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曾经那么卑微地几乎像是膜拜神一样地爱着你,可是,我所付出的一切,只是卑微,却并不卑鄙。
“……听说她拒绝任何男生的追求,也从不和任何男生讲话,每天独来独往的,像个修女。”
想到校友录上的留言,周浅易见到白木珊的刹那慌了神儿,抿抿嘴唇,木讷地不知道如何开口,打好上千遍的几乎可以背诵下来的草稿在见到白木珊后,忘得干净又彻底。
“我……那个,呃,我是说,左左,可以先洗把脸吗?”周浅易语无伦次地解释,“看在我在这里劳动了半天的情分上,就算是你要赶我出去,好歹让我洗把脸。”
——这一声“左左”叫得白木珊有片刻的失神,纵然现在的她戴着厚实无情的面具,也不由得身子一僵。
中学曾经憧憬过无数次周浅易喊她名字的场景,从未曾想到,这声本该掀起她心湖涟漪的称呼,竟然迟到了这么多年。
她指指洗手间的方向,没有说话,在沙发上坐下来。
等到周浅易洗过脸来,她依然保持着之前正襟危坐的姿势。
她压抑太久,终于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住址,来找我想做什么?周浅易,过了这么久,你对我的羞辱还不够吗?你对我的伤害,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深。深到……完全不需要你,大老远地从燕城过来,再重新对我的尊严进行践踏。你,或者你朋友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远远达到了,甚至,会持续更久。”
她转过身去,背对周浅易,“从上大学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年的时间吧?我常常做噩梦,梦里会有你,会有苗言东,会有很多的陌生人,你们把我团团围住,用难堪得我都无法启口的语言,孤立我,辱骂我……醒来的时候,就算是夏天,也时常惊出一身冷汗。这些年,我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也不过是这个原因。纵然现在已经离开了校园,成为上班族,那些噩梦,依然不肯放弃我。我像是过街老鼠一样,过着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除非万不得已,从不同任何男生打交道,更谈不上说话或者聊天。所有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们,让我丧失了爱的能力,丧失了跟任何异性沟通的勇气。我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会对我产生爱意。”
“左左,其实我……”
她没有理会周浅易,继续说:“可我经常不甘心地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会让你们如此对我?好吧,就算是我交友不慎,说了不该说的话,影响了苗言东和吴棋的爱情进展。可是,周浅易,聪明的你,请你告诉我,我有做过哪怕一分伤害你的事情吗?我想了很久,很久……我承认,我曾经,曾经那么卑微地几乎像是膜拜神一样地爱着你,可是,我所付出的一切,只是卑微,却并不卑鄙。”
周浅易默默站在客厅沙发扶手的一角,心中深受震荡,他怯懦开口:“左左,我想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郑重地向你道歉。”
白木珊迅速地瞥了他一眼,满脸惊讶。
他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不敢祈求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封闭自己。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不要再因为当年我们犯下的无知错误而伤害自己。我知道,可能我说这些,迟到太久。可是,我想要你在以后的能够过得很好。那时,我不懂事,所做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你的生活,甚至更多。是我太无知年少,拿着兄弟义气当饭吃,动不动就热血沸腾,跟炮仗似的,别人一点就着。我并不懂得……并不懂得那时你对我的情意,当我懂得的时候,已经太晚。”
白木珊背对着他的身体此刻慢慢转过来,默默直视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对他说的这些话一探真假。
“我知道这么说不合适,但,你可能不会想到,在看到聂双寄来的那篇文章后,我内心的愧疚,不会比你现在所受到的重创要轻。大学毕业后,工作了,我常常会想,最没有心机最随心所欲最坦诚相处的时光,恰恰是那时的学生生涯。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会说错话、办错事,或许也都伤害过他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道歉的机会。若是今天我的到来,和我说的这些话,能够解开你的心结,那比什么都值。”
房间是长时间的静默。
周浅易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不知道他说的这些话,白木珊能听进去多少,又能相信多少。
偏偏在此时——咕噜。
没吃午饭晚饭的周浅易非常尴尬地听到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抗议着。他用手遮住嘴巴,咳嗽了两下以作掩饰。
咕噜。咕噜。
真够丢人的。又是两声。
白木珊忍不住笑,释然道:“你先坐一会儿,我看下厨房有什么吃的。”
“呃……”
她撇下他,走进厨房,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碌一番后,桌上摆了一大盘酱油鸡蛋炒饭。鲜菇炒肉和蒜蓉苦瓜的香味在客厅里飘荡,他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再抬头,白木珊像变魔术似的端着一锅玉米排骨汤出来。
见他惊愕的表情,白木珊歉意地解释:“排骨汤是我昨天晚上吃剩下的,但是还没有坏,你不会介意吧?”
他摇摇头,坐到餐桌旁。
喷香的酱油鸡蛋炒饭扔到喉咙里,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排骨的劲道刚刚好,他从来没有吃过炖得如此熟烂又不油腻的排骨。鲜菇和肉的味道混在一起,苦瓜带些甜,又有微微的苦,他顾不上斯文,大口地吃起来。
周浅易风卷残云般吃光桌上的饭菜,末了抹抹嘴巴,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叫着“好吃好吃”。像是知道她已经肯原谅自己,周浅易的表情坦然极了,甚至毫不客气地斜倚在椅子上,同她开起玩笑:“有没有考虑当个厨师?”
她摇摇头:“餐费两百元,另外,时间已经太晚了,你可以住在我隔壁,反正小琦搬走了,空着也是空着。”
原来那个女生叫小琦。
她从房间拿出一套被褥,对着发呆的周浅易问:“住宿收你多少呢?”像是有些为难,“嗯,就按个标间算吧,算上餐费,加一起,五百块,没问题吧?”
周浅易牢牢盯住她的眼睛,深褐色的眸子清凉如水,表情平静自然,没有半点做作之感:“左左,谢谢你……”
白木珊听出他的肺腑之言,所谓的谢谢,当然不止是这顿饭,而是这么多年的心结终于放下,能够坦然面对对方时的轻松。
……
病床上的周浅易讲完,聂双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她陪我去转了北京的几个旅游景点,吃了北京的小吃。”
“我不是问这个啦……”
“哦……你不都知道了吗,领导打来电话,要我务必参加第二天的会议,我急匆匆往燕城赶,路上收到她的短信,正看着,就出车祸了……”
聂双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啥意思呢,我是说,你们俩,就没擦出点啥小火苗来?”
“坏了坏了……”周浅易大叫,聂双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岔开话题,“我还没给她回短信呢,千万别让她多心,赶紧把手机拿过来。”
聂双啧啧笑着,把周浅易的手机递过去,他快速地动了几下,随即把手机放到床边的桌子上。
“浅易哥,浅易哥!”
门被粗鲁地撞开,蒋小光一身汗,拎着沉甸甸的两大包东西,东撞西撞地走进病房:“伤哪儿了,给我看看!刚才给我打电话干嘛不告诉我。”
“小事一桩,有什么可说的。你怎么知道的?”周浅易淡淡问道。
“聂双告诉我的。”他摸着周浅易腿上的石膏,在包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支碳素笔,刷刷两笔,签上自己的大名,接着倒退两步,满意地点头,“话说我的签名,是越来越漂亮了!”
……兄妹俩非常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对眼前的这个活宝着实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想吃什么,我来得急,就在超市里一胡噜,不过,应该够你吃,燕窝成吗?”
“现在不饿,哎,多大事儿啊,还这么晚的,还让你跑到医院来。”
蒋小光拉过聂双的手,见她没有挣脱,当下心中有所安定,“咱兄弟俩,说这些干吗?”
“多大的事?”季橙突然出现在门口,或许只有蒋小光注意到,聂双便是在这时讪讪地抽出自己的手,怕蒋小光多心,又尴尬地捋了捋头发。
季橙淡淡瞥过聂双,完全忽视蒋小光的存在,“都粉碎性骨折了,还嘴硬,你要不好好保养加锻炼,都能进残联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长的医生,见大家看他,微笑着转过头对周浅易说,“这是我爸爸的好友,白院长。白院长,这是我的发小,您千万得多照顾照顾。”
被称作白院长的男人笑呵呵地看着一屋子的年轻人,和蔼地说道:“季橙,放心吧,我看过了,问题不太大,年轻人,火力壮,后期再好好理疗,什么都好长。残联他是肯定进不了的。”
“太感谢叔叔了。”
送走了白院长,季橙回到病房,拉了一把椅子,在周浅易的右侧坐下来,刚好跟聂双隔着一张床面对面而坐。
周浅易有心调节房间内的气氛,“看来我人缘真是好啊,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有兄弟惦着的。不过,季橙,你怎么知道我出车祸?”
季橙从聂双身上收回自己的视线,说:“正好去交警大队找个哥们儿办点儿事,听他们聊起,开始还以为同名同姓,一查,没想到真是你,就赶紧过来了。”
“哦……”周浅易若有所思地看着聂双,再看看季橙,又看看蒋小光,纠结着再说些什么会比较好。
终于,聂双坐不住了,“哥,那个,季橙,小光,你们先聊。我回家看看,帮妈妈打下手,一会儿再过来。”
“我送你。”
“我送你。”
——季橙和蒋小光站起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让聂双越发尴尬,“不用了,我打车挺方便的。”
季橙坚持道:“还是我送你吧。”
蒋小光落了下风,没再坚持。
场上比分已经是2:0了,他看到聂双眼中燃起的充满爱意的熊熊火焰,那是自己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
终场哨即将响起,蒋小光明白,自己这次,或许又被淘汰了。
季橙略有所思地看着沉默的蒋小光,转过身,十分自然地牵过聂双的手,“走吧。”
聂双没想到季橙会在这样的场合突然走过来牵自己的手,想要使劲挣脱,他像是猜到她会这么做,当下不动声色地用了力,因此在周浅易和蒋小光的眼里,两人的手只是在空中晃了一下,却抓得越发得紧了,像是恋人间在耍小脾气,又甜蜜地和好。
——呵,原来……原来……
蒋小光心中酸涩得像是被人强行灌进了十几瓶醋,沿着胃至肠道不断向上翻涌,他艰难开口:“聂双,你和季橙好久没见了,他去也好,你们好好聊聊。”
说完又后悔,蒋小光啊蒋小光,你不是应该主动争取才对吗?
周浅易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小光,其实我……”见蒋小光这般如此,聂双内心深处的愧意全都写在脸上,“我……”
蒋小光故作大方地摆摆手,“去吧,去吧,等你回来。”
周浅易若有所思地盯着三人,难道老情人又重归就好?小妮子挺会藏心事的,连我都瞒着,还套了我半天话。回头一定好好审审她。
他没有留意到蒋小光呆滞得如同死灰般的眼神。
夜风有些凉。行人稀少。宽阔的柏油路上只有几个小贩不紧不慢地收着摊,偶有几辆汽车驶过,给这座平时温温吞吞的城市平白添加了几许落寞。
这是第二次坐在季橙的车里,聂双提防地把手塞在背后,担心季橙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医院距离聂双家并不远,汽车驶出十几分钟后,前面就是聂双父母所在的小区。季橙想起蒋小光虎视眈眈的表情,鼓起十万分的勇气,问道:“聂双,我们,我是说……”他艰难开口,“可不可以重新再来?”
说完这句话,一辆三轮车对红灯熟视无睹,疯了似的冲过来。
他踩了急刹车,汽车拐个弯,险些撞到护栏上。
聂双惊呼了一声,差点从副驾驶座位弹出,这时捂着胸口,右手抓住车内上方的把手,说:“开慢点儿。”
“大小姐,这真不怪我,现在的三轮车太疯狂,没牌照,见着红灯就乱闯。”
季橙以为她忘记了刚才自己问的话,正思量着要不要再问一句,那端,聂双突然用他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低说道:“季橙,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我已经和蒋小光在一起了。”
季橙略微惊讶的神情映过她的眼底,她沉住气,继续说:“就算我没有同蒋小光在一起,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我承认,不止我们这次重逢,甚至是与你分手后的这么多年,我都曾经想过,我们会不会重新在一起。可是,我们中间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就算我们俩的缘分没有尽,注定我们会重逢,可是处在现在这段时间点的我们,还是最初我们相爱时那段时间点的我们吗?”
季橙盯着前方的路面,皱皱眉。
“我听苗言东说,你在国外的那几年的生活,过得……”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过得很苦。我很遗憾不能与你共同度过。可是现在,季橙,你不觉得我们远离彼此的生活太久了吗?这些年,我也经历了很多,现在的我们,还能找到彼此相爱时的最佳契合点,像当初那样毫无保留地全身心付出地在一起吗?”
她抬起头,果不其然,眼睛是湿润的,她刚才哭过了吗?
“季橙,现在的你,了解我吗?我,又了解你吗?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业余喜欢做些什么?喜欢吃酸还是吃辣?中餐还是西餐?你都买哪些牌子的衣服?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性格可有转变,会不会突然喜怒无常?我呢,你是不是依然把我当成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为了爱情勇猛向前冲的无知少女?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我,上班时受了老板的气会用尽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被同事暗地里算计也会骂粗口,睚眦必报整日里想着如何找补回来。我动不动就发神经,逮谁跟谁发脾气。逛街的时候喜欢去外贸店,对鞋子和背包的要求最高,宁可衣服廉价些,鞋子和背包的档次也绝对不能降下来……我说的这些,你都了解吗?”
汽车到了小区楼下,聂双拉开车门,“季橙,现在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你确定,你现在想要重新开始的,是我和你之间的爱情,”她加重了“我们”两个字的语气,“而不是你对当年单纯、简单爱情的执念?或许,和我无关。你想过吗?你现在想要找回的,到底是当年的爱情,还是当年那份爱情的爱情对象?”
她暗暗攥紧拳头,“就算这些我们全都可以越过,可是,蒋小光又怎么办?他对我……一直,一直很好。我,我是不会伤害他的。”
她不等季橙回应,跑到楼里,迅速带上了门。
回到家里,母亲刚好煲完汤,装在保温瓶里,于是一家三口锁好了门,而下了楼,聂双呆住,她没有想到季橙并没有走。
“哦,叔叔阿姨,你们要去医院吧?正好坐我的车。”
聂双心虚地别过头。
初高中时,季橙是常到家里去的,虽然几年没见,聂双父母还是很快认出了他,夫妻两人彼此对视了下,看到女儿没反对,痛痛快快地上了车。
一路上,季橙大献殷勤。
“叔叔,您放心,浅易没事的。那家医院的院长,是我们家的世交。浅易的腿,没有那帮医生说得那么严重,院长说只要咱们好好保养,恢复没问题。”
聂双的父亲松了一口气:“哎呀,那敢情好,到时候你跟院长说说,多照顾照顾。”
“您放心吧,我来之前就交代过了。”
“你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说,你出国了?吃了不少苦头吧?”
季橙愣了一会儿,黯然答道:“前一阵回来的。”
聂双的母亲看看聂双,又带着看准女婿的神情反复打量季橙,抿嘴笑个不停,直到下车,才对季橙说:“太晚了,阿姨就不和你多聊了。改天来家里玩啊,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季橙乖巧地点头,“那行,叔叔,阿姨……聂双,我先回去了。明天我再来看浅易。”
聂双假装没听到,加快脚步,进了医院的住院部。聂双的母亲捧着保温瓶,捅捅丈夫的胳膊,“老头,瞧出什么问题没?”
聂双的父亲木然答道:“问题?什么问题?”
“你还当爸的呢,没瞧出聂双和季橙之间,有点啥?”
“有点啥?”聂双的父亲有点转过弯来,“啊,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他们认识的啊,咋一句话都不说呢。”
“你没看到季橙看聂双时,啧啧,那可怜的小眼神?”
“……你个老家伙,就你能,这都能看出来。咱闺女跟小光不是挺好的吗,我还打算年底让他们把婚事办了。”
“小光那孩子是不错,可我总觉得太孩子气,不那么成熟。闺女嘛,就这一个,多挑挑总没错。我看,季橙这孩子就比小光强。要真能成,聂双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分。”
“你什么时候观念这么与时俱进了?别这么胡说八道,人家小光可对你不错,‘阿姨阿姨’地叫着,吃的用的没少给你买。不带这么喜新厌旧的。”
聂双母亲像是没听到,眼睛只顾看着季橙远去的汽车,嘴里叨叨着:“嘿嘿,我看,有门。”
因为有心事,聂双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几乎是惊叫着连拖鞋都顾不上换,急匆匆地从楼里出来,正是上班高峰,没有一辆空出租车,急得直跳脚时,一辆黑色的牧马人越野车停在前面,车窗摇下来,季橙手托着腮,“送你一程。”
“你怎么……”
“虽然早就算过你会睡过头,但没想到会这么久。”他看看表,“大小姐,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还不上车?”
迟到一分钟,罚款五十块。
聂双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系上安全带。
季橙从后座拿过鸡蛋煎饼和一杯豆浆:“我记得,你喜欢加一点儿辣椒是吧?不加辣不好吃,太辣的话,你又有咽炎,应该刚刚好。我刚吃过了,味道还不错。”
“哦……”聂双接过来,想起昨晚自己的话,心中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小口,打开纸袋,鸡蛋煎饼的香味溢满整辆车,她默默地大口吃着。
一路无话。
到了公司大楼,季橙冲她摆摆手,“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谁跟你一会儿见?
聂双顾不上回应,急匆匆上了电梯,打完考勤卡,好险,差两分钟。
一上午忙忙碌碌,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抽空上个洗手间,赶上客户急着要配音效果,还在洗手间就被老板紧急召唤出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丁丁跑完客户回来,拉着她去楼下新开的火锅店,刚走到楼道,就看到季橙笑眯眯地靠在墙边等她。见聂双走过来,头向左一歪。“吃日本料理吧?选自助的话,哈根达斯无限量供应。”
丁丁大叫:“哪儿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好的地方?”说完捂嘴,“咳咳,不好意思,你看,我老是不识相,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哈,下次我找朋友去。”
聂双拉住她,“没事没事,真不是电灯泡。”
“嗯,没事,就算你是电灯泡我也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的。”
聂双已经渐渐恢复了神志,见不得季橙这般厚脸皮,当下给了他致命一击:“……我男朋友,是蒋小光。”说完看到季橙黯然的表情,又后悔自己如此这般打击他。
丁丁注意到季橙讪讪的神情,非常识相地说:“你们聊啊,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需要加班,需要加班。”
说完,丁丁摆手拐进了胡同的快餐店。
聂双想要对季橙说些什么,刚一张口,便被他打断:“聂双,今天不说别的事情,只是想看看你在我面前大口吃美味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吗?兰城的美食,几乎都带你吃过了。”
聂双黯然,也就无话,安静就餐。
下午五点多,下班时间,同事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外走,季橙见到聂双,手一挥,大喊:“聂双,聂双,这边!”
真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他。
好事的同事看到,不论男人女人个个一副八卦之神的样子,耳朵竖得比兔子都尖,眼睛瞄了又瞄,却故意做出一副“不耽误你们好事”的姿态,路过他们身边时反复上下打量,暧昧地冲聂双挤眼睛。
聂双想季橙一定是故意的,是的,他的确是故意的。
她一向不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不敢再耽误,上了车,嘴里愤愤喊道:“开车!”
车子驶入宽阔的柏油路,聂双歪过头,“季橙,你到底想干什么?昨天我说的话,你没听到是吗?没听到的话,我不介意再说一遍。”
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样子,似乎真急了。季橙不由得暗笑,有多久没看到她这样了?真怀念啊。
“再不说,我下车了。”
“哎,你听我说。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饭桌上聊好吗?回头我要是一分神,像你哥那样出车祸,你得多心疼啊。”
“季橙,我真看不出来,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的?不是说,你国外的几年生活,什么苦都吃了。没想到,你还练出一副厚脸皮来。”
这句话,或许说得有些重了。聂双看着季橙失神的神情,再次后悔。
眼前的人,不是你几年来一直朝思暮想的人吗?为什么偏偏又假装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
是因为太过在意,所以怕轻易得到后又再度失去?
是因为曾经得到过,所以怕失去后又再度承受更深度的重创?
还是因为,其实你对这份能够“失而复得”的爱情,并没有信心和勇气?
……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橙把车停在路边不急不缓地说道:“聂双,你和蒋小光,不是还没结婚吗?”
看到聂双因惊讶而张得可以塞进去一个桃子的嘴巴,季橙满意地笑笑,“所以,凭什么我不能重新追求你?”
他的目光瞥过繁华街头的一对情侣,继续说道:“我寄给你的那些明信片,你都有收到吗?还喜欢吗?”
“聂双,在澳大利亚的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你。苗言东给我打电话,说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可是,最初的时候,我还是无法鼓足勇气站在你面前。你一定不知道,我一直为当年跟你提出分手而懊悔不迭。你一定特别恨我吧?”
并不理会聂双没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在澳大利亚,的确很苦,我这里的苦,并不是指打工时身体上吃的苦,而是远离家乡,在异国他乡远离亲人远离朋友,因为语言不通,面对一切都像个傻子似的无能为力,那种心灵上精神上的苦。我不跟你隐瞒,其实,熬不下去的时候,我接受了一个玩命追求我的女生,只是,不过持续了三个月。”
终于有骨气直视聂双的眼睛,“那是个很有个性的女生,来自温州。呵呵,是她先提出分手的。她说爱情不是乞讨,她不愿意做一个爱情乞丐。”
想起女生分手时,在夜色下讲的话:“季橙,其实,我知道的,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没有我。我努力了,尝试了,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你……”
那时的他,只懂麻木地看着对方。
“我明白,一个人不爱你,终是不爱你。与其乞讨一场敷衍的爱情,我宁愿主动放弃。”她忍住眼泪,嘴角微微上扬,努力微笑着,“不过,季橙,你要记得,是我先甩了你哦。”
他揽过女生,把头埋在女生的肩窝里。
“季橙,要保重哦。如果一直爱着那个人,那你就努力好好争取。做一件事情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不是没钱、没时间、没机会、没勇气……而是,当数不清的借口来临时,毫不置疑地打倒它们。”
“我会一直记得我们相处的时光。而我,你也不用担心,会很快找到爱我且珍惜我的人。”
女生说完这些,退后两步,冲着他摆摆手,大步离开。
……
季橙回过神,用手遮住聂双的眼睛,“聂双,别用这样带着审讯的焦灼眼神看着我。我的话,没有一句说谎。”
“老实说,这次回来,我自己也没有信心,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谅,能不能重修旧好,能不能再次牵你的手,就像当初牵过后再不想松开——我了解的,隔在我们中间的,有太多的人和事,更多的,是时光在我们身上烙下的印记。可是,我一直记得那个女生说的话,她说,做一件事情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不是没钱、没时间、没机会、没勇气……而是,当数不清的借口来临时,毫不置疑地打倒它们。聂双,我想继续和你在一起,不论有什么困难,我都会毫不置疑地打倒它们。”
他的眼眸漆黑闪亮,“如果,你担心蒋小光那里不好交代,那么,没关系,我可以去说。如果你一直介意我们之前的分手,那么,没关系,我想……我想,我可以重新追求你。”
“……重新,追求我?”聂双使劲向上睁大眼睛,期待眼泪尽快挥发,不要从眼内流出来从而泄露自己的软弱,“我想你记错了,你从来没有追求过我,是我一直一相情愿地追求你,抛弃所有自尊地追求你。既然没有过,哪里来的重新追求?”
季橙把车停在路边,拉过聂双在自己的怀里:“聂双,我承认,年少时的我,对于爱情过于被动。可是,随着阅历的增长,一个人,对于爱情,对于爱情观,对于身边的好姑娘,会越发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你记得吧,你们好多女生,总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真的坏吗?不是的。在我看来,这里所说的‘坏’,不是说这个男人人品有多败坏,是指男生对待爱情的主动和大胆,所以它才会受到女生们如此大的欢迎。聂双,过了这么久,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所拥有的最美好的时光。你是我,一直以来最想留在身边和想要珍惜的人。”
他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如果说以前,对于爱情,我不懂得掌握主动,或者说是我情非得已,那么,现在的我,决不放弃。”
白木珊的电话,是晚上打过来的。
聂双想,她也应该打电话来了。
“聂双,最近还好吗?”
“嘿嘿,应该是我问你,好不好吧?”
“……什么跟什么,”白木珊不打自招,“不就是你哥过来看我一趟吗,犯得着这么阴阳怪气的吗?听你的声音,好像我俩有什么奸情似的。”
“还说没奸情?”聂双不满,“他什么时候对女生那么卑微过?千里迢迢的,开车去看你。为了看你的短信,还出了车祸。他的腿,要是好不了,没人嫁他,你可得对我哥负全责。”
电话那端好久才传出白木珊惊讶的声音,“你哥,出车祸?什么时候的事情?”
“啊,我哥没告诉你么?那天从北京回来,高速公路出口的时候和一个醉酒司机撞上了。做完手术,我还看到他给你回短信……”
“严重吗?现在在哪家医院?你哥,只说顺利到家,下次再来北京看我。”
“呃,可能他怕你担心吧。肋骨断了倒还好说,只是脚底有些麻烦,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有可能会……”聂双故意把病情说得严重些,反正最初那个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白木珊果然上当,刹那间慌了手脚,“聂双,对不起,都怪我。我……我这就收拾行李去看你哥。”
“好啊好啊,你来吧,我天天忙着上班,我爸妈又报了去青岛的旅游团,机票没法退,都没人照顾我哥,他很可怜的。”
挂断电话,聂双从包里拿出份档案袋,窝在松软的沙发里,仔细翻着。
档案袋里有一叠打印好的纸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信封,是那天晚上和季橙吃饭的时候,他拿给自己的,要她务必回家再看。
《关于季橙和聂双重新在一起的可行性报告》。
聂双乍一看题目,还以为是他大学的毕业论文,她从水果盘里抓过一个桃子,狠狠地咬上一口。
报告共六页,分为四大点,分别是季橙其人全面剖析、聂双其人全面剖析、两人在一起的可行性分析,以及在一起共创美好生活和未来的家庭梦想和家庭计划。
该报告全面介绍了当前状态下季橙和聂双的性格、爱好、脾气、工作……专业和全面性几乎可以同侦探社的报告相媲美。
他的还好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可是自己的呢,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连自己上班路上穿平底鞋、到公司之后会换上高跟鞋,喜欢吃大闸蟹,骂人的时候喜欢说“滚”……都一清二楚。
聂双放下这份报告,掏出那份信封,赫然是十二张手工制作的卡片。
在一起时那年的圣诞节,季橙就曾经送过她这样一套他亲自手绘的十二张“言出必行”卡。分手后,她把它们锁进了抽屉里。
大学四年,每年的生日,陆续收到他画的明信片。
没想到,他居然又画了一套。
这是和季橙送给聂双的那套“言出必行”卡一模一样的一套卡片。
原来,他画了两套。
指尖划过卡片,抹花了卡片的一角,聂双心疼得用湿纸巾轻轻擦拭……不对,这一套,应该是最近才画的。
同样是季橙和聂双的卡通像,十二张代表十二个月,十二张热恋时的季橙和聂双。
两人在校园寂静的小树林中亲吻,聂双微微闭眼。
季橙揽她在怀,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深情拥吻。
两人去吃面,聂双把汤汁溅在季橙脸上,两人开怀大笑。
并肩骑着单车,聂双清爽的短发在风中飞舞,季橙深情地望过来。
一模一样的画面和色彩,一模一样的时间和地点。
卡片的背后,清清楚楚季橙清晰的笔迹,字的内容,与那套卡片略有不同:
季橙与聂双共同承诺: 唯愿,此后,所有的时光,彼此共分享。
签字盖章有效:季橙 聂双
在两人的签名处,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小楷:
聂双,我已经替你签过字了,你是没办法反悔了。季橙。
聂双的目光瞥过安静的没有一个来电一条短信的手机,说不上是悲是喜。
从医院见过蒋小光后,他便再没有出现过。
打电话,只说工作忙,要加班。聂双说过去看他,又被拒绝,说顾不上。聂双心知肚明,他是故意的,以前的他,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和自己见面,晚上加班哪怕熬个通宵,隔天早上还会发短信叫自己起床。
季橙那边,她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很大程度上,她不得不承认,并不是自己不爱,而是,始终无法对蒋小光做出交代。
纵然她多半是出于感动才和蒋小光在一起,但五年的时光,她对他,也并非全无感情可言;纵然他曾经说过只要季橙出现,他便彻底退出,自己却不能真的做到那般无情。
这些天,她要季橙答应自己不联系不见面,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再清醒些。她没想到的是,蒋小光居然也选择了和自己不联系不见面。
他,是在等自己作出选择吗?还是说,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已定,已决意刻意疏远,逐渐淡出?
聂双终于沉不住气,换好衣服,决定打车去蒋小光家里,不论两人见面要说些什么,只要能见面,只要能说说话,她的心里,也会踏实些吧。换了拖鞋刚锁好门,手机来了条短信。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发信人正是蒋小光,只有一句话:聂双,我往你的QQ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请查收,小光。
往邮箱里发邮件,聂双呆住,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脑袋“嗡”的一声,她打开门,跑到卧室打开电脑:
聂双:
这几天,你还好吗?有没有变瘦?好吧,其实我更想问的是,你有没有在想我?我希望你会笑着摇头,说当然的啊,当然会想你。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哪怕现在的我,心里有太多的酸涩,我也愿意扬起笑脸,想象着你此刻的样子。
“当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车……”这句话,真俗套。
可是,没想到,我也真的这么俗套地做了。
你会比我更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到底有多难。
整整七天的时间,我告诉自己,不要见你,不要想你,不要联系你。可是,我的意志和思想似乎背叛了我,我的脑袋,全部都是你。
看电视的时候。
在公司写软件的时候。
上班乘公交的时候。
……还有,上厕所的时候。
聪明的,可爱的,温柔的,漂亮的,你,聂双,请你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彻底操控我的思想和意志的?
好吧,我对自己说,给我七天的时间,如果聂双义无反顾地跑来见我,那么至少说明,她的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我的,舍不得我的孤独,舍不得我的难过,舍不得我一个人思念她的寂寞。
那么,我就彻底放弃去深圳的决定。
你看,我一直这么傻。
我早该知道,你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季橙。正如我那样深深地爱着你。渴望得到、渴望对方手心里的温度、渴望拥抱时在一起感受拥有彼此的存在感,都是一样的吧?这样想来,我就会有些释然。
那家门户网站的经理,在我拒绝他们加入他们公司后,曾以私人名义给我发过一封邮件,他说年轻的时候很多东西不懂放弃,更不懂得到。任何时候,我想要放弃或者想重新得到,随时可以找他。
聂双,就当我是为了梦想而离开的吧。
或许有一天,我会回来。
我会回来的。
聂双,我……
我爱你。
你都知道的。
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