些肮脏事,顺藤摸瓜全扯了出来。
顾婵漪深吸几口气,不自觉地抚摸左手腕上的长命缕,勉强将胸口积压的怨恨压下。
她紧绷着唇角,盯着袅袅茶烟,冷声道:“姨娘不必管我从何处得知。”
“姨娘应当疑心过当年孕期时的吃用被人动了手脚,当年的安胎药药渣已经被人换了吧,姨娘手中没有证据,是以不得不隐居于山下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