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浅易是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很爱很爱柏灵的,爱到没有任何保留,爱到甘愿作出任何牺牲,爱到为她可以赴汤蹈火。
情话说得那么好听。
可是看那一对对深陷在爱情长河里的男男女女,哪里有那么多的机会和时机,需要你赴汤蹈火?
很多时候的很多承诺,之所以敢承诺,是因为内心自知,永远没有兑现的机会。
关于初恋有多少胜算,著名的心理学家毕金仪,曾经提出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公式,即J=KpH/G。
看上去似乎有点复杂,其实并不难。在这个公式中,J指的是“激发初恋欲望的强度”,p是“恋爱双方的爱情价值”,G是“因人而异的生殖结构”,H是“不可小视的环境因素”。
毕金仪认为,在这个公式中,“如果G是相对稳定的因素,那么无论是p还是H,都在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其中H的变化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只能顺应、适应并因势利导,才能与环境达成和谐的互动。p会受日渐成熟的世界观、价值观、择偶观、美感、欲求等因素的影响,发生彻底改变,且将势不可挡。”
这段文字看上去似乎有点儿抽象。
说得更直观、立体、形象些:
——我爱他吗?爱?或许不。
——需要在此时,开始一场美好的恋爱吗?或许,可以的。或许,不。
——此刻,在我的面前,有值得我深爱的人,我要如何开始这场美好的恋情。
——为什么会爱上他?他篮球打得棒。他的眼睛很明亮。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挑眉毛,我喜欢。或者是,经常不期而遇?仅仅是这样,就爱上他了吗?还是因为,他只是他,至少在我眼中,是独一无二的他?
——他随地吐痰,真恶心。
——听到他在楼道里大声骂着粗口,不是不难为情的。
——红色的西装外套居然搭了一件墨绿色的休闲裤,这真的是我一直喜欢的人吗……
——爸爸的工作调动,即将面临转学,还会再见面吗?异地恋的辛苦,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会明白吧?
——马上要考试了,我还可以挤出多少残余的精力继续爱着他?
——如果一连几星期都没有时间约会,我们之间的感情会不会慢慢冷却,直至失去对方?
——他值得我放弃现在的学业,以保证这甜蜜恋爱的持续吗?
——若我牺牲太多,他并不领情,变了心,我又如何?
——要毕业了,要找工作了,生活有些窘迫了,他会继续爱着这样自卑的我吗?
——跳槽了,有了更好的物质条件了,或许我可以找到更好的……
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值得我们深交的朋友,大抵会经历从陌生到逐渐熟悉,当两人之间发生利益冲突,且在你最需要对方的时刻,依然没有让你失望,你会当即理智而清醒地断定,此人是我的朋友。
可是爱情,独独不是这样的。
绝大多数人的初恋,发生在懵懂的青春期。
而绝大多数在青春期开始的初恋,绝大多数依靠的是第一印象。
或许仅仅是一面之缘,一个相遇,一个转身时投过去的温柔一瞥,那些带着莫名其妙好感的小细节袭上心头,就那样先入为主,“爱”上了他(她)。
真抱歉。真对不起。我把这么多烦人的、世俗的东西抛出来。
有些情况或许你永远不会经历(但说不定会有其他更为无奈和无力的事情在来的路上),有些情况或许你正极为苦恼地经历着,有些情况或许恰恰是你历来所不屑的,有些情况或许正中你的致命伤……
那时我们并不明白。
影响恋情的绝大多数因素,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不因我们的主观意志转移的变化。
每个人的初恋,自己可以进行绝对主观掌控的因素,微乎其微。
所以,如果,你在网上看到一个“关于初恋有多少胜算”的调查,结果显示,初恋的成功率是3‰,一定不要觉得震惊。
初恋,本身就是这么残酷而现实的东西。
纵然那时,我们只想单纯地深陷其中,贪心如孩童,一心只想要偷尝其中的美好。
苗言东和周浅易是在月底找蒋小光踢球的时候,被他叫住,要去酒吧喝酒的。
周浅易有些意外,知蒋小光者,周浅易也。两人一起混到大,虽然是在他的影响下,蒋小光第一次学会抽烟,第一次学会喝酒,但主动组局喝酒,这还是第一次。
他会在跟哥们儿聚会的时候,很爷们儿地把整杯酒扔到胃里,然后很没骨气地吐得一地狼藉,每次周浅易把他背到家的时候,都人事不省;他会在周浅易酒量不行,即将倒下时,很义气地帮周浅易挡酒喝,最后的结果当然还是周浅易把他背回家;他会在别人嘲笑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时候(这事怪不得蒋小光,当周围同龄人的嘴边冒出胡须,甚至上了大学开始刮胡子,下巴上已经有了青色胡楂时,蒋小光的嘴边一直是干净的,迟迟不见胡须冒出),很男人地叼着一根烟,熟练地吐着烟圈,或者把啤酒瓶磕在桌子的一角,手掌熟练顶着瓶盖,狠狠用力,只是一下,瓶盖便掉在地上,一副“老子比你也不次、老子见过世面”的故作成熟男人样。
需要他应付,需要他抽烟和喝酒的场合,他从来不肯掉链子。但其实,他并不喜欢喝酒,当然也并不喜欢抽烟。
那时的A中,为了保证高三生充裕的学习时间,要求所有高三生集体住校,并实施全封闭式管理,除每个月月底的周末可以回家自由活动外,其余所有时间,不得迈出大门一步。
到了回家那一天,苗言东和周浅易并没有直接回,而是叫上了几个朋友去G中踢球,当然,包括季橙和蒋小光。
自从季橙和聂双分手,聂双仿佛是这兄弟四人的雷区,谁都不能提。周浅易不提,是不想因为妹妹的事情,伤了兄弟情谊,他是聂双的双胞胎哥哥,几乎是两人恋情的见证人,最清楚在聂双心中,季橙所处的位置,虽然他并不知道两人到底为什么分手;蒋小光不提,是恨季橙得到了聂双的爱却并不珍惜,担心自己提了忍不住会和季橙大打出手,干脆做个闷葫芦;苗言东不提,是因为几人中,只有他清楚季橙之所以提出分手的原因,怕自己提了,不小心违背答应季橙保守秘密的承诺,索性装作不知……兄弟四人各有各的小算盘,踢起球来,个个都不在状态,尤其是蒋小光,恨不得将足球当成仇人,这情绪传染了每个人。
散了场,四人默默往校外走。蒋小光就是在这时候,提出去酒吧喝酒的。
周浅易同苗言东和季橙交换了下神色,随即去了离G中不远的酒吧。时间还早,酒吧里的人并不多,有几对学生情侣四散坐在角落里,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三杯扎啤下了肚,蒋小光的嘴巴,开始碎碎叨叨起来。
“我听人说,初恋的胜算是很低的,所以我从来没有指望过聂双会选择我。可是,就像你们经常笑我孩子气,说如果在高中时期,不能谈一场恋爱,就相当于白混了。所以呢……季橙,你他妈的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跟聂双分手……”
“小光,你喝多了,别胡说八道。”苗言东抢过蒋小光手里的啤酒,半是生气半是安抚。
“我没喝多。哈哈,你们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又不是没人喜欢老子,老子也能和别人在一起。那个秦冬冬,向我表白的时候多好听,‘你就像是清晨我起床时照射来的第一缕阳光……’看我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搞得我都不敢拒绝她。可班主任一找她谈话,我马上就变成了主动追求她的臭狗屎,甩都甩不掉……现在见到我,恨不得戴上一副防毒面具……”
季橙没说话,握着手中的扎啤,大口地喝着。
“既然人家现在这么清楚地和我划分界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季橙你个王八蛋,你以为我今天这么难过是为了什么?为了秦冬冬?哈哈,她对我还造不成任何伤害,就像你,如果不爱一个人,不论她怎么对你,你都无动于衷,因为不爱,所以她做什么你都不在乎……
“我是为聂双不值。你没见过她哭的样子吧?我见过。有时候就是在上课,看着她的背影,我能察觉到她在哭。有时候是在单车棚,开单车锁的时候,她的手都是哆嗦的,要开几次,才能把锁开开,我在旁边站着,想要帮忙又不敢上前,冷不丁地,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你知道以前聂双是个多开朗的女生,现在,下了课,就趴在位置上,跟谁都不说话。她怎么去跟人说话啊,眼睛肿得,跟谁都没法开口解释……”
周浅易其实喝得也有些多,他斜靠着苗言东,微眯着眼,突然有些羡慕起蒋小光来。他何尝不想也痛痛快快把对季橙的不满一下子爆发出来。甚至很多次在A中见到季橙时,拳头会不自觉地握紧,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把季橙揍得满地找牙的泄愤场景——但也只是想象而已,一来,虽然迫于聂双的胁迫和哀求,他不得不帮聂双追求季橙,但骨子里,并不希望聂双和季橙真的能在一起。他太了解季橙,这家伙过于睿智,聂双明显不是他的对手,相处起来,倒是时时刻刻担心这个傻妹妹会吃亏。眼下分手,从当哥哥的自私心理来说,倒遂了他的愿了。二来,聂双现在正身处高三这个人生最为关键的时刻,分了手,倒能够集中精神,应对高考。
在一直为两人分手比较好却又担心聂双太过难过的纠结心情中,周浅易眼下如了愿,不是不开心的。但一想到季橙这家伙居然真的跟聂双分了手,那种心情同“只允许我一个人欺负聂双,别人谁都不准动她”的心情,却也是一样的。
还是很想揍这小子一顿。
如果酒喝得再多些,或许趁着酒劲,也可以……这样想着,谁都没防备,蒋小光突然扔掉手中的扎啤杯,冲过去照着季橙的脸就是一通乱晃,或许是酒喝得有些多了,或许是对着自己的好兄弟实在下不了手,蒋小光没有选择扇季橙耳光,更没有直接出拳,而是两只手捧着季橙的头使劲晃,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晃出来,完全没有章法。
没有任何提防的季橙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折腾,扎啤杯掉到地上,咣当咣当响,唯恐天下不乱的客人们以为有人打架,不断侧目、张望。
周浅易和苗言东赶紧把两人拉开,苗言东冲着四周摆摆手,“没事没事,我们兄弟闹着玩呢。”
季橙倒也好脾气,二话没说,直接坐下。倒是蒋小光,人越拉着他,越折腾得厉害,反抗得像一只被猎人激怒了的狮子,拼了命地扑腾着,被周浅易按住,塞在身后,冷不丁蒋小光的手又从哪里抽出来,来回挥舞着。
周浅易手忙脚乱地应付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哥,你怎么在这儿?”
聂双诧异地看着周浅易,显然,今天的状况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还没反应过来,看到聂双的脸突然失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显然是瞥到了季橙,然而也只是一瞬,聂双迅速收回目光,“你们没事吧?”
“你怎么在这儿?”周浅易摆出一副当兄长的架子,“一个姑娘家家的,这是你来的地儿吗?”
蒋小光的酒突然醒了,仿佛刚才不过是装疯,看到聂双,突然正襟危坐,甚至咳嗽了两声掩饰刚才的失态,接着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个,我……是过来照顾你哥的,怕他喝多。”
周浅易白了他一眼。
季橙仍旧是坐着,像是看到了聂双,又像是没看到。
没人留意到紧挨着季橙坐的苗言东轻轻拍了下季橙的后背。
“你问我?”聂双垂下眼睛,强作镇定,“下周一是我生日,叫了几个朋友,来这里提前庆祝。”
“哦。下次找个安静的地儿,酒吧里太乱,一会儿赶紧回家,别老在外面晃悠。行了,你回你座位吧。”
聂双挪动着脚步,有些犹豫,要问一句“季橙,你还好吗?”还是同他一样,假装没看到?这四个人里,除了蒋小光,苗言东和周浅易一副“你们的事情,我们心知肚明”的样子,又觉得搞不好大家都有些幸灾乐祸,张了张嘴,又闭上。
这工夫,从洗手间出来的白木珊看到好友不在位子上,借着酒吧内昏黄的灯光看到她,担心出了什么事,径直走过来,“聂双,怎么了?”
当下白木珊和周浅易的目光相对,两人的脸色,均是一变。
白木珊是慌张,周浅易是惊讶。
聂双正疑惑,看到苗言东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第一次见到苗言东愤怒的样子,之前只觉得他经常木着一张脸,已经对他“敬而远之”。眼下见到他脖子上的青筋暴出,眼睛喷火般瞪着白木珊,没来得及她多想,将白木珊拖在自己身后,“你们喝吧,我们一会儿也走。”
冷不丁苗言东拨开众人抢先一步挡住去路,“你个贱人,又在琢磨什么猫腻,这次又想挑拨谁啊?”
“喂,”聂双有些忍无可忍,“苗言东,因为我哥敬重你,我可不想跟你翻脸。我朋友,凭什么由着你在这里肆意糟蹋?”
“你朋友?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随意挑拨别人是非的贱女人朋友。”
“苗言东,”周浅易拉住苗言东的胳膊,“适可而止,可以了。”转过头对着聂双,“赶紧走,别在这儿添乱。回头我再和你说。”他打量了下白木珊,又瞥了瞥聂双,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她是你朋友?”见聂双没点头也没摇头,又大声嚷了一句,“听不懂人话啊?”
聂双转头看向身后的白木珊,正咬紧着牙不让打转的眼泪掉下来,一副委屈、愤怒、羞愧、欲言又止的样子,纵然心头有再多的疑惑,还是拉着白木珊的手,快步离开了。
只是转身的瞬间,她觉察到那熟悉已久的目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的那灼热得接近烫人的目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后背一僵,回过头想要确认,却见季橙只是低头抿着酒,并没有看向她,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跟他无关。
脚步踉跄,逃也似的加快了步子回到位子上。
这工夫,白木珊已经恢复了常态,吵吵闹闹地同其他几个女生起哄,寿星离开这么久,要自罚三杯。聂双没心思再继续,找了个借口,把意犹未尽的姐妹们打发走,叫来服务生埋单,却被告知账单已经有人结过了。聂双摇摇头,觉得自己也就是在这时,能体会到有一个哥哥的好处了。她自嘲着,理所当然以为是周浅易埋的单。当下撇过头,看到周浅易他们已经先行离开,于是不管白木珊说什么,拖着她就往外走。
苗言东看着季橙把酒吧的发票小心地叠好,放到钱包的夹层,忍不住劝道:“既然这么在乎,不如直接跟她说清楚,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别的办法?”季橙停下手中的动作,呆了一阵,“言东,我了解我家老头子,有些事情我可以坚持,有些,属于原则问题,是不能有一丝反抗的,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其实……我现在这么做,也是为了成全我们爱情的尊严。”
苗言东不太明白,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我告诉了聂双事情的真相,换做你是她,会怎么做?”
“……我是男生,不知道女生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可是,情况摆在面前,对于聂双来说,不外乎两种做法……一是不同意分手,拧着我爸的做法来,冒着被学校开除的危险,继续恋爱。这样做,值得吗?万一我爸动了真格的,聂双要去哪里?这不像男生,男生被开除了,顶多是打架啊,或者别的什么,上升不到名声或者人品的高度。可是,聂双,是女生,我无法想象她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况且,离开的话,她要去哪里,怎么跟家里交代?”
“不然,你们就表面同意分手,私下里偷偷继续在一起啊,只要不被你爸发现就行了嘛。”
“没那么简单,就算这样,也是有风险的,我没关系,可我不能那么自私地让聂双来承担这份风险。”
苗言东拍了拍季橙的肩膀,一副我了解的样子。蓦地,苗言东想起来什么,突然问,“可是,这和成全你们爱情的尊严,又有什么关系?”
季橙低下头,说出了他最不愿意也最不想说的,“退一万步说,如果聂双意识到了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只能和我分手——这当然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她这样选择了,我会欣慰,可是同时,也会失落吧……”他抬起头,目光有些迷离,“当爱情遭遇现实的残酷,何不成全彼此,也成全这份爱情呢?”
微微叹口气,季橙接着说:“或许,我更害怕的是,聂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爱我。”
苗言东默默地看着季橙,突然隐隐地觉得,他和季橙之间,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可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四个兄弟中,自己是老大,周浅易、蒋小光,包括季橙,一向尊重他的意见,对于他做的任何事情,也都是比较信服的。但没有人知道的是,在三个兄弟中,对于比自己小六个多月的季橙,苗言东是最为信赖和佩服的。他的言谈举止、为人处世,甚至是口才技巧,总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同龄人。所以更多时候,尤其是季橙转到A中后,除了兄弟感情不说,苗言东几乎是刻意的,拉着周浅易,和季橙几乎形影不离。
他愿意听季橙说话。并且,每次都惊讶于季橙说过的话中,严谨的逻辑和冷静而缜密的思考。
那边厢,聂双和白木珊出了酒吧,夜风一吹,扫到身上,扫过脸颊,像是有人在脸上喷了清醒剂,刚才聂双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变成一个侠客把莫名其妙辱骂白木珊的苗言东碎尸万段,这下,突然彻底冷静了。
憋了半天,聂双终于有机会向白木珊发问:“你认识苗言东?怎么会跟他闹这么僵?为什么会骂你那么难听的话?还有,你是不是也认识我哥?你们俩见面后,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见白木珊咬紧了牙不吭声,她接着说:“木珊,我们是彼此最信任的朋友吧?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绝不会对任何人泄露一丝半点的隐私,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但是,你了解我的,我只是想,或许我可以帮你。”
“聂双。”
“嗯,你说,我在听。”
“周浅易,是你的双胞胎哥哥?”
“是啊,你才知道?”
“……呵呵,现在知道,的确很晚。”
“木珊,到底今天……”
“你别问了,至少现在我不会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不是今天。”白木珊突然转过身,退后两步,“现在的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活该。你用不着替我难过。放心,我的自我疗伤系统很好,我会没事。”
“喂……”聂双生气了,“不带你这样的……”她踢着脚下的石子,心里想着要怎样才能撬开白木珊的嘴,再抬头却看到白木珊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迅速钻了进去。她急得直跺脚,听到白木珊摆摆手,是哀求的语气,“聂双,求你,别问了。”
电光火石间,聂双突然顿悟:“难道,你信里经常提到的男生Y,是苗言东?”
“聂双……”
“啊,我明白了,是我哥!”
“……”
看到白木珊隐忍而痛苦的表情,聂双知道这次自己猜对了:“你们已经认识了?”
“聂双,最后一次,不要问了。高考后,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就这样了。聂双,好好复习,争取……争取我们考到同一所大学。”说完并不理会聂双,对着出租车内,“师傅,到晚霞路。”
砰的一声,白木珊关上了出租车门,出租车疾驰而去,隐没在如潮的车流中。
聂双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天空突然下起小雨,她像个被惊醒的梦中人一样,四下打量,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闪身坐了进去。
已经入秋了。
小雨并不大,沙沙的雨水径直淋下来,像是路边小摊经常叫卖的用软胶制作的发泄球,被人狠狠一摔,啪!溅开水花,摊在玻璃上,再顺着玻璃往下滑,滑过整座城市的夜色与喧哗。
车窗外,行人急匆匆地往家赶着,道路两旁的树枝摇摇摆摆,已经入秋,由绿变黄的叶子被秋雨秋风一扫,急急落下来,看得聂双心里一凉。
的确,是秋天了。
日子总是要过。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再要好的朋友、知己,也不能苛求对方把心门打开毫无保留地对你一人全盘开放。友谊,毕竟不是等价交换,不是你拿出了最宝贵的私密生活与我分享,我就必须还以同样彻底的隐私作为回报。何况,每个人对友谊的理解不尽相同,分享了你的秘密,排忧解难之余,也承担了保守秘密使其不得外传的风险——有朝一日秘密外泄,第一个怀疑对象,便是他(她)吧;与此同时,并不是每个人都期待你的秘密的,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而保守秘密又是那么地痛苦、寂寞、孤独,这会让人憋出内伤。
聂双并没有责怪白木珊,既然不能说,必然有她的道理。
找机会问周浅易,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嘟囔了一句“白木珊人品不怎么样,以后少跟她来往”,就悻悻然岔开话题,不论聂双怎么问,再不肯多说一句。
等到半年后聂双考入大学,收到白木珊邮寄来的一本杂志,里面刊登了她写的一篇名为《谁赋予他伤害你的权利》的文章时,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即便是那时,在事情过了那么久之后,她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白木珊的痛。
那已经是后话了。
在教室的前、后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字样每天一变,鲜红的特大号字体,像是两把装了电子眼的锋利的箭,看到有谁稍微松懈,便仿佛启动了它们的雷达装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地射过来,直插心脏最深处,穿透人的懒惰思维与所有同学习无关的走神、恍惚等行径,让所有人瞬间觉醒。
“熬过去,便是属于我们的晴天。”白木珊在最近写来的信中,这样安慰聂双。
难挨是难挨,可所有人不都是那样过来的吗?每个人都懂得适时地收敛以往散漫的日子,埋下头投身到苦读的岁月中,或许一切都已看开,内心没有任何索求和期待,聂双心如止水,是真的平静了。
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什么。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考上一所普通本科院校。
一定是外地的。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会是谁?怕是无从考究了吧?聂双有时想到这个问题,会忍不住苦笑,其实世间最难的,便是向上。
向上,向上。可是总有各种各样的诱惑和借口,阻止着你、妨碍着你不向上。
在准备奔赴高考这个大战场的半年多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对聂双产生了很大震动的事情。
这件事,关于她的宝贝哥哥周浅易。
A中作为兰城的唯一一所全国重点中学,每年的升学率排在全省第三,具备教育部规定的保送普通高等院校的资格,因此,在全国五所重点大学每年有十到十五个保送名额。
纵然周浅易在高一、高二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期中、期末考的成绩并不尽如人意,但在代表学校参加比赛的关键时刻,却从来没有掉过链子,所以,他当然有着保送的资格:他曾经分别拿下过中国数学奥林匹克,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的一等奖,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的二等奖,那些在聂双眼里几乎是知识盲区的东西,周浅易甚至不用复习,跟玩儿似的代表学校参加,每次都是满载而归,不负重望。
因为屡屡得奖,邻市的校长还曾经多次邀请周浅易转学到自己所在的中学,并不惜承诺五万块的现金进行奖励,所有转学手续对方全权负责……或许是A中感受到了压力,或许是想要安抚周浅易,高二的时候就为他争取到了省级优秀学生的资格。
这次的大学保送,当然会有周浅易。
寒假前,A中已经将包括周浅易在内的十五名保送生推荐名单报给了省招办,同时给相关的高校寄送了学生的情况材料。接着是紧锣密鼓的笔试和面试,周浅易一路过关斩将,三月底成绩公布,聂双的爸爸妈妈几乎笑掉大牙,出门上街,恨不得把“我儿子被保送某某重点大学”几个字贴在脸上、印在衣服上,恨不得拿着高音喇叭大街小巷地广播,逢人见面说话不超过两句,就把话题往这方面上扯。
他们还去兰城电视台每晚八点播出的“点播台”节目点歌,歌曲播放的时候,放上了聂双爸爸特意要求的全家福一张,那是得知周浅易考试结果出来的当天,爸爸拉上家里人一起去照的。他提前同聂双打好了招呼,去影楼照全家福。聂双口里答应着,却在第二天提前溜了出去,偷偷关掉手机——诚然,她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却又比任何人都要伤心,恰恰应了那句话,“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周浅易被重点大学录取带给家人的喜悦同聂双担心连个普通本科都考不上给全家丢脸的担忧与痛苦,是成正比的。
她当然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何况,还要在电视上露脸……饶了她吧。
其实周浅易也是不屑于去的。奈何一旁的父母准备得兴致勃勃,推辞再三,周浅易的爸爸反复游说,甚至扯起了自己的一生都碌碌无为,这辈子最风光的事情莫过于此,说到最后老泪纵横,差点以死相逼,周浅易这才点了头。
照片里的爸爸穿着半旧的西装,得意扬扬,仿佛考入大学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的儿子;周浅易则直视着前方,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旁边的妈妈,神色很是拘谨,颇为不好意思。
这张照片在每首歌曲播放的过程中穿插了三次,每次大概十秒。聂双爸爸接连点了三天,每天两首,每首五百块钱,足足花掉了三千块,是他一个月的工资。若不是聂双的妈妈拦着,他恨不得点上一周。与此同时,他把每天的播出时间,群发给所有的亲朋好友、同事、前同事,甚至小学同学、高中同学……
——他觉得,这钱花得,那是相当地值得。
四月底,省招考办在报纸上公示了首批部分普通高校的保送生合格人员名单。
五月底,收到了大学快递来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切,是那么羡煞旁人。
但除了周浅易的家人,没有人知道,这过程中,其实是发生过一段小插曲的。
在保送生录取的程序中,有一道程序,是保送生的成绩出来后,可以登陆该所大学的网站,看到自己预录取的院系,如果愿意成为该所学校的保送生,还需要按照程序回复招办相关的表格和回执。
该校的招办会根据回执来最终确定保送生初步名单,最后与教育部公示的具有保送资格的名单进行核对,确定最终的该校保送生名单,并向教育部提交,进行公示。
那时周浅易的排名,在全国第十一。聂双的爸妈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时,没有人知道,周浅易却在犹豫要不要给大学发送回执。
他犹豫的出发点,在柏灵。
柏灵的学习成绩当然没他好,虽然每次考试能挤入年级前一百名,同周浅易这个轻轻松松便混到前五名的混混儿,毕竟还是有区别的。柏灵一直所向往的,是那个风景如画、美若仙境的S大,同周浅易所魂牵梦绕的N大,一望三千里。
柏灵是那么有主见、有性格的女生,当然不会为了周浅易做出什么牺牲,更不会主动要求周浅易为她做出什么牺牲。
她太过清醒,也太过理智。
得知周浅易的成绩,她同周浅易去酒店庆祝,庆祝礼物和分手礼物是一起送的。周浅易哭笑不得地看着柏灵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在他面前,笑容如昔,分别的时候,同以往没有区别地在他的左脸颊上轻轻一吻。
然后淡淡地笑着,站在原地,叫周浅易先走。
周浅易迷迷糊糊回到家,他想过很多次成绩出来后两人见面的场景,比如柏灵哭得很动情,为两人分隔两地恋情不保而神伤,苦苦哀求他为了二人的未来,放弃保送,直接参加高考同他共赴S大。
或者抛却所有尊严,向周浅易表明心迹,自己改为报考N大所在城市的大学,无论如何两人都要在一起……
或者,哪怕她不改变任何决定,只是坚定告诉他,“就算分隔两地,有着再远的空间距离,但永远——远不了的,是我们的心”之类。
没有。
都没有。
如果真是那样,恐怕她就不是一直让周浅易神魂颠倒的柏灵了。
——柏灵为他高兴,那高兴的表情,周浅易看得出来,是发自肺腑的。
——柏灵同时也提出分手,提出分手的态度,周浅易清楚,当然不是在开玩笑。
周浅易是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很爱很爱柏灵的,爱到没有任何保留,爱到甘愿作出任何牺牲,爱到为她可以赴汤蹈火。
情话说得那么好听。
可是看那一对对深陷在爱情长河里的男男女女,哪里有那么多的机会和时机,需要你赴汤蹈火?
很多时候的很多承诺,之所以敢承诺,是因为内心自知,永远没有兑现的机会。
周浅易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假如柏灵不愿作出任何退步,他可以大手一挥,热血沸腾,所有血液冲到脑顶,轰隆隆响,倍儿男人地、倍儿热血地,倍儿激情澎湃地、倍儿不顾任何后果地,倍儿深情地、倍儿执著地,对柏灵说:“为了你,我决定放弃N大的保送生资格,和你一起报考S大。”
那是何等的豪气云天!何等的感天动地!何等的……
那句话,在和柏灵见面的两个小时内,无数次爬到周浅易的喉咙,却都被压了下去,周浅易为自己辩解,是因为柏灵一直在说话,他没有机会。
这个借口,太薄弱。
不是没机会,如果你想说,总是有机会的。
所谓没机会说,其实是不想说。
代价太大,未知的事情又太多。
或者说,他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爱柏灵。
因为就算是为了爱情,他亦不敢拿整个人生前途这么大的赌注,来冒这个险。
之后,所有保送生被学校特批,放假三天。
周浅易有机会回到家,心有不甘,选择了全家人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我想放弃保送生资格,改为报考S大。
接下来的场景是可想而知的。
聂双第一次见到爸爸妈妈那么愤怒和失态。爸爸气得鼻孔都张开了,脖子上的青筋一道道凸起,像是燃着的导火索,随时要爆炸。他用手不停地戳着周浅易的脑袋,魔怔般重复着“你傻了吧”,说了无数遍,接着是在客厅里来回走,看到什么都不顺眼,顺手一胡噜,茶几上的杯子,沙发上的抱枕,一个个滚到地上,接连踢翻了三盆盆栽……急得妈妈在后面追着收拾,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却不敢和自己的老公发火,只是骂周浅易:“你个小兔崽子,还不赶紧向你爸爸认错。”
周浅易的确没想到自己的父母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他有些犹豫,一来想彻底试探父母到底会有什么样更出格的反应,二来也存在着一丝侥幸,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或许他同父母讲讲道理,他们会顺从自己的意思。
这样想着,他的底气又足了一些,继而说道:“反正我有我的理由。”
接下来,爸爸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这举动,当场吓得周浅易闭了嘴,吓得聂双偷偷拽着周浅易的胳膊回了自己的房间,吓得聂双的妈妈扑过去抱住自己的老公,从来没有骂过周浅易的爸爸第一次爆了粗口:
爸爸突然两只手扇自己的嘴巴,嘴里愤愤地骂着:“是我傻逼,所以生了个傻逼儿子……”
不停地,用力地,扇。
……
那天晚上,周浅易的父母连周浅易为什么会想要改变想法都没有问,他们只需要确定,最后儿子坚定了信念,无论如何都会去N大就好了。在他们眼中,儿子不去保送的学校,是大逆不道的,是让全家人丢脸的,是让自己走出去无法跟任何人交代和解释的。
本来周浅易还想闹闹绝食什么的,结果被父亲这么激烈的自残行为吓到,自此再不敢提半句放弃保送资格的事情。
倒是聂双,心里明镜似的,猜周浅易如此折腾,定是为了柏灵。
周浅易倒也不否认,闷声说了一句“嗯”。
在那一刻,聂双是羡慕柏灵的。纵然周浅易眼里的他自己是懦弱的,但在聂双看来,至少他曾经争取过,尝试过,反抗过。
进入了N大,是所有关于大好前景的大学生活,以及可以大展身手的大好前途的代名词——人人都知道,进了N大,就意味着一只脚跨入了全球500强公司的大门,同S大,真的不是一个档次。
聂双认为,至少周浅易用行动表示了,说了,做了,虽然最后并没有如愿,却是周浅易深深爱着的女生给他的勇气和动力,她觉得,那个女生,是幸福的。
哪怕只是,幸福了那么一小会儿。
毕竟,他尝试着努力过了。
其实,那时的聂双并不懂得,很多时候的很多人,做出了一定的努力和牺牲,其实不过是为了反抗。
有时候,甚至连反抗都不是,只是为了做出一个反抗的姿势罢了。
同爱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