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私,没有耐心,缺乏安全感。我会犯错,也常会在状况外而难以控制。但如果你不能应付我最差的一面,那么你也不值得拥有我最好的一面。
——梦露
课间休息时,聂双听到蒋小光和教室靠后几排的男生聊天。
“听说昨天学校在足球场,装了两个远程探照灯,那家伙,两个大灯一开,整个足球场都是亮的,晚上咱们也可以踢球了。”
“哈哈,听说了听说了,我昨晚还特意去看了,据说还是什么纳米……陶瓷……荧光灯,防雨又防晒,从今儿以后,哥几个翻身农奴把歌唱,不用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在白天打球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吧,要我说,肯定是咱校长是哪根筋出问题了,不然哪会这么体察民情。”
——在足球场装探照灯?
聂双心里一动。
学校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她是经常去足球场的,和季橙恋爱之前,格外喜欢那里靠近墙沿种植的大片丁香花。尤其是到了四五月,丁香花怒放的时节,淡紫、蓝紫色的丁香花一簇簇向天空伸展着撑开一把把巨大的紫伞,像是不懂掩饰喜悦心情的小孩,衬托得坐在树下的人,个个似神仙。
据说丁香花象征着年轻人的纯真无邪、初恋和谦逊。聂双时常在丁香树周围碰到一对对情侣,小心翼翼怕被人察觉却甜蜜的神色,叫人嫉妒。她想,这树、这花,太对得起这花语了,若在这美好时节,能携恋人的胳膊从这充满梦幻、仙境般的丁香花树下走过,便不枉此一生了。
这么想着,男生的话又传入耳内。
“跟你说哈,我昨天看到好多人在那儿踢球,兴奋得跟学校发钱似的……”
“得了吧,你丫说话就是夸张,发什么钱,想钱想疯了……”
聂双看着正前方的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天”的鲜红大字,不禁羡慕起这帮男生来,他们可以抛下高考这件人人如临大敌的事情,单单是这种无拘无束想要放开玩的心情,想想也是叫人愉悦的。
聂双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名为刘为清的人,写的一篇关于高考的短文,当时看的时候,只觉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因此,几近背下来:
成百,上千,数万……
好多人,高高低低,男男女女。
我们,是强盗!入室抢劫,每年一次!
只等一声令下,我们破窗而入,见到什么抢什么,什么贵抢什么。谁抢得多谁是好样的,最能抢的,才是最有出息的。抢得最多的,变成了顶礼膜拜的匪头儿。
入室抢劫,每年一次!
我们都攥着石头,准备砸高考家的玻璃。
这篇短文的题目,叫“打劫”。
不单单是这篇短文,事实上,早在高一时,聂双就听师姐们说起过高三的恐怖,对升入高三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显然她准备得还不够,至少,她被和自己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尖子生们搞得几乎要精神崩溃了。
目前,学校对面临人生最关键一刻的高三生,制订了这样的作息安排:早上六点至七点五十分,两节早自习;八点至十一点五十分上午四节课;下午两点至五点五十分,下午四节课;晚上七点至九点五十分,三节晚自习。
这就意味着,至少在早上五点起床、洗漱,才能吃上早点,晚上洗漱完毕最快十一点才能入睡。聂双被这样的作息安排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晚上倒在床上的时候舍不得闭上眼睛,只担心睁眼的刹那,便要匆匆忙忙地洗漱直奔学校,开始沉重、压抑的一天。
但,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聂双开始觉得身体招架不住,天天跟同桌、朋友抱怨,而班中以班长为首的几名尖子生,却觉得时间远远不够用,向班主任申请了夜间不熄灯,得以继续在教室里自习。他们拿着班级的钥匙,几乎每晚都在教室里自习到凌晨三点多才走——也就是说,他们每天的睡眠,是不超过两小时的。
聂双咋舌不已。如果一个人,连充分的睡眠都不能保证,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眼前的这种种紧迫形势,让身处高三生活的自己,万念俱灰。
同白木珊周末聚餐的时候聊起这些,白木珊揶揄她:“叫你万念俱灰的,怕不是这个,而是季橙吧。”
聂双苦笑,自己失恋后,蒋小光和周浅易在她面前连季橙的名字都不敢提,也只有白木珊,没有顾忌。不过,或许这也恰恰说明两人的交情吧。
“聂双,你就没问下他,到底是为什么吗?”白木珊替好友抱不平。
“你以为我不想问?虽然事后也拿‘算了,他已经决定分手,知道原因有什么用’来安慰自己,但其实是后悔的呀。”聂双恨不得拿桌子撞头,“都怪我当时太激动,一鼓作气说完了憋在心中很久的话,就冲动地跑了……唉,可是现在,我总不能在事后,再莫名其妙地问人家,到底为什么吧……这算什么。”
“那也就是说,以后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哪儿来的那么多永远?木珊,你别看我现在坐在你面前,跟没事人一样。说不伤心是骗人的,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总不能给别人看。再难过,生活也是照常过。我已经想好了,不论季橙是因为什么和我分手,我都不去管了。”
“这不像你的性格,怎么突然想开了?”
“呵,说来也巧,那天我看一本杂志,碰巧看到里面引用的梦露的话,她说:I,m selfish, impatient and a little insecure. I make mistakes, I am out of control and at times hard to handle. But if you can,t handle me at my worst, then you sure as hell don,t deserve me at my best.翻译过来,就是,‘我自私,没有耐心,缺乏安全感。我会犯错,也常会在状况外而难以控制。但如果你不能应付我最差的一面,那么你也不值得拥有我最好的一面。’我觉得这段话,真是令人拍案叫绝,直说到人的心里去了。”
“嗯,的确很棒。可是,根据你对季橙的描述,我觉得,你们分手,不可能是你的原因。他曾经那么爱你。会不会,他有着说不出的苦衷呢?”
聂双冷笑一声,“那么爱我……男生爱你的时候是真的爱,不爱你的时候也是真绝情。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他和我分手,那么梦露的这段话,恰恰是最能表达我的心意;如果是因为他的原因和我分手,他连和我说清楚的勇气、和我共渡难关的信心都没有,就算以后会成为陌路人,我能有什么遗憾?”
“……呃,话是这么说了,只怕面对现实的时候,无法心无旁骛地做到。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好好学习,考上一所普通本科院校,最好是外地的,我可不想美好的大学生活还在父母眼皮底下过。重点大学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你呢?同你信里经常提到的男生Y,有进展吗?”
白木珊有些犹豫,“我有进展……”
“啊,”聂双激动地抓紧她的胳膊,“你表白了?”
“……不是,你别乱猜。我说有进展,指的是之前一直怀疑自己对他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感,现在总算弄清楚了。”
“那你打算,主动表白?”
“……我要是有你那么大的勇气,哪里会到现在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一直暗恋下去?可真有你的。都什么时代了,要是主动说,还有一半的可能,若不,毕业后各奔东西,这辈子还能不能见着都难说。”
“他有女朋友的。如果我说,也只是让他知道我的心意而已。倒不如保持现在的状态,将来想起,至少对我来说,是一份美好的回忆。”
“好像也有道理。换我我就去说,说了又不会死,管他呢。”
“再说吧。聂双,现在学习这么紧张,估计也就是女生,不不不,也就是你和我,还在为这个烦恼。”
白木珊说得没错,关于校园恋爱这件事,似乎始终是男生拿得起放得下。
聂双所在学校的校长大人在最近的一次高考动员会中给大家讲话,话说得很委婉,大意是高考临近,时间不多,大家要及时做应该做的事情,不要为了儿女情长而耽误一生前途,以此来警告一对对痴迷不悟的校园情侣。
他的话并未起到什么立竿见影的作用,当然,他老人家预期的效果是可以振聋发聩,让之前昏了头脑耗费大好时光谈恋爱的年轻人,在即将高考这个人生最为关键的时刻,选择理智地分手。
相反,似乎很多人都觉得“时间的确是不多了”“大家要做及时该做的事情”,于是很多人选择了向自己暗恋了很久的对象告白……仅仅是聂双,就收到了来自本年级包括班内和外班的四封情书。
校长大人若知道他的话,还有这番效果,必定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愤怒得睡不着觉。
——至于聂双,是观察了班中的六对情侣后,得出男生能拿得起放得下的这个结论的。
恋爱是恋爱,并未因此不知刻苦学习。纵观班中的六对情侣,有五对是男生的学习成绩,不费什么吹灰之力,就轻易占了上风,仿佛长久遭遇干旱的庄稼,某一天迎来了贵如油的春雨,发飙般迅猛生长,只待丰收季节来临,成绩喜人。
你可以看到女生同样刻苦的样子,埋在堆得高高的书海里,一副奋发图强的发飙样。可再努力,终会分神,哪里做得到专心致志一心向学?任凭她紧追慢赶,成绩始终徘徊不前。
或许,这恰恰说明,男生始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吧。一般来说,男生始终会把学习放在第一位,感情其次;女生呢,一旦陷入爱情,所有东西,全部为这份感情退位。嘴里说着,是时候清醒了,把感情放淡一些吧,把放在他身上的精力减少些吧,却还是痴痴犯傻。
有医治的良方吗?
——有的。
你可以想象以下场景:按照目前情况,你继续沮丧、焦虑、烦躁、煎熬下去。他却奋发图强,他日金榜题名,升得名校,怀抱佳人,对追上门的你说一句“高中时不懂爱情”,潇洒离去;你却名落孙山,劳燕分飞之际,盼来一堆冷眼,为复读还是随便捡家末流专科院校烦恼,转头看到家中的父母哆哆嗦嗦掏出大半辈子的血汗钱,背着你暗自垂泪……
你就清醒了……
想清楚这一点后,聂双轻易地治愈了自己的伤口。
被以蒋小光为首的男生们誉为高考前夕“大地震”的事,发生在周一。
彼时,大家还在早自习,教室里的喇叭突然发出刺啦啦的声音,教导处主任那独有的公鸭嗓通过电波传出来:“请高三年级的全体师生注意,请高三年级的全体师生注意,现在广播一个重要通知,请各班主任迅速带领学生到操场集合,注意纪律,保持队伍整齐。”
广播里重复三遍后,班主任急匆匆地赶到,叮嘱体育委员和班长几句,马上带着大家奔了操场。
高三年级共有八个班,哄乱的人群正一个个小声议论着,显然对今天突然召集高三学生谈话都觉得十分诧异:一般来说,校方为了保证高三学生有充分的复习时间,是很少开这种全体大会的,除了两周前的高考动员会,其他不论什么小事大事,都是开通高三年级的喇叭,直接在广播里传达。
聂双看到操场最前面的体操台上,一向有“黑鬼”之称的副校长正铁青着脸,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往台下看。明明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聂双的心里却倏地一紧,只觉血往头上冲,脑后嗡嗡地响个不止。
“大家保持安静,”教导处主任打量着按照班级站好的人群,“现在,请副校长训话。”
像是医生向绝症患者的家属交代病情,只是瞬间,整个操场彻底安静了。
“上周五,学校突击检查了足球场,抓到了十六对严重违反校风校纪的早恋问题学生。其中,居然有十对,是你们高三年级的,这让校方,非常心痛!你们现在正处在人生的最关键时期,是抛弃所有杂念尽全力拼搏的时候,是积蓄所有能量准备冲刺的时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啊?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只有考入好的大学,才能把握你们的命运,才能让你们含辛茹苦的父母过上好的生活……可是,看看你们,在干什么?一个个的,躲在丁香树下,在幽会!你们对得起你们的父母吗?对得起你们的老师吗?太、不、像、话、了……”说到这里,副校长突然急剧咳嗽起来。
停顿了一会儿,副校长大人接着说道:“你们的时间比较宝贵,在此我就不多说了,为了端正校风校纪、警示他人,经过校领导的讨论和批准,决定对当晚抓到的十六对早恋问题学生做出开除学籍的处分,具体是谁,当事人非常清楚,在这里我们就不点名了,希望你们尽快到教务处办理相关手续。同时,考虑到学生家长的苦苦哀求,也为了体现学校的仁义之风,开除处分不放在档案中,仅作退学处理,并推荐到别的学校就读……”
一颗炸弹,就这样,轰的一声,扔到黑压压的人群里,人心皆凉。
副校长大人还说了些什么,聂双已经听不到。
原来,在足球场上安装探照灯,是为了捉所谓的“早恋问题学生”的。
从来就不是为了让大家在晚上也可以踢足球。
这重重一击,超出了所有学生的智商所及。
对于校方来说,你们,这些已经十八岁的、仍然被称为是“早恋问题学生”的雏儿,你们,真的是,太嫩了。
事情还没有完,散会后回到教室,班主任又召开班级会议,大意是为了彻底贯彻校方严打精神,督促大家专心学习,将在班内展开为期三天的整顿校风校纪行动,欢迎班干部以及班内所有成员主动检举揭发未被学校发现的“早恋问题学生”。
一时间,班内气氛紧张异常,恋人中打定主意报考同一所大学的坚定主义者,见面时连说话都不敢,表情冷漠、目不斜视,个个如同陌路人;恋情本来就不太稳定摇摇摆摆的,此时为了自保,匆匆忙忙果断选择了分手;处在暗恋和暧昧阶段的,亦不再轻易动摇军心,浪子回头般把头埋在书堆里,大气都不敢出……
气氛从来没有这么压抑过。
紧接着,班主任紧锣密鼓地召集班干部开会。根据班干部提供的名单,班主任陆续找人谈话。从班干部处筛选了一圈之后,又开始从东面第一排挨个找学生“谈心”。
立场坚定的咬紧牙口不放松,事不关己的高高挂起、两耳不闻窗外事,明哲保身的急着检举他人以表忠心……
很快轮到聂双。
说来可笑,聂双和季橙的分手,像是为了成全此时她面对班主任如犀利鹰眼时的坦然,她不由得苦笑,谁稀罕要这样的坦然。
班主任跷着二郎腿,见她进来,漫不经心地笑。
“聂双,你也来说说。”
——你们这帮人,真叫人恶心,聂双想。
她好脾气地同样报以一笑,“老师,我不太清楚,您知道的,我是走校生,每天上完了课,就直接回家,同班内同学没有多大接触,不太清楚班内的事情。”
“聂双啊,你觉得你不说,是讲义气?其实是害了人家。你们已经是成年人了,自己在做什么应该非常清楚。学校为什么会要求在班内继续进行校风校纪的整顿?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机会,查出来谁还在谈恋爱,先写下保证书,保证马上分手、专心待考,如果再被学校发现,就开除学籍。学校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啊,这都是为了大家好。”
“谢谢老师和学校的苦心,我确实不清楚。”
聂双留意到班主任的脸已经变色,她做好了和班主任翻脸的准备,不承想,班主任毕竟是一个有着十几年教龄的中年男人,就算他有着再大的怒火,也还是忍了忍,说:“聂双,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别以为你和季橙的事情我不知道,你觉得你不说,别人也不会说吗?”
聂双的脸腾地红起来,打死不承认?辩解?澄清?还是沉默?心里有千万个声音如沸腾的水,上下翻滚着,不说些什么,内心实在不甘;说了,又不知哪个是最好的回应方式。
她咬紧了牙,干脆不出声。
“不过,你也用不着脸红,我今天倒不是来问你和季橙的事情的,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嘛!”
——这他也知道?聂双发现自己真的是远远低估了班主任的……能量。
“今天主要是问你蒋小光和秦冬冬的事情。他们在恋爱?你坐蒋小光前面,听说你们还是邻居,关系也不错,你应该最清楚吧?”
见她仍然沉默,“秦冬冬说,是蒋小光死皮赖脸追求过她,她没同意。是这样吗?”
“……”
“哦,对了,秦冬冬说别人单恋她,没办法。不过,蒋小光被她拒绝后,又开始追求你,至于你接受没接受,她就不清楚了。她的话,我也不见得就信。”班主任顿了顿,“聂双,你是个聪明的女生,好好努力,考上一本,还是很有希望的。我不希望你一直堕落下去。上了大学,你们有的是机会,选择的对象也比较多,为什么非要急在这一时?好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你回去后好好想想吧。现在,去把蒋小光叫过来。”
没有人知道聂双是怎么出的办公室,走到一半,才想起,或许应该给蒋小光提示些什么,奈何班长站在走廊里,同英语老师在聊天,实在不方便讲电话。她急急忙忙掏出手机输入几个字,刚按了发送键,就听到班主任在后面喊:“聂双,别磨蹭,快点儿啊。”
回了教室,异常安静,课桌上堆得高高的书里偶尔探出一两颗不安分的脑袋,又迅速埋进去,好一派专心致志赴考模样。
她轻轻坐回座位,转过身,敲了下身后蒋小光的桌子,“班主任叫你过去。”她不知道蒋小光是不是懂,眼神有意无意地瞟了下他放在桌子左下角被调成静音的手机,点了两下头,未等蒋小光说话,便又转过身。
她看到坐在自己旁边的秦冬冬,僵直的背——把自己择得真干净啊!
她叹了一口气,拿出一本代数习题集,强迫自己投入。
晚自习结束前,班主任终于逐一找全班五十四名学生谈完了话,然后重新调整座位安排,秦冬冬不再和她一桌,蒋小光也被分到了距她斜对三排的位置。接着大家开始搬动桌椅,各种噪声响起来,有人板凳找不到,有人书堆倒了,有人被桌子压到了脚……可是很快,一切恢复正常。
班主任什么都没说,座位调整好后巡视了一番,像是很满意今天的成果,随后夹着他的公文包,满意地走了。
现在坐在聂双身边的,是班中有着“死抠”之称的学习委员蒋蕾。说她“抠”,并不是说她小气,这里的“抠”,有点儿“磕”的意思,蒋蕾的脑瓜比较笨,一道题别人一遍会了,她常常要看个四五遍才明白,可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成绩,每次公布年级排名,她从来没掉下过前十。她是典型的笨鸟先飞,据说从高一起,就每天早起晚归的,即便回到宿舍,也经常熬夜,理科实施题海战术,市面上可以买到的复习题集,没有她没做过的;文科就死记硬背,一本本教科书,就差倒背如流。天不负苦心人?不不不,天不负人死磕,就是凭着这股死磕的劲儿,蒋蕾一直熬到现在。
聂双对这类人一向敬而远之,不曾想居然和她成为了同桌,联想今天发生的种种,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蒋蕾被这叹气声影响了思路,极为不满地斜瞟了聂双一眼,刻薄地撇撇嘴,并没说什么,却已经吓得聂双连大气都不敢出。
没有人会知道,那个晚上,看似平静的湖面被扔了多少块掀起层层涟漪的石子。
聂双清楚的是,湖面,总会恢复平静的。
季橙坐在陌生的班集体中,看着比G中要宽阔和整洁得多的教室,精神有些恍惚。头上的风扇安稳地转动着,没有任何杂音,凉风从头顶扫过,舒服极了。他突然想起G中只要一转就吱吱作响且摇摇曳曳像是随时要掉下来叫人没有一丝安全感的风扇,居然,有些怀念。
讲台左面放着饮水机,有人轻轻走到前面用水杯接水,小心翼翼回到座位,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教室里只有写字的沙沙声,三位代课老师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着,陆续被一些同学叫住解答问题,而在此之外,各处都有人焦急、不安地举着手,生怕被老师忽视或者错过。
同G中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有些不太适应。
聂双,现在在做什么?
会想起自己吗?
呵,季橙啊,季橙,你已经彻底把她得罪,还指望她会想起你吗?
窗外。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和穿着一套深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并肩站立,向教室内季橙所在的位置投去满意的一瞥。
“他还算适应吗?”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
“还不错,偶尔注意力不太集中,再过一阵就好了。到了一个新环境,总要适应一阵的。”
“唔。”
“季局长您放心,G中的于洪尉以前和我是同学,他做了季橙两年多的班主任,对季橙很了解,我们会时常交流的。季橙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给他一年的时间足够了,考上重点大学没问题的。”
“希望如此。”
女人的笑容越发殷勤:“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随时和我联系。”
“哦,”男人像想起什么似的,“他的信件,先在你那里放着,暂时不要给他。每隔一周,寄到我办公室。”
“没问题没问题,您放心。我一定照办。”
……
正是上课时间,红白相间的教学楼被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着,草坪上的自动洒水机旋转喷着水,有路过的年轻教职工被弄湿了衣裳,毫无顾忌地尖叫着跑开。
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这个夏天,惹人烦躁。
夏天的校园,没有风。
——两周前。
季橙偶然在小区的单元楼门口,碰到了急匆匆出来的班主任。他客气地打过招呼,发现班主任的脸上,是他从没有见到过的热情,“哟,季橙回来啦,快点回家,季局长在家里等你呢。”
他正诧异班主任为什么会来自己家,家访?不太可能。告状?自己最近没干什么坏事吧?
一时又不方便问,只好笑笑。回家换上了拖鞋,将书包摔在沙发上,发现一向晚归的父亲居然少有地在家,正跷着二郎腿,悠闲地看着电视。
“回来啦?”语气也是少有的亲切,他老人家说话,一向是吩咐和命令的,军人出身的季国成一直把部队的作风带到家中,对此江玉芬早已习惯。好在,自己的独子季橙在小事情上,对父亲是听之任之的,表面上是由着父亲去,其实不过是满足父亲的虚荣和成就感罢了。大事情上,季橙很少退让,季国成为此没少动过肝火,父子俩像仇人般水火不容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好在有江玉芬这个和事佬在,东劝劝,西骗骗,两头来回蒙,十几年来,遇到大事的时候毕竟不多,所以,勉强算是相安无事。
季橙打算静观其变,窝在沙发里,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你的学籍我已经转到A中了,下周一,去A中上学。高三(1)班,尖子班。”
又来了。
季橙霍地站起身,“谁叫您给我转学了,爸,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就不能明白点吗?我不是您的下属。”停顿了下,“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在厨房做饭的江玉芬听到动静匆匆走出来,用围裙擦了擦手,假装生气道:“季橙,怎么跟你爸说话的?有话坐下来跟你爸好好商量。”
转过身,冲丈夫使了个眼色,“老季,你也是,孩子刚到家,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跟他好好说话能解决问题?两年前就叫他转到A中去,嘴皮都磨破了,这浑球听了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在那个G中混,能有什么出息?你看看我们教育局做的统计,就凭G中的教学质量,他能考上大学,我跟你姓!”
“季橙,你爸也是为你好,你好好跟你爸说说……”
“妈,这事没商量。赶紧把学籍给我转回来,考不上大学也饿不死我,放心,我不会让您二老一直养着我,实在不行,我就去当民工……”
“你个浑球……”一只拖鞋迎面砸过来,不偏不正,刚好落在脸颊,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
“哎呀,老季,动什么手。季橙你就不知道躲吗……”当母亲的赶紧走到儿子身边,心疼得直搓儿子的脸,“让妈看看,没事吧?”
季橙抓住母亲的手,“妈,我没事。他想打,就打,动用武力,恰恰说明他内心脆弱无力。”他缓缓坐到沙发上,“爸,您还有什么没使出来的,一起来。刚才是左脸,我现在把右脸转过来,您,千万别客气。”
“你……”季国成大口地喘着气,一甩手,把脚下的另一只拖鞋摔过去,江玉芬急忙拉着儿子一闪身,拖鞋连带着季国成的怒气打到书架上,砰的一声,顺着书架又滚下来。
“老季,老季,”江玉芬走到丈夫身边,偷偷拧了下丈夫的胳膊,“你不是,那个……忘记了吗?”
一句话说得刚刚还横眉怒目的季国成态度大变,季橙甚至有些错觉地看到父亲笑了笑。
“季橙,既然你不愿意,今天咱就谈点儿别的。”
季橙警惕地上下打量着父亲,摸不着头绪。
“……咳咳,聂双,最近怎么样啊?”
——季橙的心一动,电光火石间明白,原来班主任来家里,是作汇报啊。
当下不动声色,应付道:“还行。”
“前几天,G中的校长和你的班主任刚好在教育局碰到我,说过一阵G中要整顿校风校纪,针对一批早恋问题学生,要作开除处理。还报批了二十多个学生名单给我……”
“是吗,局长大人,您从什么时候起,连这些小屁事都要管了?”
并不理会儿子的质问,“……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名字,聂双!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眼熟呢?是从哪里看到的,你书包里的几本书?还是钱包里的照片?或许是你手机里的短信?你看,我记性真不好,不过既然看着眼熟,我就想,或许她是你很好的‘朋友’,我儿子的‘朋友’当然要关照下,于是我就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把她的名字划掉了。”
“哼。”
“季橙,你觉得,我做得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转到A中还是比较好的。教学质量和学习氛围远远超过G中,多少人哭着喊着想要去A中,你倒好,一点儿不知道你爸妈的苦心。反正,我和你妈都决定了,你这次必须去A中。”
“如果我说不呢?”
“你要是实在不想去,那就算了。”
“……你没骗我?”季橙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我什么时候骗过自己儿子啊。不过,G中校长说了,整顿校风校纪,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开除学生名单会陆续报给我。到底要怎么做,你自己定吧。”说完,季国成意味深长地喝了一口茶水,甚至跷起了二郎腿,欢快地晃动着。
长时间的沉默。
江玉芬不安地搓着手,小心打量着儿子的表情。此时的季橙,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垂着双目,嘴巴紧紧抿着,没有任何表情。可知子莫如母,江玉芬还是留意到,季橙垂放在双膝上的手,正慢慢用着力,握成拳,又弹开,再缓缓拢紧,再弹开。
小的时候,季橙淘气,季国成回到家,随手抓过什么,对着他的屁股便是一顿毒打,有时候是拖鞋,有时候是书架上的一本书,有时候是可乐瓶子,打在屁股上的响声听得江玉芬心里一阵抽紧,可季橙从来不吭声,更别提哭喊。心中有着再强大的不满和压抑,也只会双手用着力,就像现在这样。
厨房里炖着排骨,炉灶上的紫砂锅发出噗噗的响声。卧室里开着空调,无声无息地传送着冷气,温度刚刚好保持在24度。金色空调的左面是黑橡色的五斗柜,一盆枝叶繁茂的吊兰垂下来,有着细细碎碎的叶子。
江玉芬焦躁地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又战战兢兢地站住,像是担心自己的脚步声会成为父子俩再度开战的导火索。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橙说:“好,我去A中。”说完,转身进了卧室,关上门。
留在客厅的季国成和江玉芬夫妇,只听到砰的关门声。
砰!
……
在这件事发生后的很久,季橙曾经想,如果人的心情,也有一道门,就好了。
不过,谁又能说得准呢?或许,在一个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地方,我们还没有研究出来的方式和渠道,有一个自由、快乐、随心所欲的空间,可以让人把所有烦恼、忧愁、焦虑、烦躁……容易让人引起负面情绪的一切,关在外面。
只需要砰的一声,关上门,就可以了。
关上门的季橙,随手拿过写字台上的一本书。
正是雅歌塔 ? 克里斯多夫的《二人证据》。
作为季橙最喜欢的作家之一,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文字总是叫他警醒。
读到路卡斯和他收养的畸形儿玛迪阿斯时,季橙安静下来,这是一段多么精彩的描写:
一个小男孩瞄了瞄路卡斯一眼,并且笑了一笑。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还有一对蓝眼睛……路卡斯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这孩子身上移开。他坐在柜台后面,翻开一本书,而且继续不停地盯着那孩子看。突然间,一阵剧烈的疼痛穿透他搭在书上的左手——一根圆规插入他的手背,这股强烈的疼痛让他感到有一半的身体都麻痹了。路卡斯慢慢转身面向玛迪阿斯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玛迪阿斯哼了一声说:“我不要你看他。除了我以后,你不能爱别人,即使是你兄弟也一样。”
路卡斯沉默不语,孩子又接着说:“聪明根本就毫无用处,长得好看而且有一头金发反而比较好。如果你结了婚,就会有像他那样的孩子……你会有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孩子,俊秀而且是金黄色的头发,不会残废,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雅丝蜜娜(玛迪阿斯的亲生母亲,后抛弃玛迪阿斯远走他乡)的儿子。”
路卡斯说:“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要别的孩子。”
他露出他那包裹着绷带的手说道:“你弄伤了我,知道吗?”
孩子说:“你也是,你也伤了我,但是你却不知道。”
……
纵然圆规插入你的手背,强烈的疼痛让你感到有一半的身体快要麻痹。
但是远不及你对我的伤害。
所以,当“没有家人,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没有金发,不但丑,而且还是个残废的”玛迪阿斯又一次看到路卡斯对小男孩投去好感的一瞥时,选择了在路卡斯外出的夜晚,自己吊死在窗帘后的铁丝上。当路卡斯回到家,拉开暗红色的窗帘,玛迪阿斯的小小身躯,“已经发青了”。
——你也伤了我,但是你却不知道。
这句话,让季橙深深震荡。
小时候,我们对父母有着至高无上的崇拜和用言语无法表述的深深情感,他们,是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人。爸爸妈妈真伟大,多么困难的事情,在他们那里,都能轻易解决。爸爸可以轻易地扛着煤气罐一口气爬到六层;妈妈的厨艺真棒,炒出来的饭菜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掉;爸爸将你高高举在头顶,他说先乘除后加减;妈妈织的毛衣裙子连隔壁的班主任都赶过来围观,叽叽嘎嘎像小孩一样研究着针法……
爸爸说,要积极,乐观,向上,勇敢,坚强,做个正直的人;妈妈说对人要宽容,诚恳,善良,豁达,要和每一个人和平相处……
事实上,做人、处事,包括我们爱和恨的能力,父母一直是我们的主要学习对象。
可是,在今天,当你们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以一个女生当前最为重要的学籍和名誉来作赌注,威胁自己的儿子,曾经视他们为最至亲至爱的人,纵然是他们口中声称的“为你好”,纵然今天在他们如此不择手段的胁迫下,他屈服了,服从了,被你们所操控了。
——但你们永远不知道,你们,以及你们的儿子,失去了什么。
你们不会明了。
他失去了青葱岁月中最美好可能也是最挚爱的姑娘和爱情,同时,他也失去了维护自己权利的立场和勇气。
是你们使得他,在本该理直气壮维护他权利的立场和勇气的时候,却像个遭遇强大敌人而吃了败仗的受伤小动物,深深地垂下头。
——你们伤害了我,但是你们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