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无论你是否妥协,霉运总不会就此饶过你。
不久后的一个早上,穆忻刚准备下夜班的时候,段修才开门进来,伸手就把穆忻拦住。
“这是怎么回事儿?”段修才递过来一张纸,穆忻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份市局的《群众投诉督办单》。投诉原因是两天前有群众拨打报警电话,称四丁派出所门口有人打架,但是秀山分局110没有派警。
段修才指着手里的值班表:“是你接的警?”
穆忻苦笑:“是。”
“为什么不派警?”段修才怒了,“市局督办好看吗?不管是不是属实,我们都要给市局一个交代。还不知道投诉人肯不肯接受我们的解释。”
“派警了,民警说压根就没打架,从屋里就能看出来……”
“给我查当时的记录!”段修才打断穆忻。
穆忻没办法,只好翻出记录本,备注栏里赫然写着“张乐”。段修才拿上记录本匆匆出了门,小孟看着段修才的背影,比穆忻还郁闷:“师兄又要倒霉了。”
“咱们也躲不过,”穆忻皱眉头,“这种事儿,如果领导想保你,你记录本上的派警记录就是证据;如果领导想治你,咱也不是没漏洞——那人不是报警四次吗?我只给张乐打了两次电话。后来张乐也烦了,我就自动把后面的电话屏蔽了。”
说这话时穆忻的表情很平静,她想,她真的是变了。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冤屈,会觉得不平,可现在不会了。如褚航声所说,将心比心,有些事总要想得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或是角度,报警人哪怕是报假警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恨不得全世界的警察都在第一时间内为自己服务,何况还总有人在命悬一线时怀揣最后的希望按下一个“110”。往往,这条电话线拴住的的确是鸡毛蒜皮,但有时候,真的就是一条人命。
在人命面前,她屏蔽过的那两个电话,哪怕在当时明知是吹毛求疵,却的确存在失职嫌疑。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小孟叹口气,“分管咱的副局长是陈局,就看他怎么定性了。投诉督办单这东西也不是第一次接收了,我实习那会儿在派出所三个月看见好几张,两张是师兄的,习惯就好了。”
“张乐怎么总被投诉?”穆忻纳闷。
“多干多错。他就是一劳模,所以被投诉的机会就多,”小孟回忆一下,忍俊不禁,“我记得他第一次被投诉的时候是因为有人报警说河坝上有人要自杀,他带上一个实习生开着车就出去了。走到半路那破桑塔纳就趴窝了,只好打电话回来找人支援。于是赵旭辉就又叫上一个人,开一辆长安小面包去出警,没想到还没走到张乐他们那儿也坏在路上了,气得赵师兄差点一把火把那破车烧了。结果报警人怎么等都等不到警察,只好自己冲上去挽救轻生青年,没想到被那个人揍了。”
“啊?”穆忻瞪大眼,“为什么?”
“因为那人根本不想自杀,那人是喝醉酒站在河坝上撒酒疯!”小孟无奈地摇摇头,“见义勇为那人被打后也很恼火,一气之下就投诉派出所不出警。后来告知督办结果后他不能接受,说根本不可能两辆车一起坏在半路上,说咱是官官相护,于是又挨个往纪委、公安厅、□局打了一遍投诉电话,结果那段时间师兄差点被折磨疯了……”
“这人好有毅力……”穆忻感慨。
“是师兄好冤!”小孟义愤填膺,“你见网上的新闻没有?说是有网友抨击哪个城市的公安配奔驰巡逻来着。网上好多人跟帖呢,那帖子一下子就热了,听上去好像现在的公安都开奔驰似的。其实怎么可能呢!咱们在基层,放眼望去除了破面包车就是旧桑塔纳、烂捷达,还指望追捕……能追上三轮车就不错了!”
“用你的话说,习惯就好了,”穆忻笑一笑,“再说咱局也不是没有红旗、凯美瑞,那不是都给领导们当配车了吗?”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领导。”小孟总结发言。
这件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以张乐的检讨告终——反正总要有人承担责任,而张乐也习惯了检讨这件事。在领导的黑脸面前,张乐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发牢骚没用,不如抓紧承认错误,获取原谅,减免责罚,然后再找机会诉苦。反正纯粹的忍气吞声是不可能的,张乐想,凭什么他就一定要冒着脱岗的风险、冒着失去处理更重要案子的时机的危险,去亲临现场处理一桩压根没有导致暴力行为的小刮擦?只因为有热心市民要考察出警速度,就丝毫不顾及基层警力不足这个事实?往俗里说,他觉得自己真冤——凭什么穿上这身皮就得给人当大孙子?一天到晚地又要巡逻摸排,又要随叫随到地帮老太太开门锁、帮老大爷认家门、帮小朋友找妈妈……如今还要帮“热心市民”满足好奇心,就那点工资,雇个秘书用不用这么便宜?
不过穆忻也没逃过段修才的一通数落:报警四次你为什么只落实了两次?为什么记录本上也只记录了两次?如果报警人不投诉,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蒙混过关了?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仅是疏忽,还是你没有树立正确的工作态度!
穆忻应承着,唯唯诺诺,知道段修才说的也没错,但心知肚明,有些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也不一定就意味着不负责任——或许,在人多的地方生存,能有这个功力,反倒容易长寿。
当然,这很难,但在不昧良心的同时,若无奢望,反倒不容易为其所累。
听上去挺玄,明白的人自会懂。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天是市局交待分局指挥中心上报某情况,详细要求见密文。
所谓密文,其实就是带有密级的电报。穆忻接收,然后落实成为文字,交由领导审查后,想都没想就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到市局指挥中心的电子信箱。
结果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市局的电话直接打到陈局办公室,据说当时陈局脸上一片黑雾缭绕,把进屋送工资条的小孟吓得一哆嗦。
“带有密级的材料能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吗,保密条例怎么学的?”办公室里,陈局气得风云变色的,被唤来的谷清也当场抽了一口冷气,段修才不说话,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坐在一边好像一个盆栽。
“穆忻,你给我解释解释,你都在干什么?你脑子进水了吗?!”陈局猛地一拍桌子,横眉冷对。
穆忻吓一跳,顾不上腹诽这话本身的粗鲁,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陈局,我不知道……我们在警校培训的时候没学过这个,我以为内网已经够保密了……”
“没学?”陈局更生气了,转头看谷清和段修才,“你们做领导的都在干什么!这么重要的知识为什么不普及?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知道,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每周开例会的时候,我读过那么多转发公安部的文件,你们都有没有认真听?说了多少遍涉密材料不能走网络,你们有没有往心里去?每年全国公安因为各种无心的疏忽要开除多少人?!”
听到“开除”两字的一瞬间,穆忻“唰”地白了脸。
谷清也只能低声解释:“对不起,陈局,是我疏忽了……”
“这多亏还没误什么事儿,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局领导全都要撤职!”陈局努力压住火气,“回去写检讨,马上组织全科人重新学习保密条例!这件事情我压住,不会上报给局长,再有一次,你们都给我脱了警服回家去!”
从陈局办公室出来后,几个人都是一脸肃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观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觉得倒霉。但好歹,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经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线在哪里。她想了想,找个借口支开段修才,在办公室与穆忻面对面。
那是她们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尽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后,穆忻一直记得谷清说的那席话。
她说:“小穆你其实跟我一样,从地方大学毕业,没有经受过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培训,缺乏长期警校生活的束缚,自由惯了也松散惯了,得过且过是种本能。可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安工作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谨、缜密得多。”
她叹口气,看着一直低着头的穆忻:“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是你我的万幸。否则,我们的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涉及人命……”
谷清点到为止,因为她不用多说,也能想到穆忻此时此刻的感受:多年前,她也遭遇过类似的一幕,仅仅因为一次疏忽,忘记通知局长参加当晚市局组织的治安清查,导致局长一夜之间就在全市公安系统内“声名显赫”。那次,局长那副气得发狠的目光令谷清在多年后都记忆犹新。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悔过自己的失误,也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恨自己的忘性大、不严肃。从那以后,多少年过去了,谷清无论走到哪里,包里都会有一本小巧的工作备忘录,将包括提醒大家参加活动前要戴好警帽之类的琐事都一一罗列;计划要做的工作,根据重要程度标注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清晰又醒目;再把要参加的会议、需要按时出现的活动,逐一输入手机,定时震动提示……
“有些事,吃一堑,长一智,”她轻声道,“错误总难避免,日后防微杜渐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对不对?”
穆忻抬起头,眼眶有点湿润地看着谷清,也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
然后才听到她说:“还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最近我打算送个人去市局以干代训,主要是学习怎么写材料,我想送你去,你觉得怎样?”
穆忻惊讶地看着谷清,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清的目光倒是很真诚,语气也和婉,话题转过来之后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局长办公室里的暴风骤雨,只是平和地解释:“咱们分局没有专门的研究室,目前材料工作基本都是秘书科在做。可是你也知道秘书科人手不够,文笔好点、能搭上时间的小伙子不过两个,剩下的心不在此,能力也有限,所以现在有一部分文字工作就分在了咱们指挥调度科。局领导的意思是要培养几个能带得出来的笔杆子,你是文科生,又是研究生毕业,除了专业陌生之外,底子还是不错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穆忻觉得难以置信:谷清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仅仅因为同是选调生的个人经历?她和陆炳堂看起来私交不错,自己如果去了市局,算不算羊入虎口?
见穆忻不说话,谷清笑了:“机关工作是这样的,中规中矩,一步步地熬。公安略有一点特别,就是在业务部门而言,拼的是技术也是经验。但不管走到哪里,有一点不会变,就是文字工作考验人,也成就人——因为几乎所有单位都真正需要会写一手好公文的人。当然,这条路很枯燥。但只要你能把笔杆子练出来,将来无论是分局内部的竞争上岗,还是上级单位组织的推荐考试,都有无限机会。”谷清的语气很诚恳。
“那个,我既然来了,就是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的。”穆忻觉得自己必须表态。而这个态度从骨子来讲也是最寻常不过的“服从组织安排”,穆忻一边说一边想这应该算是公务员的标准口头禅吧——内心明明有千万种想法,但说在嘴上的,永远是这无害且通行的一句。
“多了我就不说了,你做好准备,下周去市局报到吧。”说完这句话,谷清笑一笑,穆忻只好起身告辞。不过直到离开了谷清办公室,她都恍惚觉得刚才听到的一切都那么奇怪——她与谷清非亲非故,谷清犯不着额外照顾她,而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突出才能让谷清另眼相看。难道,让自己出去避难,真的只是单纯的“护犊子”?
这样想的时候,穆忻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一年多的警营生活改变了杨谦也改变了她——如同以前那个斯文含蓄的杨谦不见了一样,今日的穆忻,生活中多了警觉与防备,随时随地。
与穆忻的反应一样,几天后,当市局指挥部研究室的借调函真正抵达时,几乎所有人都有点出乎意料——在这个时候,借调穆忻这样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女同志去帮助工作,而且还是与接派警工作相比颇有些业务差距的研究室,这是什么意思?
化解危机,将功抵过,还是转移视线?
体制内的知情人都知道,研究室这样的部门,无论在哪一级机关、哪个单位,都不是轻松的差事。相对于搞对外宣传的宣传部门而言,研究室的存在或许更像是系统内的传声筒、参谋部。除了给领导写讲话稿、为上级单位报送调研材料,还要编发上传下达的《公安简报》,既鼓舞士气,也总结经验。谨慎自不必说,偏还有所有机关文字部门都会有的斟酌习惯——文章要创新,但不能太出格;表达要规矩,但又不能一成不变。种种要求限定下来,文字本身已经不仅仅是个游戏,反倒更像块磨刀石,来回磨去你大脑中所有因不思考而生的锈迹。而一旦陷入文字的陷阱,翻来覆去修改文章就变成家常便饭,所以加班加点是常事,熬通宵也不稀罕。免不了的,这样的部门天生就重男轻女,只因为男人杂事少、体力好,方便榨取剩余价值。
那么穆忻沾哪条呢?
文笔好?
她来局里时间不长,写过短警讯,没写过长简报。
能熬夜?
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已婚妇女,谁敢指望她加班加点熬通宵?
有后台?
这个最有可能,因为虽然是去苦兮兮的文字部门,但好歹也是市局。业内谁不知道,所谓“借调”,常常就是留用的序曲、高升的前奏,也因此基层就成为某些有背景的人们用来当跳板的地方。那么穆忻呢?这么久了不动声色,原来只是隐姓埋名、卧薪尝胆?
……
种种猜测,当然也有探头探脑的打听。干这种事儿的基本上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岗位够闲,百般无聊,局里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们毒辣的双眼: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男人升官,谁家孩子被老师请了家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时效性还特别强,比狗仔队还敬业。
穆忻唯有苦笑。
她何尝不是蒙在鼓里——也或许她更愿意相信谷清是为了让她避一避风头,毕竟在给领导添了如此大的麻烦之后还在领导面前晃悠,这本身就是在冒险。而另外一种揣测,关乎陆炳堂与陈局、谷清之间私交的,她不敢去想,唯恐想多了,会害怕。
到最后,穆忻怎么想也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她看着镜子里面色凝重的自己,再想想时常上案子、似乎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永远拨不通电话的杨谦,咬咬牙想:活了二十七年,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难道还怕魑魅魍魉?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杨谦不在身边,也决不能失了底气!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几天后,穆忻大义凛然踏上了去市局报到的路。只是万万没想到,跋涉了几十公里总算进城后,居然在市局门口又遇见了褚航声?
这世界真小。
穆忻这样想,却没说话,只是站在大门口看着褚航声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的身影。她一身蓝色警服,警容整齐,他一身休闲装,是记者的随意,但真正站到一起时,并不突兀,反倒有亲切的和谐。
也或许,心里安宁,景致自然就生动起来。穆忻想。
“你来办事?”褚航声话里有并不掩饰的惊喜。
“我借调来帮忙,一个月,说是会在这附近解决住宿问题,午餐在市局餐厅,有补助。”食住行,已婚妇女总是考虑些最实际不过的问题。
“住旅馆?”褚航声倒是迅速找到了邻家大哥的监护人职责,视线在周围转一圈,基本上就总结出了口碑还算不错的招待所、家庭旅馆、24小时便利店或是家常菜馆。已婚男人考虑的问题,其实也差不多。
“现在还不知道,安顿好之后我给你打电话。”不需要有避讳,倒不如坦诚联系,穆忻还有个小小的私心——有他在,或许是躲避陆炳堂最好的法宝。
“好,”褚航声点点头,指一下市公安局旁边的高楼,“那就是我们报社,后面有栋不算新的宿舍楼,是我家。如果你住得近,我还能照顾到。如果远,可以考虑分一间客房给你。”
他太爽快,穆忻倒有点惊悚:“哥你不要这么大方,嫂子会介意。”
“她在香港呢,再说,都知道不是这种人,”褚航声大方地笑一笑,“我跟我妈说遇见了你,她觉得挺难得,嘱咐我能帮你的一定要尽量帮。”
“从小到大,你帮我的不算少了。”穆忻一边寒暄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往前倒退几年,我倒真希望住在距离你最近的地方,可如今,男婚女嫁,终是错过了。能做对安稳度日的兄妹,已经是上天的厚待。
褚航声并不在意穆忻的话,只是补充一句:“安顿好给我电话,我请你吃午饭。”说完他摆摆手,快步往报社的方向走去了。一边走还一边比划个手势,要穆忻晚点不要忘记给他打电话。穆忻微笑着看他的背影拐进隔壁的院子里,转身进市局大门,一路往指挥中心的方向走去。她边走边想着褚航声的笑容,居然就真的安下心来。
报到是件简单的事,一个上午,见到了指挥中心主任、副主任,研究室主任、副主任,还有下属研究一室的全体同仁。一水儿的青壮年小伙子,穆忻往中间一站,万绿丛中一点红。
但刚报到就被当成整劳力使——刚好就是秀山报上来的一份通过串并案件、以情代警而抓获入室盗窃团伙的材料。穆忻看看署名,是段修才。
给段修才改文章,穆忻还是心虚的,毕竟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来说,段修才都是她的老师。但好在所谓的改动不过是把行文口气从区县分局上升为市局高度,看了几篇以前采用的简报范文,也能模仿个□不离十。唯一给穆忻冲击的,是研究室几个小伙子的工作节奏——那是紧张有序的忙碌,也是埋头思考的安静,既没有段修才一边写公文一边逛内网论坛的闲情逸致,也没有秀山分局闲岗大妈们煲电话粥的鸡零狗碎,只是埋头各干各的工作,偶尔写烦了互相递支烟,信口聊几句,但很快又进入了工作状态。
穆忻悄悄地观望,内心里有点小激动——尽管仍有些忐忑,但她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这样专心致志、静心思考的环境中工作过了。自离开学校以后,她的生活中充斥着机械式接派警的浮躁,偶尔看看报纸,但次数少得可怜。如今,听着此起彼伏敲击电脑键盘的“咔嗒”声,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研究生时代,在教室里和导师一起琢磨广告大赛的方案或是某篇论文的构架,为任何一处细节精心推敲……曾经,那是她腻了的勤恳、厌了的钻研,可如今,当她一步迈入一个全然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推敲的环境中去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怀念那些勤恳钻研、手脑并用的时光。
而眼前这一切,尚且如此陌生,却又多么熟稔。
穆忻想着,心里就生了暖意,也是瞬间就领悟到了为什么自己已经很久都不快乐: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勤奋得多;原来,她内心深处所有的空落落,都不过是因为她的大脑变空了、她的工作性质太机械了;原来,她对于知识的依恋、对于思考的习惯、对于未知领域的挑战欲,都已经伴随七年的大学时光,深入骨髓。
是的,曾经,她一度认命了——既然生活如此机械,那她不如就像《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一样,做个适应齿轮的扳手,学法律、学业务、学方言,敷衍到不至于耽误事儿也就足够。她也看透了——想要离开眼前的环境,要么有后台调走,要么有本事考走,前者她无法指望,后者更不知猴年马月。加上杨谦在刑警大队的埋头苦干,以及屋子角落处尘封已久的公考资料,她渐渐就失去了奋斗的心。她开始觉得,一个女人,或许真的需要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眼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避免工作任务过多而引起的早衰,避免不断思考问题而生出的抬头纹,也不用为大城市里无法挑战的高房价而感到心焦。偏安郊区一隅,迟钝地步入中年、老年,不操心,兴许也能长寿……
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这一年多来的失落、消极,突然被推翻!她瞬间恨死了那个放弃动脑、放弃思考,只是屈从现实的自己,转而一下子就充满了力量,开始向往、怀念甚至有无限勇气迎接未知的一切!
“这真是个好兆头。”她这样总结给褚航声。
午饭,本来要叙旧,但褚航声没想到穆忻兴奋地讲了那么多——有一年多来的失意,也有这一上午的刺激,当然还有对未来种种的全新预期。她眉飞色舞,脸上有热切的神采,褚航声拿着筷子看着她的脸,被她的激动感染得有点发愣。
他就这么愣愣地擎着筷子看着穆忻,看得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许也是那一刻穆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的话,褚航声一直在倾听,带一点微笑,中间没停了给她布菜。
她终于停下来,略有点歉意地看看褚航声,笑一笑:“我说太多了,是吗?”
“继续说就好,也很久都没有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了。”褚航声有些感慨,却让穆忻觉得略有点心酸,她想,或许正是因为她结婚了,才更能体会到两地分居的日子有多寂寞。
她也有点奇怪,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那些压抑,那些苦恼,她从不对外人说。哪怕是在段修才动辄便拿“研究生”学历说事儿的时候,在报警人不分青红皂白破口大骂的时候,在因为一个小小的“副科级”而被年龄比自己大、薪水比自己少的三姑六婆们挤兑的时候……她心里再堵得慌,也不过是夜半时分偷偷地掉眼泪。总想着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没资格抱怨。唯独埋怨过杨谦,可他只是抱紧她,不停地说“对不起”。而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她竟然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唯一的发泄,就是电脑里的一个上了锁的文件夹,那里面深埋着一系列秘密的、从没有被别人看过的日记,那里有她内心深处最见不得人的一切,比如最放肆的牢骚,最恶毒的诅咒以及最煎熬的后悔。
她承认自己虚荣,不然不会在人前意气风发,人后郁结伤怀。所以她更想不到,今天,她居然会对褚航声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藏了太久的苦恼和盘托出。
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只有平静温暖的接受,让人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安然。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或许,也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
“其实,无论做哪行,只要在跟人打交道,尤其是需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总要经历这些,”他说,“从陌生到适应,没有飞跃,只有过程。”
“我以为,我已经适应了。”她苦笑。
“适应也是分阶段的。刚开始的时候,你委屈、难过,觉得后悔。所谓的适应不过是单纯的忍耐,哪怕有人很肤浅、很敌对,你也会迁就,”他看着她,慢慢地说,他的目光有点游离,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回忆,“渐渐的,你不需要忍耐了,因为不存在伤害,所以也就不存在忍耐的说法。你或许仍然会鄙夷,有时候会不屑,但你面对他们的时候,会微笑,会恰到好处地寒暄。永远都有一点距离感,但不会难过,甚至容易产生得过且过的惰性,觉得不过如此,觉得可以永远如此。至于完全的适应,我想,应该是一种你对周围人的认可。你的视角越来越客观,你的心态越来越豁达,你开始看见他们的好处、长处,你开始从内心深处懂得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聪明之处。你变得越来越宽容,学会了取其精华、弃其糟粕,那时候,你才是真的适应了。”
“就是说,迟早要妥协。”穆忻叹口气。
“妥协是被动,是心不甘情不愿;适应是主动,是能够从中获取营养,自得其乐,其实有着本质的不同,”褚航声微微一笑,“当然,这很难。人在逆境中的时候,很难觉得这种苦涩的生活可以给自己营养。总要走出去,往上走,再回头俯视这段经历的时候,才能承认,曾经那些弯路,并不是白走的。”
“你走过弯路吗?”穆忻问完了又摇摇头,笑了,“算了,问了也白问,你从小,哪样不是顺风顺水?”
“是吗?”褚航声看着窗外,语调却突然变得有些惆怅,“有些疤,别人看不见,不过是因为都在暗处。像你,或许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不快乐,可是你的师弟师妹们,会有多少人都羡慕你能穿一身警服,有一个公务员的身份?别人看到的总是好的,其实不过是因为别人没有身处其中,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你是说,你也走过弯路?像我这样?”穆忻迷茫了,“你毕业就进大报社,想跳槽就跳槽,哪里都是出路,有什么弯路可走?”
“人生哪会只有事业这一条路要走?事业也好,家庭也好,彼此之间都是互相影响、互为顾虑的,”褚航声顿一下,“更何况,即便是事业这条路,我也一路磕磕绊绊。就像刚做记者的时候,带着满腔热情,偏激而冲动,以为自己就是包青天,可以铲奸除恶。结果到头来要跌了跟头才发现,记者不过是个传播者,可以客观报道,也可以合理阐述,但没有审判权。”
穆忻怔住了,过一会才突然笑着说:“不要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说说你吧,嫂子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能干,也算漂亮,比我小一岁,”褚航声字斟句酌,说得很慢,但很慎重,“她家就是这里的,我毕业后在当地工作了一年,后来她毕业,想回来,我们就回来了。只是没想到,没在这里呆多久,她又去了香港。”
“其实她过的那种生活就是我曾经十分羡慕的,”穆忻看看自己身上的警服,觉得也很有趣,“做衣着光鲜的白领,走在时尚前列,每天争分夺秒用知识赚钱养活自己。生活很忙碌,但处处都有挑战,处处都精彩。”
“还是那个道理,看别人都觉得精彩,看自己常觉得绝望,”褚航声笑了,“你不知道南京有白领辞职考公务员?”
“脑子进水了?”穆忻瞪眼。
“是真的,外企压力大,要么不敢结婚,要么结婚后不敢生孩子,才三十岁就到了事业巅峰,再往后,有人还能平步青云,绝大多数人却开始走下坡路。在很多地方,也无疑是在吃青春饭。”
褚航声这番话,让穆忻想起来自己毕业时杨谦说过的那段话,现在想来,杨谦的想法果然不像是二十五六岁冲劲十足的年轻人。她看看褚航声,神奇般地觉得,似乎,在他身上,也有杨谦隐约的影子。
如果不是饭局中间突然接到的电话,或许,穆忻还会继续沉浸在一点点忐忑与更多的欣喜当中,甚至她一度还想要去参观一下褚航声的家。可是偏偏,肖玉华的电话在这时候打来。
穆忻接起来,电话还没拿稳就听见婆婆急三火四的叫唤:“穆忻,你快回来,你爸心肌梗死住院了!”
穆忻顿时变了脸色。
肖玉华声音大,褚航声听了个□不离十,他没说话,只是趁穆忻在电话里了解情况时招手唤服务员来结账。很快,他做个手势,穆忻跟在他身后离席,一边听肖玉华说话一边往门口走。走到门外时,褚航声略拽一下她的手腕,带她往报社的方向走。
终于挂断电话,穆忻也有点着急:“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先请假再回秀山?”
“现在这个时间估计也都吃完午饭了,你这就给领导打电话,我回单位取车,送你回去,”褚航声并没有给穆忻拒绝的机会,“站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穆忻点点头,有点感激地看着褚航声走远的方向,然后拿出手机请假。十分钟后,她坐上褚航声的车,一路风驰电掣着开往秀山人民医院。路上两人说话不多,偶尔的交谈都是围绕心肌梗死这种病症,褚航声好像对什么都很了解,他说的,能让穆忻感到约略的安心。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杨谦已经到了。看见褚航声,杨谦还愣了一下,直到穆忻介绍说这是“以前住一个院子的哥哥”,杨谦礼貌地握手,也顾不上多寒暄,便被穆忻抓住问情况。
穆忻是真的不能相信,杨成林怎么会心肌梗死呢?他身体明明一直很好!穆忻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对穆忻而言,杨成林是肖玉华巨大阴影下的一处荫蔽、一把保护伞,他和善也慈祥,常常替穆忻说话。有时候肖玉华说话不中听,还是杨成林背后趁她不注意时跟穆忻说一句“你妈就是这种人,说话不好听,但没有恶意,你别往心里去”,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倒下?
穆忻咬咬下唇,觉得心里有点难过——自父亲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两个字了。初喊杨成林的时候也觉得生涩,但没过多久便觉得这真的是一家人,是疼孩子的老人,是她的另一个“爸爸”。她不愿意他有事,这样的担忧,是发自内心的。
不过好在,那天经过抢救,杨成林终于从死神手中被拉回来。情况虽然凶险,但因为治疗及时,终究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褚航声一直陪到转危为安的结果出来才礼貌地告辞,离开时肖玉华看着褚航声的背影颇有些警觉,那目光让穆忻看了很不舒服。最后还是穆忻送褚航声离开,走之前褚航声留了句话:“如果有去大医院治疗的需要,给我打电话,我认识省立医院心内科的主任。”
穆忻点点头,目送他走远。
转身回病房,结果没想到还真让褚航声说着了——肖玉华正在医生办公室和医生谈话,态度强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个大人物的太太。理由很简单,就是县级医院水平差,这么严重的心脏疾病,至少也要去市区里的三甲医院。
杨谦默不做声,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希望父亲好好的,所以对母亲的建议并没有太大反对意见。他也没有想到转院后要如何照顾病人、如何送饭等一系列再实际不过的问题。可这些问题穆忻并不方便提出来,无论是对肖玉华还是杨谦,她只要开口,必将担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不敢冒这个险。
“必须转院!”肖玉华回到儿子和儿媳妇身边,斩钉截铁,“我不相信这种小地方的破医院,必须转院!”
“那就转吧,先得去联系医院吧?”杨谦有点没主意,看看穆忻。
“刚才褚哥走的时候说,他认识省立医院心内科的主任。”穆忻嗫嚅着说。
“那太好了,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们要转院,”肖玉华面色平静,“我已经想好了,穆忻,你不是在市局帮忙吗?正好也在市区,再好不过了。那就咱俩一起照顾你爸,杨谦在这边上班,顾不上,就算了。咱俩两班倒,白天我照顾你爸,就在医院附近订餐就好。你下班后抓紧休息,晚点来换我,早晨我再早点去换你,也忙得过来。市局既然借了人,总该解决住宿问题吧?我倒班时住你那里就行,还省了住旅馆的钱……”
她布置得有条不紊,听上去已经胸有成竹。穆忻张口结舌,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就刚才这一会儿功夫,肖玉华是怎么把所有事儿都琢磨明白的?而且还能理直气壮地让穆忻白天上班、晚上照顾病人,还要去住市局安排给她的宿舍,她这思维是不是也太耿直了一点?
可是让穆忻没想到的是,居然连杨谦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对啊,媳妇儿,还真是巧,多亏你去市局帮忙,那里离省立医院也不远,照顾起来正方便。你到底比妈对G城熟,有你在我也放心!”
他说的真挚又诚恳,让穆忻没有任何理由说一个“不”字,只能咬牙点头答应。肖玉华似乎也从没想过穆忻会不答应,只是表情平静地点点头,继续安排:“那穆忻你去给你哥打电话吧,就说要马上联系那边的主任,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转过去;杨谦你回家给你爸拿点换洗衣物,再买点饭,大家都饿坏了。”
杨谦领命而去,穆忻也只好找个僻静的角落打电话,不出所料,褚航声马上应允。只是快挂电话之前,褚航声又多问了一句:“不需要请个看护吗?”
“贵不贵?”
“应该不算太贵,我同事请过一个,当时是一个月一千五,八小时的……”褚航声替她打算,“你上班哪有时间陪护?不如让你婆婆和请来的人一起轮班,逢周末你去替你婆婆,这样不至于太累。”
穆忻摇摇嘴唇,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是连哽咽都不敢。她能说什么呢?多年不见的邻居哥哥都心疼她又上班又陪护会辛苦,可婆婆的命令不敢违抗,杨谦的信任不忍辜负。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扛着。
可真到了要扛的时候才发现,扛下来,真难。
白天上班,因为还处于学徒阶段,大材料穆忻写不了,只能从初级阶段学起。市南区报来一份关于建设“无违纪科所队”的材料,研究室副主任派给穆忻改。改完了交给主任,主任提出进一步修改意见。回去继续改好,上交,几次三番,终于通过。然后回办公室打印定稿,稿子标题照例是华文中宋小二号字,正文是仿宋三号字,A4纸,行间距30磅,页码居中。然后填办文笺,附在打印好的稿子前面,装订。送研究室主任审阅,签字。再跨越一个小院,去后面的办公楼,送指挥长审阅,签字。指挥长忙,正在接待客人,只能站在走廊上等,还好不算很长,十五分钟后签字完毕。带着签好的办文笺去另一栋楼上的打印室重新排版、印刷,运气好没排队,顺利印好120份,逐一装订。一部分送给收发室直接下发,一部分分别装进刚才趁复印时已经写好的信封,报送市委政法委书记、分管工作的副市长等一干领导。然后再回自己的办公室,将印好的文稿存档,并通过内网把文稿电子版报送给省公安厅、市委市政府相应部门……一套程序,没有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下不来。那些文字里的讲究,那些法言法语的谨慎,那些对案例的把握、对口气的斟酌,甚至是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不停地跑腿儿,一一应付过来,从脑细胞到肌肉细胞,都要死一半。
然而这些仍没有夜晚辛苦——昏昏欲睡的时候,杨成林打鼾。好不容易半睡半醒休息一会儿,护士进来查房。帮完忙,看结果没事,继续倒在说是床其实不过只是折叠椅的躺椅上睡过去。没睡上半小时,杨成林要起床小便。好在洗手间就在室内,不远。穆忻小心翼翼送他到洗手间门口,撑着眼皮警醒着等,随时准备在听到可疑声响时破门而入抢救人命。终于等到杨成林回到床上,再次发出鼾声,穆忻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有一跳一跳的疼。好不容易又睡过去,最多两个多小时,护士又来查房……早晨,穆忻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看自己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红血丝,心里滋味莫辨。
可是,这些,没处说,没法说。
向市局请假回去休息吗?不可能的——且不说借调期间人人都巴不得表现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明知没希望但也仍抱着能留在上级单位的幻想;单说肖玉华,她那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一脸倦容,怎么能换来她一分一毫的满意?
穆忻觉得,她就是在自我摧残,摧残到体无完肤、灰飞烟灭,才能证明她尽心了,才能满足肖玉华的苛刻。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现代的“二十四孝小媳妇”,她只知道每天都要安慰自己:说这是孝道,是儿女必须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说这是情分,是冲着杨谦的嘱托、信任以及爱;说这是责任,既然推不掉,不如尽心尽力画个句号。
当然,也有对杨成林的敬重——老人不忍让年轻的儿媳妇受累,偶尔起夜时穆忻没醒,他会再多忍忍,直到忍不住,才起身下床往洗手间走;他趁肖玉华不在就催穆忻休息,隔壁病床出院那晚,他帮穆忻放风,让她在肖玉华赶来之前躺在旁边床上睡个好觉;他替穆忻说了无数次好话,面对肖玉华听起来像和气建议其实不过是吹毛求疵的要求,他挡着;他更提出过出院,甚至提出过请护工陪床,尽管被肖玉华驳回,但他的好,穆忻记在心里。
也是托医院水平高的福:没有放支架,溶栓后也没有并发症。一段时间后,杨成林获准出院,穆忻闻讯长舒一口气,那天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时都踏实了不少,连有人进门开电脑工作都没有察觉到。醒来时脸上印了挺深的两道印子,自己已经觉得挺窘,结果还被主任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但她没觉得尴尬,反倒觉得心里有多日不见的敞亮——真的,再这样下去,穆忻怕自己会过劳死。
劳神,劳身,劳心。可仍然要听肖玉华那么“和气”地拖着穆忻的手说:“闺女你辛苦了,妈知道你不容易。正好昨天晚上路过批发市场,看里面有做被子的,我就给你做了床蚕丝被。蚕丝啊!好东西!冬暖夏凉!我称了二斤半,今年冬天你看着吧,保准又轻快又暖和,叫你以后都不想盖棉被!”
穆忻愣一下,想自己没听错吧,二斤半的蚕丝被,要冬天盖?如果她没记错,结婚时郝慧楠咬牙大出血,送她一床六斤重的冬天用蚕丝被,当时的市价是1500元……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肖玉华继续感慨:“刚巧我们原来厂里的老姐妹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买蚕丝被呢,结果人家说什么?人家说老肖你真是个好婆婆啊,你也太大方了,还给儿媳妇买蚕丝被!可不是嘛,我们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谁不是盖棉被啊……”
“妈您不用这么客气的,蚕丝被您留着用就好,我用棉被就行。”穆忻急忙表态。
“那不行,说买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必须你盖,”肖玉华满脸都是笑,洋溢着一种由衷的自豪感,“你从小家境不好,我看也没什么贵重东西,这个就算妈给你的礼物,以后再慢慢给你添置。结婚嘛,按咱这儿的风俗是得给准备被子的,你娘家没准备,我给你补上!”
穆忻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尴尬,气愤,委屈,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只知道杨成林无数次试图打断肖玉华的自说自话,但都被肖玉华视若无睹了。她似乎到这会儿才明白,肖玉华为什么从来都看不上自己这个儿媳妇,为什么从来都不热情,从来都话里带刺,从来都喜欢上纲上线说她没家教、不矜持,只因为——原来,她看不起她!
她父亲死了,没靠山;母亲下岗了,弱势群体;家里穷,除了C市的一套也不算太值钱的房子和一屁股债以外,一无所有。她和杨谦的婚礼,在肖玉华主办下也算是漂漂亮亮。她知道自己家没有为这场婚礼作出任何贡献,所以也没有任何要求。结婚那天的首饰都是租婚纱时配套租来的,素戒一枚,求婚时杨谦买的。礼金一分钱都没要,哪怕是她同学朋友的那部分,也没要。不是因为她心虚,也不是因为她自卑,仅仅是因为将心比心,知道公婆攒钱也不容易,所以从未在钱上有过任何计较。可是,即便这样,还是不行吗?
穆忻的心,在瞬间,沉到深不可见的水底,冰凉的,缩成紧而颤抖的一团。
那天,穆忻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市公安局,又怎样走到隔壁省报大门口的。或许是在路边呆呆地站了很久,但具体多久她也记不清了。直到夕阳西下,她在最疲惫、最没有指望的时候,遇到了刚采访回来的褚航声。他从相反方向走来,在她背后叫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见。他终于快走两步,转到她面前,扳过她的肩,叫她的名字。却在那一瞬惊讶地发现,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掉一滴眼泪的丫头,已经泪流满面。
也是那一瞬,穆忻恍惚着想起了她的婚礼——她没有丰厚嫁妆,娘家也没掏一分钱的婚礼;她险些忘记,但肖玉华从未忘记过的婚礼;以及她承诺过,无论贫穷、灾难、疾病,都要此生不离不弃的那场婚礼。
那是他们最初的誓言。
是以为要信守一辈子的誓言。
可如今,这一辈子,还能一起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