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之后,记忆中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谁也无法确定它是否真正发生过。粉嫩的樱花如雪一般纷飞而下,是不是所有嗜血的植物,都有美丽的容颜。
——题记
一.
“你们巡捕房怎么可以胡乱抓人?当警察的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你们不快点放了我姐夫,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一掌击在桌子上,十指生疼。心中蔓延了的焦虑和怒火,煎熬着我的最后一点耐性。
“沈大小姐,就算你再这样大吵大闹下去又怎么样?拿不出三十根金条,我们是不会放人的。”那个姓马的警察嬉皮笑脸的看着我,双腿搭到桌上,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
“三十根金条?你配吗?”我扬起下巴看他,几乎怒不可遏。
“我配不配有什么关系?只要沈家姑爷配就行了。”马坚摇头晃脑的说,轻浮的笑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当我如透明人一般,解开腰带放到桌上,开始换制服。
一九三七年的中国,军阀割据,烽烟四起。东北沦陷已有六年,一时间人心惶惶,连繁华开明的上海滩也成了无法无天的地方。
“马探长,做人还是留有余地的好。你说,是不是呢?”马坚的枪套就穿在腰带上,我猛的拿起桌上的枪,抵住他的后脑,一字一顿的说。
“沈……,沈小姐,有话好好说嘛……再说,枪一响,你也走不出这个巡捕房啊……”马坚缓缓举起双手,声音也软了下来。
“能换来马探长的命,我也赚了。”我一加劲,手上的枪抵得更紧了。
“沈小姐,我这就放了沈家姑爷,你又何必动怒呢……”马坚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也知道,沈家小姐沈七月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踹开,一群手握长枪的警察蜂拥而入,把我围在正中央。
“这么冲动卤莽,似乎不应该是大家闺秀的所为哦。”一个沉稳的声音幽幽的传入我的耳朵,我回头,看见一张白皙俊秀的脸孔。
马坚趁我不备,扭住我的胳膊,伸手来夺枪。
一声枪响,四下皆惊。
慌乱中,我开枪打伤了他的腿。
“反了!反了!杜局长,您要为我主持公道啊!”马坚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愤怒的看着我。
那个被称作杜局长的英俊男子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我淡淡的看他,只见他冷峻的眸子里,笑意妖娆。
“七月,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受惊了。”他扶住我,语气里满是关切。
马坚张大了嘴巴,半晌,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说,“沈小姐临危不乱,枪法如神,真可谓女中豪杰。今天马某只是跟您开个玩笑,还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这个马探长果然也有他的长处。风往哪边吹人就往哪边倒,极具汉奸潜质。
“杜秋白,我姐夫根本没有窝藏逃犯。他是被冤枉的。”我把枪放到桌上,别过脸,嗔怒的说。
“是啊,就凭沈大小姐的聪明才智,即使真的窝藏逃犯,也不会被抓到啊。”杜秋白看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说。
“那,就请你尽快下令放了我姐夫。”我朝他嫣然一笑,笑容却有一瞬间的僵硬。
二.
曾经华丽雍容的沈公馆空旷而清冷,家里唯一的佣人忙不迭的为我们斟茶。
“七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冲动卤莽,不计后果。”杜秋白抿了口茶,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是财阀家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淡然的笑,语气却不免苦涩。
杜秋白是我在北平读书时候的旧同学,没想到从前温文而雅的他竟会当了警察局长。
两年前,东北沦陷。
本是满清遗贵的我爹不肯屈从于日本人,带着我和姐姐举家迁移到上海。沈家在上海的根基本来就不深,我爹病逝之后,沈家的生意到了姐夫手里,更是一落千丈。
“七月,在上海,我杜秋白还是有些面子的。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好了。”杜秋白见我表情凄苦,直直的看我,眼睛里泛着怜惜。
这时,楼梯上忽然走下来一个人。白格子衬衫,黑色长裤,瘦削而挺拔。
“以后我们沈家的事,就不劳杜局长费心了。”他斜眼看着秋白,冷冷的说。
气氛一瞬间的尴尬。
“我来介绍一下,秋白,这位是我姐夫,倪少阮。”我急忙站起来打圆场。秋白看了我一眼,顿了顿,礼貌的伸出右手。
良久,少阮看看一脸焦虑的我,淡漠的伸出手。
“七月,你姐姐沈暖夏呢?”秋白想起什么般,淡淡问我。
“她……死了。”
迟疑片刻,我如是回答。
秋白沉吟片刻,望向依旧一脸淡漠的少阮,说,“倪先生,这么久以来,沈家只有你们两个人,七月承蒙你的照顾了。”
三.
秋白走了之后,少阮叹口气,重重的坐到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肯讲。
“倪少阮,杜秋白何等聪明机智,你瞒不过他的。这里是两张去南洋的火车票,带上你的朋友,快点走。”我把一袋金条和两张车票轻轻放到桌上,关切的说。
其实,窝藏逃犯这个罪名,也不是莫须有的。
若不是我早知秋白调职,有恃无恐的去大闹警局,恐怕少阮也不会这么容易被放出来。
“七月,你要赶我走吗?”倪少阮抬头看我,眼睛里瞬间骤然闪过失落与疼痛。
“少阮,我答应过我爹要保你周全。除了让你离开这里,我没有其他方法。”我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无奈而徒劳。
外表英气挺拔的倪少阮,内里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从黄浦军校毕业之后,曾被指派到政府工作,结果处处与人政见不和,得罪了不少人。那年被人追杀的时候无意间碰到我爹,就此收留了他。倪家与沈家本是世交,并且早有婚约。后来倪家家道中落,举家迁移到南方,这才渐渐失了联系。我爹欣赏少阮的正直和他的革命理想,不但把所有生意交给他,还要我尽心尽力辅佐。可想而知,像他这种不肯随波逐流的人,在生意场上根本吃不开,沈家的生意如今已是摇摇欲坠。
我叫他姐夫,一方面是避人而目,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划清我跟他之间的界限。我的姐姐沈暖夏在听到东北沦陷的消息时就不辞而别回东北去了。我知,那里有她今生放不下的人,越是生死攸关,她便越要回去。
那么,我呢?我是否也可以,这样理直气壮的为我爱的人赴汤蹈火?
一想到他,我就觉得心中隐忍的怅然和酸楚,雾一样的弥漫开来。
“七月,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知道。”少阮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扳过我的肩膀,手掌的热力透过绸缎锦衣浸入我的皮肤。
“倪少阮,与你有婚约的人是我姐姐沈暖夏。我,并不欠你什么。”我一把挣开他的手,别过脸,冷冷的说。
“七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日本人?”
最后一个尾音还没有完全爆破,一个清脆的耳光已经打在少阮脸上。
尴尬的声音空旷的回响。
我转身跑回房间,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日本人。
这三个字像利器一样刺穿了我的心。
刹时,心痛如割。
四.
一九二九年,东北上空的天空,还是碧蓝如洗的样子。
我刚从北平女子中学放假归来,整天在家游手好闲。
姐姐为了名正言顺的去看裁缝店的小学徒顾家明,大清早就硬拉着我一起出家门。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是郎有情妾有意,我表情尴尬的陪在一旁,兴致索然,于是趁他们不备,偷偷溜走。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的人很少。经过一条幽深的巷子,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呼喝打斗的声音。
偷眼望去,几个拿刀的喽罗正围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为首的是本地有名的恶霸,他用刀刃拍拍他的脸,一脸得意的说,“伊川鸿,你敢跟我作对,也不先掂量一下自己几两重!”
白衣男子抬眼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含一丝表情,眼睛里隐隐带着戏谑。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人已经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
众多的喽罗一哄而散,其中一个冲撞到我。丝毫没有防备的我后退一步,踩到了石头,跌坐到在地上。
白衣男子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略带惊恐的看着他,眼神凌乱。离得近了,我这才真切的看到他的脸。直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刀削一样的轮廓,棱角分明的脸庞冷漠硬朗,却又不失俊美。黑玉一样的眸子好象深潭一般,望不穿,却又让人无法把视线移开。
他与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同,浑身散发着一种冷峻沧桑的气质,不知不觉间,雾气一样浸透了我的心。
“起来吧。”他朝我伸出修长瘦削的右手,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说。
我迟疑片刻,怯怯的把手放在他的掌心,由他牵引着站起身来,脚踝却忽然一疼,又重重朝下跌下去。
这一次,却是跌在他怀里。
侧扬起头,正对上他关切的眉眼。
“我送你回去。”他淡淡的说,一边不由分说的横抱起我。靠在他胸前,一股烟草与麝香混合的味道侵进我的鼻息,长驱直入,罂粟一般蛊惑。
我微微别过头。黑暗中,脸颊如火焰般灼烧起来。
五.
那日放了我姐夫之后,杜秋白开始频繁的邀我出去。
吃茶,看戏,所有殷勤都那么明显。
秋白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所以当我拒绝他的蓝宝石戒指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掩饰眼中的失落和愤怒。
原本可以有恃无恐的。怪只怪,少阮终究没有听了我的话逃到南洋去,一了百了。
那一日,马坚马探长带了一队人马找上门来,枪尖上挑着一条带血的绷带,说,“沈小姐,我们在你沈家仓库里找到了这个。你姐夫倪少阮这次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干系的。我劝你还是让他快点把逃犯交出来,凭您的交情,我们杜局长也许会放他一马。”
“笑话。一块带血的纱布而已,又能说明什么?我们沈家那么多工人,难免哪个会受伤。”我朝他笑,故做镇定的说。
“哼,就知道沈小姐不会轻易承认。不过我奉劝您一句,上头已经下令彻查此事,等我们自己抓到人的时候,就没那么容易了结了!”马坚挥挥手,带着他的人离开沈家大宅。
我坐在沙发上,回想适才发生的一切,急忙叫来佣人林嫂,让她告诉姑爷继续躲在地窖里,千万不要出来。
马坚既然没有真凭实据,本不应该过来打草惊蛇的。如果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想抛砖引玉。
可是一切已经晚了。
林嫂刚打开门,便看见少阮搀扶着他受伤的朋友,一脸悲壮的站在门口。
“七月,我知道警察局的人刚刚来过。放心,我绝对不会连累你。”少阮蹒跚着走进客厅,眼神坚定的说。
“不连累我?你怎么不连累我!”我把那两张去南洋的过期火车票甩到桌上,愤怒而幽怨。
少阮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镂花的白漆木门忽然被撞开,马坚带着大队人马冲进来,包围了整个沈家。
“沈小姐,我说过,等我们自己抓到人的时候,事情就没那么容易了结了。”马坚得意的笑着,尽量对我装出一副很礼貌的样子。
我叹气。
恐怕这一番试探围剿,都是杜秋白的主意。
六.
想在想来,对那时候的自己来说,世界好象永远是清澈无忧的样子。
再次见到伊川鸿,却是在驻扎日军的军营里。
新到任的日军司令宴请当地富甲乡绅,爹爹一向抵制日本人,我怕是一场鸿门宴,于是一路跟在他身后。
军营门前的日军守卫把我挡在门口,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长枪上白亮的刺刀触目惊心。
我无奈,只好怏怏的离开。刚转过身,忽然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拉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的朝前跑去。
跑到无人的角落里,气喘吁吁的我甩开他的手,诧异的抬头,正对上那对咒语般乌黑深邃的眸子。依旧身穿白格子衬衫的伊川鸿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英俊得像黑白电影中的男主角。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轻声问他,略带着羞涩惊喜。
“你想进去吗?”他没有回答我,指指身后的军营的高墙,若无其事的笑着。
“这里是军营,你别乱来好不好,很危险的……”在我印象中,他只是个打架很厉害的小混混,胆大,卤莽,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军营守卫有多森严。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撑着墙壁身手矫捷的爬上去,灵巧的避过墙头上的铁丝网,一转眼就消失在我视线里。
树丛里生锈了的铁门嘶哑一声被打开,伊川鸿扬扬手中的铁丝,微微朝我扬起嘴角。
伊川鸿牵起我的手走进去,手掌宽厚而温暖。英俊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漠坦然的表情,在我眼中,就像无所不能的神明。
一队巡逻的日本兵经过,他压住我的头躲到附近的草丛里,我靠在他怀里,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窃喜的小幸福。从小娇生惯养的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冒险违逆的事情,可是有他在身边,一切又发生得如此顺理成章。
“沈七月,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伊川鸿看着一脸莫名笑容的我,微微有些诧异。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睁大了眼睛问他,睫毛上翻。
伊川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忽然捧起我的脸颊,细细的吻。
七.
“秋白,我早知道,在这片上海滩上,人人都有所图。第一次你可以卖个面子给我,第二次便势必要有回报。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只要我们沈家给得起,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百乐门”灯影闪烁的舞厅里,歌女幽怨动情的唱着歌。我盛装赴了杜秋白的约,举起酒杯,将里面的香槟一饮而尽。
“好,不愧是沈七月,够爽快。”杜秋白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赞赏的看着我。
“我姐夫倪少阮为人单纯正直,根本不适合在这个地方生存。我会想办法让他尽快离开上海,上头一旦查下来,绝不会让杜局长为难。这里是四十根金条,请您笑纳。”我微笑着说,一边将一个金色的绸缎袋子推到杜秋白面前。
“七月,别装傻了。我想要什么,你会不知道吗?”杜秋白把那袋金条放回我的掌心,顺势握了我的手,不肯松开。
“秋白,我说过,我已经不是那个财阀家的大小姐。沈家已经摇摇欲坠,娶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轻轻抽出双手,耐心劝导。
“好处只有一个。就是可以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杜秋白拍拍手掌,舞厅里昏暗的灯光忽然明亮起来。
侍者捧着一只银色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一束百合花,和一只小巧的蓝丝绒盒子。
杜秋白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下,像外国电影那样轻吻我的手背,然后不由分说的将那颗蓝宝石戒指套在我的左手无名指。
在上海名门公子淑媛的一片掌声中,杜秋白把面无表情的我轻轻抱在怀里。
“七月你知道吗?在北平读书的时候我就很欣赏你。你聪明,恬淡,与其他女子都不同。再见面,更是让我无法自拔。可是,你唯一的弱点,就是太在乎所谓的感情。在乎的人,终究要输。”杜秋白在我耳边轻声的说。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没有挣开他。
或许他是对的。
在乎的人,终究要输。
八.
那个终身难忘的夜晚,伊川鸿带我穿过军营里的层层关卡,轻车熟路的样子。
他将我送到宴会厅门口,说,“进去吧,你爹就在里面。”
我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对军营中的地形如此熟悉,他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
在我僵硬的站在门口不知去留的时候,宴会厅的大门忽然被打开,那个中国副官笑吟吟的看着我,说,“沈小姐,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我坐到爹身边,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责怪的说,“七月,你来做什么?哼,那个小日本司令把我们请来了,自己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不知安的什么心!”
我看看四周,轻轻握了握爹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爹,到底是人家地方,不要这么说。”
“怕什么,我沈某事无不可对人言。日本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哼,天生就是日本人也就罢了,最可耻的,是当汉奸!”我爹瞥了一眼那个徐姓副官,冷冷的说。
“沈老爷子好胆色。不过我们日本帝国不但重视睦邻友好,而且一视同仁,徐副官就是很好的例子。又何苦非要分出你我呢。”一个深沉而淡漠的声音掷地有声的传过来,声音虽然很轻,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我抬头,猝不及防的,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孔。
“我叫伊藤川鸿,是从小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人,亦是新到任的司令。日后还请诸位多多担待。”他穿着黑色半长呢子大衣,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尊贵而淡漠。
他望向我,眼神一瞬间的凝滞。
我呆呆的望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忽然模糊起来。两行温热的泪水,莫名的,落了下来。
一片迷蒙中,那张英俊如昔的脸庞,忽然就成了彼岸的烟花,遥不可及。
我忽的站起身,不顾一切的朝门外跑去。眼泪顺着风,一滴一滴的落到领子里,冰凉彻骨,无所适从。
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追出来。
伊藤川鸿自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扳过我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戏弄我?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是日本人。这句话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原来他就是日军的新任司令。难怪他对军营里的地形如此熟悉。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让我进去,却偏要亲自带我偷偷进来。分明是在戏弄我。凭我沈七月的性格,本来应该打他一耳光的,可是被他抓着手腕的我,从未有过的软弱起来。说不出的委屈,化成眼泪潮水一样的涌出来,瞬间淹没了我对他所有的希冀与憧憬。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看见我的泪水,伊川鸿一向淡漠冷峻的眸子里忽然充满了宠溺与疼痛,一把将我拥入怀里,紧紧的,下巴抵住我的头,我可以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
那一刻,我只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尘世纠葛,再无瓜葛。
九.
“少阮,秋白虽然答应我放你走,可是他这个人并不可靠。我要你马上离开上海。”婚礼进行的前一晚,沈家空荡荡的大宅里,我将最后一点积蓄放到倪少阮手中,淡淡的说。
“七月,你为我牺牲太多。这一次,我什么都听你的。”少阮紧紧握住我的手,满眼的歉疚与心疼。
“乱世出英雄,也出冤魂。你的性格太理想化,恐怕在中国很难立足。少阮,这是一张去英国的船票。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万事小心。”我拍拍他的手背,也不禁动容起来。
转眼已经六年了。这六年来,我与少阮相依为命,纵使没有爱情,亲情也总是有的。
“七月,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要违逆你。暖夏的仇,我不能不报。”
少阮看着我的眼睛,无比坚定的说。
我怔怔的看着他,一瞬间的茫然。
是啊。
暖夏,我的好姐姐。
你的仇,我怎能忘记。
十.
一九二九年的东北。
爹罚我跪在门外,那时正值夏天,暴雨说来就来了。我只觉脸上一片迷茫,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姐姐撑伞偷偷来看我,说,“七月,你真的那么爱他吗?”
“是,我爱他。我爱他胜过世间所有。姐,我真的不懂。日本人就一定都是坏人吗?他并没有伤害过我们啊。分明就是爹对他有偏见!”我满眼委屈的看着姐姐,一串温热的泪水倔强的滑落。
姐姐慌忙蹲下身来捂住我的口。“七月,别说了,这话让爹听到,不知道又要让你跪上多少天了!”
一个修长的人影忽然走近了,把伞撑在我头顶,自己却淋在肆虐雨水中。
“七月,如果爱我让你受这么多苦的话,我宁愿你忘记我。”川鸿俯身抱住我,四周冰凉的雨水忽然温暖起来。我回头,看到他深潭一样深沉眸子里瞬间闪过真真切切的心疼。这似乎是一向无所不能的他,第一次在命运面前屈服。
爹在屋里看着我们,哀哀的叹口气。
不久之后,沈家举家南迁到上海。
而我爹对日本人所有的揣测,也在一九三一年的九月,成了真。
十一
穿着西式的白色婚纱,我看着镜中容色绝伦的女子,忽然有种宿命的感觉。
相爱的人未必可以共渡一生,这个道理很多人都知道。可是真的经历起来,心还是会隐隐的疼。
伴娘来催,我扶着她的手向门口走去。
打开化妆间的大门。我重重怔住。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
我呆呆的望着他,不敢确定这是真的。
他身穿黑色半长呢子大衣,容色憔悴却英气十足,俊美得好像黑白电影中的男主角,一如我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夜晚。
伊藤川鸿紧紧牵起我的手,说,“七月,我带你走。”
跟以前一样,他还是如此霸道专横的样子,不由分说的拉起我向教堂大门跑去。而我,却也跟从前一样,心甘情愿的被他牵着手,天涯海角。
所有的理智,抵不过这一场命中注定的逃亡。
“敢在我的婚礼上抢人,还真是不把我们巡捕房放在眼里。”身穿礼服的杜秋白挡在我们面前,手里握着枪,冷冷的说。
马坚忽然挤到他身边,耳语几句。杜秋白的眼睛一下子冷峻起来,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原来是个日本人。沈七月,看不出来,一向自诩高傲正直的你不过是个卖国贼!”
猝不及防的,杜秋白瞄准了伊藤川鸿,一声清脆的枪声响彻礼堂。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挡在他身前,子弹射穿肩膀,殷红的血汩汩的涌出来,如大片盛开的蔷薇。
朦胧之中,我看见杜秋白错愕绝望的脸。
我倒在伊藤川鸿怀里,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呢喃着说,你不要离开我。
曾经固执的认为,我们的爱情不被认同,是那些旁人的眼光太过世俗。
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我错了。我扰乱了自己的生命,也毁掉了他的生活。
又或者爱情本身是没有错的。
错的,只是时间。
十二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的十一月,上海沦陷。
仿佛一瞬间的事情,身份地位便发生逆转。
我终于脱离危险期,从昏迷中醒来。
这几个月来,我知道川鸿一直陪在我身边,断断续续讲述着他这许多年来由北到南的跟在我身后。怕我为难,却又只能偷偷看着我的背影,不敢与我相认。当我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时,终于忍不住冲出来,带我离开。
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抱着他说,“我们一起去英国好不好?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好不好?”
良久良久,川鸿只是轻抚着我的长发,又心疼又歉疚的望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十三
不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伊藤川鸿并非普通的日本人。
他父亲就是赫赫有名的日本大臣伊藤博宇,伊藤一家也是日本天皇最器重的一个家族。他身上流淌着日本贵族的血液,所以当我说要他放下一切跟我离开的时候,他只能蹙紧了眉,尴尬的沉默。
“杜秋白呢?”我淡淡的问。与他并肩坐在军车上,只见曾经繁华欢闹的街道,如今只剩荒凉。
“关在牢里。”川鸿察觉我声音里的异样,转过来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
“可不可以放过他?”我的声音里几乎有些哀求的成分。
川鸿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他知,纵使杜秋白一枪打中我,他也与沦陷区所有的人一样,身上流着与我同样的血液。
第二天,杜秋白来找我。
“沈七月,我不会感谢你。要我做亡国奴,我宁可死。”杜秋白冷冷的看着我,一脸轻蔑。
我看着他夹杂着失望,嫉妒,愤怒甚至厌恶的眼睛,一瞬间的怔忡。
杜秋白忽然走近我,右手勒住我的脖子,左手用刀指着我的胸口。
“去把伊藤川鸿找出来。”杜秋白对惊慌得四下逃串的佣人们说。
“七月,你不爱我,我不怪你。可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爱上他。”杜秋白在我耳边轻声的说。“你可知道,他父亲……”最后一个尾音还没有爆破,我耳边忽然掠过一声枪响。
子弹准确无比的射穿了他的额头,血溅到我脸上,一片猩红。
方才还在我耳边轻言细语的杜秋白刹时倒在地上,脸上惊讶得表情来没来得及凝固。
我回头,看见伊藤川鸿握着枪,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十四
不顾所有人反对。川鸿一直固执的把我带在身边。我渐渐融合到日本人的圈子里,一边对所有旁人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
那一晚,川鸿带我参加一个酒会,所有上海的军政要员都会参加,其中包括他来南巡的父亲,伊藤博宇。
我刻意穿着和服出席,对所有人,都是恬淡的笑。
跟川鸿跳完第一支舞之后,我背对着他说,“如果我做出伤害你的事情,请你相信,那并非我的本意。”
宴会上灯影霓虹,觥筹交错,我穿过层层人群,走到伊藤博宇身边。
“我知道,战争不是一个人错。可是总要有身居高位的人来负责。”我拿着一只短小的枪,不动声色的抵在他的胸口。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只是冷冷的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暖夏,我的好姐姐,今天,我总算可以给你报仇了。没有人知道,我纯洁善良的姐姐,受过怎样的苦。东北沦陷以后,她担心小裁缝顾家明,急急北上,却未来得及回到家,就被一零九团的日本人抓住,折磨至死。若不是少阮的朋友碰巧在军营里见过她,恐怕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她到底受过怎样的屈辱。
而眼前这个目光矍铄的清瘦老者,不但是上奏天皇发动侵华战争的始作俑者,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都权倾朝野,连素有铁骑兵团之称的日军一零久团都归在他麾下。
与所有人一样,我恨日本人,恨他们夺走我最心爱的姐姐。可是我独独狠不下心来去恨的,就是伊藤川鸿。我想我始终无法忘记初次见他的那个夜晚,他淡漠的看着我,漆黑的眸子咒语一般吸引了我。
又是一声枪响。
这种声音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陌生。疼痛亦是如此。
我手中的枪无力的落到地上,手腕上的血汩汩的流出来。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只是侧过头,怔怔的望向不远处,伊藤川鸿举着枪,脸上冷峻得不带一丝表情,黝黑的眸子却瞬间闪过一丝撕心裂肺的痛楚。
宴会厅门口的侍卫们潮水一样涌进来,数不清的刺刀和长枪对向我。
我却依然呆呆的望着他,看着他僵硬疼痛的眼神,我忽然发现,原来人不流泪也是可以哭泣的。
对不起,伊川鸿。
我终究,还是让你为我受伤了吧。
伤口留在我这里,伤疤却留在你心上。
十五
或许出于父子之情,伊藤博宇将我发配给伊藤川鸿处置。
这段时间我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门口守卫森严,他再有没有来过。
手腕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伊藤川鸿的枪法很好,只是擦伤而已,没有伤到我的筋骨。可是这一枪打到哪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选择了开枪。
其实这样也好。我们都不是可以背叛自己的人,又偏偏同时无法背叛爱情。不管结局如何,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心境反倒从未有过的平和起来。我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堵透明的墙,就算再怎么想千方百计的冲过它,到头来也不过是交换了位置而已,对立的方向永远不会改变。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上海残破的码头边。
他命人把我的东西送上船,让那个我曾在东北见过的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徐副官来对我说些叮嘱的话,自己却只是远远的站在那里,不时隐忍压抑的望向我,若有若无的眼光却像丝线一样抽紧了我的心。
“沈小姐,这艘船是去英国的,司令说让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徐副官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说。
“帮我转告他,我会的。”我一字一顿的说。
眼光却穿过他直直的望向那双熟悉的深如黑潭的眸子。
那一个眼神,仿佛穿透了千年万年,直直烙入我的灵魂里。
从此,生死两茫茫。
十六
一九四一年的初冬,香港沦陷的前一个月。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日军司令被刺杀的消息。听说下手的是个在他身边跟了许多年的徐姓副官。所有人都拍手称快,从被人暗地里咒骂大汉奸到民族英雄,就在一夜之间。
我坐在路边的茶摊上,拾起地上的报纸,眼框一瞬间欲裂一样的疼。
在梦中百转千回的面孔,生生的印在黑白报纸上,仿佛我生命中唯一残存的颜色瞬间如泡沫般蒸腾在空气里。
“七月,你没事吧?”桌对面的锦衣男子关切的说,微蹙的眉里凝聚着担忧探究和一些说不出的深沉情感。他是法租界的独居华侨,我是他女儿的家庭教师。
我木然的把报纸放在桌上,直直看着眼前伙计刚上的热茶,一句话也没有说。
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撕裂开来,原来疼到极处之后竟这种感觉。
不动声色的绝望。
其实我一直都未曾离开上海。
只想在最近的地方,最远的望着他。
能望多久,就望多久。
可是现在,烟花幻灭,痕迹不留。
拿起滚烫的茶送往唇边。
掩面的瞬间,一滴泪水落入茶中,淡起涟漪。
无声的吞噬了漫长一生中,所有密密层层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