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喷水池边。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走上去,说声谢谢。这时,却听身后,钱伯的声音,他喊我,太太!
我心下一惊,止住步子,回头,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只是,随意走走。
嗯,随意走走。
钱伯笑笑,说,我过来,也只是替老爷子问问,太太您有没有什么需要。
我摇头,说,没有。
钱伯点点头,说,那就好。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问程老爷子的身体以示关心。
钱伯说,劳烦太太挂心,老爷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我手指的戒指上,话锋一转,笑道,法国到底是时尚之都,三少爷也到底是有心之人,太太手上的戒指很别致。
我微微一愕,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不解他怎么会对这戒指感兴趣,礼貌地笑笑,说,这个,不是他设计的。旧货市场淘到的。
他说,噢?
我见他兴致满满的样子,确实没有为难我的意思,于是松了口气,索性简单说了戒指由来以及背后的故事——一个华裔女子在古老的浪漫之都等她的老情人直到死去的故事。
我爱你,不能从我出生为始,却可以以我的死亡为止。
我看了看戒指,说,这里还有两字,雨墨。大概是她的闺名。
钱伯很镇静地看着我,那种镇定有些怪异,你能感觉到他的努力,努力地让你感觉他很镇静。
他说,太太,我可以,看一下这枚戒指吗?
我愣了一下,从手上脱下了戒指,给他。
他苍老的手接过了那枚带着岁月印记的戒指,注视了良久,良久。
他离开的时候,将戒指还给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太太,您不是要去找大少爷吗?
我微愕,这突来的暗许。
钱伯走后,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喷水池。
程天佑在那里喂鱼,一池锦鲤,欢动贪恋着他手指间温柔的赐予。
清风吹过,他的白衬衫,我的长头发。
我清了清嗓子,说,谢谢。
他一怔,似乎未料到我会过来,眉梢微微一低,点头,算是回应。
晨光,清水,他。
无一不是美好到令人动容。
我想说,对不起。
是的,有太多太多的对不起。
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
相顾最终无言,沉默间,他终点头礼貌示意了一下,手中的鱼食一把散尽,然后,转身欲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华丽而寂寞,曾共我一段青春,同我一段盟约,然后,奉我以性命,最终,因我失去望这片天空的资格,我难过极了。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忙回头,却见金陵,不由得吃了一惊。钱至在她身后,焦急地,试图拦住她,她却不管不顾地将他推开,说,别拦我!
她看到我的时候,却似乎愣住了,说,你真的在这里?!
我愣住了,说,金陵?你,怎么来了?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看了看也停住了步子的程天佑,将我拖回到她的身后,是愠怒,却也克制着,说,你怎么,怎么还跟他纠缠,你是疯了吗?!你忘记三亚了吗?你忘记他怎么对你了吗?
钱至说,金陵!
程天佑在一旁,面色无比平静,并不作声。似乎那时那日为我而费尽苦心,今日更无须辩解一般。
我看着金陵,看了看一直双唇紧闭的程天佑,心下那么难过,替他委屈和不值,我说,金陵,其实不是那样子的……
钱至也点点头,附和着,却又不能说得太多,所以,他只能说,金陵,大少爷他是有苦衷的。
金陵看了他一眼,冷笑,好大的苦衷啊,还让你送芒果啊!要我喊你一声芒果小王子吗?说完,她拉起我的手就要走。
那一刻,我才知道,钱至这种人,对于这种家庭的重要性,他们知道这个家庭里所有的秘密,却也保护着这些秘密,哪怕是对自己生命里最亲密的恋人,也绝不会透露半句,这是他们的工作。平凡而伟大。
这时,程天恩跟鬼魅似的出现了,汪四平在他身后,寸步不离。我能感觉到金陵的手在瞬间有些凉,但她的表情却那么镇定。
原来,我们的心,永远不如我们所表现的平静。
程天恩看了看金陵,又看了看我,最后,看了看钱至,说,哎哟,可真热闹,钱助理!怎么,一大清早带女朋友来逛程家这所免费的大公园啊?
钱至,说,二少爷……
程天佑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循声望过来,似乎,钱至和金陵恋爱的事情,他之前并不知晓;而这一刻,聪明如他,立刻惊觉,便也明白了程天恩对钱至的针对。
金陵并没放开我的手,她护在钱至身前,看着程天恩,说,给你打工,又不是卖身给你!要你这么冷嘲热讽!
程天恩也笑,说,记得自己是个打工的就好,主人的东西最好不要碰!就是扔掉了不要的,也不能碰!说完,他看着钱至,说,是不是啊,钱助理?
钱至难堪极了。
敢说老娘是被扔掉不要的?!金陵一副我跟你拼了的表情,我试图往后缩,免得她将我给扔出去——若是之前,如果程天恩这么对金陵,我一定也会跳出来为金陵同他争,可是,此时,我却不能,我不止欠了程天佑;亦欠了程天恩,欠了他一个眼眸如同星辰般的兄长。
骨肉之情,手足之谊。
就如我同凉生,谁若害得凉生如此,我便是拼上性命都要他拿命来抵。
这一刻,气氛微妙到一触即发。
程天恩一副“你打我,有本事你为了你的新欢打死我这旧爱”的表情;而金陵一副“大意了,年轻时爱上了人渣,无奈,爱渣容易灭渣难啊,灭他显得我汉子,不灭显得我余情未了,到底怎么办”;钱至更是“我苦逼,我真苦逼,还击对不起爹地妈咪大少爷,不还击对不起女人对不起自己”;程天佑一声叹息,小钱你能耐了挖墙脚挖到我弟弟门口了,兔子专吃窝边草啊!还瞒得严严实实啊,今早儿要我跟前任多叙旧,现在你现任跟她前任叙旧了你开心不开心;我心想,怎么这么混乱,要下一秒真打起来我该躲哪儿呢;汪四平则是:哈哈哈,自从进入了程宅,琼瑶剧、韩剧、日剧、美剧都不需要追了,现场直播各种狗血虐恋加长版,无广告全槽点啊。
我屏息凝神、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顷刻间即将爆发的战争——
金陵:欺负老子的新欢,老子跟你拼了!你才是东西!才是被扔掉的东西!
程天恩被扑到:啊!救命!你不是东西!
钱至:金陵,不要!
汪四平:我的二少爷啊——
我:金陵!
程天佑:天恩!
鸡飞狗跳,揉成一团。
现实却是,没等战争爆发,程天佑只是一句话,就让我脑子里幻想会如上发展的剧情,戛然而止——
他头脑清晰,飞速地说,钱至,三少奶奶刚回国,今天,你就陪她和金小姐出门逛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