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春风和曛,暖意醉人。
靠近别庄后山的一处凉亭,原本肆意生长的杂草早被眼尖的下人收拾得一干二净,兴许是昨日才收拾的,因此眼下还能看见这里的碧草只有小小的一茬。
山中空气极好,溢散开一股浓郁的青草香味。
谢琉霜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鼻尖轻嗅着这般自然的清新,叫她整个人的神思顿时一片清明。
奕怀早就侯在此处,石凳石桌他早就命人擦拭过好几遍,先前在江南的时候,他就和谢琉霜有过不少交集,也算是看着她曾对自家主子一往情深。
时至今日,她望着自己的目光却多了几分陌生。
奕怀心头一涩,转头望向跟在谢琉霜身侧的照眠,面上浮现熟稔的笑容。
照眠不动声色朝着他点头适应,毕竟如今他的身份不一般,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打小闹的侍从奕怀。
萧长霆领着谢琉霜落座,随后扬了扬手,命奕怀将准备好的东西端上来。
不多时,三三两两的侍从端来好几样东西,大多都是细长的竹条,还有纸笔、浆糊等等。
当这些东西摆放在石桌上后,谢琉霜薄唇微微抿紧,沉声问道:“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寻觅多年的佳人在侧,萧长霆此时的心情极好,他唇角勾起,慢条斯理解释道:“还记得那年桃李芳菲,正值踏青好时节,有些稚童放着纸鸢。只可惜那日天色不佳,你的纸鸢被毁。”
顿了顿,又道:“今日的天色不错,正好给你补上当年那只。”
萧长霆这么一说,谢琉霜总算想起来那年发生过的事情。
……
犹记得那年她认识萧长霆不久,虽说他为人清冷疏离说话难听了些,但架不住他的容貌生得好,又救过自己一命。
想来每个女子心间都会有那么几分憧憬,前太子又是那般不堪,所以谢琉霜才会在豆蔻年华之时心间生出几分对他的恋慕之意。
陌生的江南水乡,铺天盖地的细雨织就成朦胧的雨幕,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耳边还有江南女子呢喃的歌调。
那只飞上高空的纸鸢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就在谢琉霜想要赶紧收线的时候,线却断了。
那只纸鸢迎着骤风疏雨晃晃悠悠坠落而下,最后跌进那条潺潺溪涧之中。
彼时萧长霆亦是坐在不远处的小亭子中,他只是出来散心,并未想到会再次碰到那日被他意外救下的女子。
或许是有过救命之恩,女子多番打听他的住处,还送上一个红木食盒,里面装着不少糕点。
她道:“多谢这位公子救命之恩,这些糕点是我亲手所做,希望公子能够收下。”
萧长霆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或者说,他对任何女子皆是如此。
“不必。”
他的声音极冷极淡,好似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谢琉霜并不这么认为,若不是萧长霆及时出现,她若是落在那些山匪手中指不定要遭遇到多么糟糕的境地。
谢琉霜执意要将手中的糕点递给他,萧长霆望着她那双清凌凌如水的眼眸中盛满对自己的爱慕之心,只觉得她和别的那些女子没什么不同。
他转身欲走,谢琉霜却拎起裙摆小跑着跟了上去,声音中流露出几分央求:“这些点心是我辛辛苦苦做的,公子你就收下吧!好不好?”
萧长霆没有理会她。
谁知,就在他走出几步之远,突然身后的姑娘传来一声痛呼,红木盒中的糕点一个接着一个滚出来,上面沾染无数灰尘,最后滚落在他的脚边。
萧长霆的脚步不由一顿,转头望向谢琉霜,却见她面上落满一片委屈和错愕,嘴角嘟囔着:“这些糕点……我、我做了很久的……”
显然,这些都是她起了一大早辛辛苦苦做的,她自己都舍不得尝一口,全部装起来打算送给萧长霆。
萧长霆默默觑了一眼她,深邃的眼眸宛若深潭,浓郁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只流浪狗嗅着香味小跑过来,直接张口血盆大口将糕点一口吞下。
谢琉霜面色一窒,心头仿若在滴血:“怎么就便宜你了!”
话音刚落,流浪狗身子一僵,抽搐不已,整只狗倒在地上,晕倒之前,那双眼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谢琉霜,像是在控诉着她。
谢琉霜下意识望向萧长霆,立即辩解道:“我没有下毒!”
女子的眼睛一片清澈澄明,脸上写满了紧张之色,似乎怕被他误会。
萧长霆却难得在心底幽幽叹息了声。
幸好——
他没吃。
……
回忆戛然而止,那一日留给萧长霆极深印象的不只有那只纸鸢,还有一盒差点毒死狗的糕点。
谢琉霜显然也想到那日发生过的事情,她去江南之前在家里几乎都没有下厨过,所以那还是她头一次下厨,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厨艺究竟到了多么出神入化、足以险些毒死狗的境界!
也是那一次的小小意外,叫她足以看清自己的厨艺有多么糟糕。
为了挽回留在萧长霆那里的印象,她聘请过不知多少大厨教自己做吃食,愣是忙活好一阵子,才硬生生将她的厨艺拯救回正轨上。
那段时日,谢琉霜几乎天天都待在厨房里,从最简单的淘米、和面开始学起。
她虽说书画琴棋皆有所涉猎,但大多不精,也没有耐心继续学下去。
也只有那一回,或许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她才破天荒不喊苦不喊累,愣是咬着牙踏入了庖厨的入门阶段。
再后来,她的厨艺更是一日千里,叫那些大厨们都纷纷惊呆了下巴。
殊不知,她辛辛苦苦学这些都只是想亲手做顿饭给萧长霆。
可是这些,萧长霆都不知道。
往昔的那些日子纵然有着对心爱之人的甜蜜爱慕,也有被拒绝后的苦涩心酸。
谢琉霜眉眼低垂,想着曾经的发生过的种种,最后悉数归于平静。
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从未后悔自己喜欢过萧长霆,因为喜欢他这件事情,是她自愿的。
只是,既然萧长霆曾经拒绝过她,她也嫁人生子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为何他又要三番两次打扰她?
谢琉霜攥紧手心,掩住心底的重重思虑,面上未露半分心绪,正色道:“陛下,臣妇已然不记得那些事情。”
这句话就像是在萧长霆胸口愣生生扯开一个大洞,无数的冷风呼啸灌进,他感到心头生出无尽寒意。
他唇边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很浅很淡,他喃喃自语:“是我忘了……”
他显然很是落寞,有那么一瞬间,谢琉霜想要将真相告知于他。
然而很快,目光在触及他袖扣处金线缝制的龙纹后顿时清醒过来。
是了,他不是曾经那位清冷少年,他是帝王。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四年未见,他的性子亦是变得叫人捉摸不透,单单那日发生在茶馆雅间的事情,就叫谢琉霜足足花费好几日时间才平复下来。
她不能将萧长霆再当成江南之地的那位清冷少年,他是当今天子。
身份已然转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是她想岔了。
好在,萧长霆很快从失落中回过神来,他屏退所有的人,包括谢琉霜身边的两位婢女,然后抬手将竹条拿起,相互交织着,弄成一个竹条框架。
他的神色很是认真,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他在做什么大事,面色严谨沉稳。
做好纸鸢框架后,将四周用浆糊糊上好几层,最后将画好的宣纸往上面一粘。
画纸上的图案是一只飞舞的蝴蝶,等到最后的纸鸢做好,萧长霆绑上细线,望向谢琉霜的目光染着几分温和之意:“走吧,趁着现在天色不错,我们可以去那片草地上放。”
萧长霆一说完,就拿上纸鸢走出亭子。
正如他所说的那般,今日天朗气清,还有阵阵清风拂动,不一会儿,由他亲手所做的纸鸢就飞上空中。
此刻,碧蓝的苍穹之上,蝴蝶纸鸢迎着风舞动着,灿灿日光落在蝴蝶的羽翼,像是镀上一层细碎的金光。
倏然,谢琉霜只觉手中一沉,竟是多了一样轴线。
原来不知何时萧长霆走了过来,将手中的东西直接塞给她。
“陛下,这——”
谢琉霜刚要开口拒绝,想要将手中的东西还给萧长霆,岂料,萧长霆瞥了她一眼,声音淡了几分:“夫人既然同我打赌,莫不是连这些小事都不愿?如此看来,夫人还不如直接认输为好。”
直接认输的结果,不就是她要和温亭书和离?
谢琉霜自是不愿,抿唇道:“陛下这又是何必呢?索性我这记忆是恢复不了,往昔种种在我看来皆若梦幻泡影,陛下这番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
谢琉霜的话落在萧长霆心头只觉无尽寒凉,刹那,他望向谢琉霜的目光变得格外犀利森寒:“夫人昨日应下我的赌约莫不是就要反悔?”
萧长霆还是不愿意相信,若是恢复了记忆的谢琉霜还是会依旧选择温亭书。
如今的谢琉霜不过是遗失当年的记忆罢了,只要想起来,她总归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见状,谢琉霜在心底悠悠叹息。
萧长霆还真是够坚持的,不过所有的真相只有她才清楚,萧长霆注定要做无用功!
正在此时,暗卫上前禀告道:“陛下,太医们已经侯在别庄门口。”
闻言,萧长霆深深凝了眼谢琉霜,目光沉沉:“让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