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我昏昏睡去。
“雅姿。”等到刘叫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飞机场的门口。他下车,从后备箱里递给我一个袋子说:“替你准备了一些东西,飞机是一小时后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替你办手续。”
晚上的班机不多,机场里稀稀拉拉几个人,面无表情地穿梭。我跟着刘进入候机室,不知是困倦还是茫然,我觉得自己已经没了思想和意识。我打开刘递给我的袋子,发现里面是一些零食,甚至还有一瓶花露水。
他可真细心。
“前往北京的3532次班机即将起飞,请乘客作好登机准备。”
广播里响起了小姐温柔的声音,刘将登记证等一叠东西递给我关切地拍拍我的肩:“雅姿,一个人行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
“你妈妈会在那边接你。”他说。
“谢谢你。”
“瞧你!”他笑,“跟我客气啥?”
“刘叔叔。”我第一次叫他刘叔叔,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问我:“怎么呢?”
“我有些怕。”我说。
“没事。”他拍拍我的肩,“要见到爸爸了,应该高兴才对。”
“我想知道一些情况,关于他的,你能透露一点吗?”
刘用一种同情的理解的目光看着我,他温和地说:“对不起,关于这些,我一无所知,是真的。不过,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呀,还是我刚才说的,要见到爸爸了,应该高兴点才对。”
“我爸爸要是回来了,你怎么办?”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刘居然笑了:“我没想那么多。”他说,“我只希望你妈妈快乐。她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应该拥有快乐的一生,你说对不对?”
我回味着刘的话独自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飞机起飞了,夜晚的机场慢慢飞出我的眼界,黑漆漆的夜空,稀薄的空气,让人无力而寂寞。
妈妈的日记本放在我的双膝,虽然我对一切充满了好奇,但真正可以揭开迷雾的时候,我却变得异常脆弱,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打开它。
我在飞机上又睡着了,做梦的时候,我梦到的是任姨家不远的那片湖,幽蓝幽蓝的湖水,我情不自禁地投入,却奇怪地没有下沉,丁轩然在岸上抱臂看着我,他穿了白色的衬衫,笑容开朗,眼光里充满了爱怜和宽容。我想向他伸出我的手,想让他拉我上岸,但我一直奇怪地保持着我的矜持,一动不动。
醒来的时候,北京已经到了。
北京,对我而言是一座遥远而陌生的城市,但下了飞机的我对这里却没有丝毫的新鲜感,拖着疲惫的身体,我在接机的人群中寻找妈妈的身影。
远远的看见了妈妈,她穿着淡紫色的雪纺纱上衣,白色的修身长裤,显得高贵而典雅。
我并没有急步而行,虽然我也想像其他小孩一样,飞奔着扑进妈妈的怀里,但是我倔强地坚持着我的冷静。
妈妈同样冷静,对我点点头:“飞机挺准时的。”
我微笑,和她并肩走出大厅。
在路上,我把她的日记悄悄塞进了背包里。
夜晚的北京灯火通明,整个城市都透着大气的美。
“去XX医院。”妈妈对出租车司机说。
“医院?”我惊讶地反问。
“我们先去医院,再回酒店休息,你撑得住吗?”妈妈望着我,眼里藏着温柔。
“为什么要去医院?”我问。
“去了就知道了。”妈妈眼睛望着窗外,不再言语。这是她一贯的性格,我也早习惯了,所以不再追问。
该知道的,反正总会知道。
我随着妈妈下车,走进医院,穿过医院走廊,再走进电梯,我们都没再交谈。
医院里特有的味道让人觉得呼吸很不舒服,我猜想,一定是他在这儿,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疾病?车祸?
我虽然猜测着,却并不担忧,毕竟,对于我来说,他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走进加护病房,在病房前,妈妈站住了,轻声对我说:“雅姿,你听我说,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你爸爸,他刚从美国回来……得了绝症,他想见见你。”
是他。是他?
那个我从小心心念念的父亲,那个我内心深处幻想过千万次的形象,马上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站在病房的门口,我像是被粘上的磁铁,牢牢粘住,怎样也挪不开步子。
“雅姿。”妈妈拽拽我,“进去吧!”
我转身飞奔。
“雅姿,雅姿!”妈妈一路追着我,一直到医院的门口,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我才停下脚步。妈妈紧跟着追上来,她的头发已乱,眼圈发红,这么多年,我从没见她那么失态过。
我喘着气,她也喘着气。
我摇着头,泪水飞溅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见他,不想!”
“雅姿!”妈妈把我拉到里边,“雅姿你冷静点!”
天上掉了来一个爸爸,还得了绝症,我怎么能冷静!天!
我拼命要挣脱妈妈往外跑,妈妈看着失控的我,也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大声地说:“妈妈求你,好吗?”
我张大了嘴,疑心我自己听错了。
“求你,雅姿。”妈妈说,“他可能活不过今晚。这是他最大的愿望。虽说以前,他对不起我们母女,但人之将死,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再说了,如果你此生都见不到你的亲生父亲,你也会觉得遗憾的对不对?”
我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牵住我的手:“走吧,乖。”
终于,终于我看到了他,终于,终于我心里的碎片飞速凝聚,空白被眼前的真实填满。真实与幻想的落差让我一时间无法呼吸。
病床上的男人苍老而憔悴,黑黑的皮肤,散淡的五官,颓废的神情,这是我的父亲吗?
医院里的灯明晃晃地非常刺眼,我觉得头晕眼花,犹如缺氧一般。
见妈妈牵着我进去,老男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颤动着嘴唇望向妈妈。
妈妈点点头对我说:“雅姿,他就是你爸爸,快叫爸爸啊。”
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虽然我很想做一个表情,微笑也好,愤怒也好,漠然也好!可是我脸上的肌肉丝毫不能动弹,就像绷紧的琴弦,一用力就会“砰”地断开。
“和你……一样漂亮。”他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她叫雅姿,成绩很好,现在快升高中了。是直升的咧。”妈妈说。
男人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对我招招手。妈妈赶紧过去扶他。
那灯光太刺眼了,我怕再待下去,一定会被烤化在这里。
我必须离开,窗外是黑暗的天,我的视线才不会受伤害。
“雅姿,”妈妈伸出手,把我用力地拖过去,颤声说,“过来,跟爸爸说两句话。”
我感觉到妈妈的不安,于是听话地走上前,但是我的嘴唇只是动了动,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伸出手来,像是要摸我的脸颊,我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手知趣地迅速地缩了回去,妈妈俯下身,拍拍他说:“你看雅姿,长得像谁?”
“我。”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冲出了病房。
走出医院的大门,我无所适从。
我该到哪里去呢?
北京这么大,这么陌生,谁可以收容我呢?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丁轩然。
拿出手机,拨他的电话号码,我的手指怎么不听使唤,老是拨错数字……
“喂——雅姿,你到了吗?”
听到丁轩然的声音,我的喉咙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雅姿,雅姿……你怎么呢?你说话呀?听得到我吗?是不是电话信号不好呀……”
丁轩然怎么这么多问题?
“哇——”
我放声大哭,就像压抑的洪水暴发,汹涌而泛滥,不可逆转。
“雅姿,发生什么事呢?你别哭呀!好好说。”
我继续哭着,有几个来往的病人用奇怪的眼光注视着我,我顾不着了,如果不哭出来,我怕我会顷刻间爆炸。
丁轩然没有再问下去,静静地听我哭。
我累了,坐在石阶上轻轻地抽泣。丁轩然一直耐心地等着。
终于,我轻声说:“丁轩然,我没事了。谢谢你!”
“雅姿,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了,可是我敢断定是不开心的事。如果你不愿意说就别说。哭出来是不是舒服些了?”
“是的。”我吸吸鼻子,“好想和你在任姨家的院坝里看星星,还有那片湖,我真的喜欢。”
“等你从北京回来,再来吧!我在这儿等你,任姨,多味和阿妹都很想你哩!”
清脆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住,我知道是妈妈。
我挂了电话起身。
“他很高兴。”妈妈说,“谢谢你,雅姿。我们走吧,明天再来。如果,明天还能见到面,跟他聊一聊也好啊。”
我一开始没明白妈妈说的“如果,明天还能见到面”是什么意思,等我明白过来,我全身开始颤抖,止也止不住。
“我们走吧。”妈妈轻拍我的肩,走上前去拦出租车。她很淡定,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躺在酒店舒服的大床上,我伸展着双臂,什么也不想,极度的疲累让我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我没有做梦,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当我醒来时,发现妈妈坐在我的床头凝视着我,眼里是不常见的要命的温柔。
“雅姿,睡好了吗?”
我笑笑。
“那妈妈想给你谈谈。”
我坐起身,理理长发,抱住双膝,静静地注视着妈妈。
“我知道突然间让你接受你的爸爸还活着,这是很困难的事。但请相信,妈妈也不愿意这样,我并不希望他再出现在我们母女的生命里。但是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了,本来他在美国会有更先进的治疗,可是他不远万里回中国来度过他最后的日子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你说我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垂死边缘的人最后的请求,纵然过去他再对不起我……”
妈妈的眼圈红了,但是她没有让眼泪在我的面前流下。
“他对不起你?”我疑惑地睁大眼睛。
“我的日记里不是已经写出了所有的经过吗?”面对我的疑惑,妈妈也迷惑了。
哦,日记,那本日记。
我从枕头下抽出那本红色封皮的日记,递给妈妈。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爸爸的故事,但我又没法说服自己打开它,它就像是一个诱惑,远远的想触碰,靠近了又让人恐慌。所以它一直搅得我心乱,现在交还给你,我的心才可以平静下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一切吗?”妈妈接过日记,用纤长的手指触摸着封面。
“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吧!妈妈,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秘密,就让我们都保留在心底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脑海里居然闪过丁轩然关切的眼神,我觉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烫。
“雅姿,你真的长大了!”
妈妈轻轻地搂住我,我闻到她身上淡雅的清香。这种亲密的举动我们很少有过,但我一点不觉得尴尬,反倒很自然,我闭上眼睛,幸福地沉醉在这一刻。
之后的几天,我们都到医院去陪着他。我很奇怪,除了护士医生和我们母女,似乎没有别的人来看望他。
难道他就没有亲戚朋友什么的?
不过我不想多问。
我给他倒水,削苹果,喂药……
他总是问我一些很无聊的问题,比如你平时喜欢做什么?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学习很辛苦吧?和妈妈争吵过吗?
他似乎想用几个问题就轻松地走进我的生活,真是很愚蠢。
我总是用最简洁的话来应付他,他却满脸笑意,很满意的样子。
每当妈妈和他聊起一些过往的事,我就会悄然退下,到草坪上去走走。
夏日的太阳很烈很毒,我总是坐在树荫下看着来来去去的人,想着每个人背后都有不同的故事吧!
我很想接到丁轩然的电话,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于是我给他发短信:“我见到了我的父亲,与我想像中截然不同。”
很快,收到他的回复:“无论怎样,他都是你的父亲,这是血缘,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生命垂危,我对他没有感情,不知该怎么办。”
“我只想对你说,有些事情过了就回不来了,别让自己今后后悔。”
远远的,护士朝我冲来。
“小姑娘,你是特护病房24床的家属对吧?”
我点点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你快进去吧,病人快不行了!”
我跟着护士小姐奔向病房,一路上我的心“咚咚咚”跳得很厉害,我想用手压住它,可是根本没有作用。
他戴着氧气罩躺在病床上,身体很小,像是蒸发了所有的水分。妈妈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他的眼神很渴求,对生的渴求,那么急切,那么强烈。
看见我,他的瞳孔闪烁了一下,像火柴的光芒。
我轻轻走到他面前,他的目光艰难地跟随我的身影,我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没有丝毫挣扎与犹豫清清楚楚地喊出:“爸爸——”
刹那间,他的瞳孔放射出璀璨的光芒,那一刻,他不像一个病人,倒像一个获得新生的生命。
只是那一刻。
光芒渐渐熄灭,他急促地呼吸后终于获得了永久的平静。
我没有流泪,只是很恍惚。
医生将白色的床单拉上他的脸,所有的一切即刻变成了苍白。
妈妈跟我紧紧拥抱,我听到妈妈轻声对我说:谢谢。
她说:“谢谢你,雅姿。妈妈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如果妈妈年轻的时候,能像你这样,也许,故事就不是这样的结局。”
妈妈的眼泪烫伤了我,我无从揣测年轻的时候美丽漂亮的她曾经为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流过多少的眼泪,但今天的眼泪,我知道是不一样的,隔着永远都无法再超越的距离,爱与恨,算得了什么呢?
又还能算什么呢?
那夜,我和妈妈在宾馆里聊天。长这么大,也许这是我与妈妈之间最亲密最坦然的一次交流。我问妈妈:“你恨他吗?”
“不恨。”妈妈说,“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他。”
“你们分手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妈妈说,“我当初执意要生下你来,可是他不愿意。”
“他为什么不愿意,你为什么又非要生我呢?”
“他不愿意是因为喜欢他的女孩太多了,他并不一定要娶我。而我一定要生下你,是因为我太爱他,我要留下他的孩子,这是必须的。”
哦,我的漂亮妈妈,原来她曾经爱得如此奋不顾身。
“可是,妈妈,”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这么美,他那么丑……”
“不是。”妈妈打断我说,“你错了,你爸爸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帅。更何况,喜欢一个人,跟他的容貌其实是没多大关系的。”
“那你是不是一直后悔生下我呢?”
“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感觉,你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我。”
妈妈的手放到我肩上来:“雅姿,妈妈想问你一个问题,真正的爱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睁着眼睛看着她。
“妈妈很爱你。”她说,“我希望你以后会慢慢地明白。”
我把头歪过去,脸靠着她的手,她手背的温度让我觉得安心,这一刻,我对妈妈没有任何的怀疑。
“雅姿,我们回家吧!”妈妈轻声说。
是该回家了。
我决定回去好好陪陪妈妈,于是我打电话给丁轩然,告诉他代我向任姨他们问好,我不再回那里了。丁轩然说他明白,等他回去,我们再见。
下了飞机,却意外地看到刘叔叔和丁轩然,他们竟然都等在出口处。我多日阴郁的心因为见到那个笑脸,竟然像一下子打进了一道灿烂的阳光。
“他说什么也要来接你。”刘叔叔说,“我只好带他来了。”
“好朋友嘛。”丁轩然看着我妈妈坦然地说,“我们应该互相关心。”
妈妈笑了。
趁着妈妈和刘去放行李,丁轩然问我:“雅姿,你还好吗?”
“嗯。”我说。
“我很为你骄傲。”他说。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
“因为你比我想像中要坚强许多。”
我的内心充满了对丁轩然的感激,要知道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听到这样的话,因为这些话,足已让其实脆弱的我有了坚强下去的理由。
这个暑假我很少出去,和妈妈静静地待在家里,有时说说话,有时各做各的事。但彼此能感到对方的存在,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我们谁都没再提爸爸,仿佛北京之行是一场梦,梦醒后,我们的生活依然如旧。
季郁打电话叫我去游泳,我懒懒地说不想动。
“雷雅姿,你要多运动,小心变成小肥猫。”季郁提高分贝。
“不会啦!我怎么吃也不会胖,不像你,喝水也长肉!”我打击她。季郁是很容易长胖的体型,一不小心脸蛋就像大苹果。
“好了好了,不去就算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季郁气鼓鼓的,“还想趁这个暑假和你好好玩玩,也不知高中我们还会不会在一个班。”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鼻子倒些发酸:“亲爱的,我有预感,我们肯定在一个班!”
“真的!”她夸张地大叫,“你的预感准确率多少?”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嘻嘻,雅姿巫婆,不要光吹哦,灵验不灵验,到时候就知道了哦。”
“好啊。”我说。
“真不出来游泳?”
“嗯,不去了。”
“肯定是有帅哥约你了吧,重色轻友!”
“不要乱讲。”
“如果是,我扁死你哦。”
“扁吧扁吧。”我说。
电话刚挂,门铃就响了,我开了门,站在外面的居然是丁轩然,他扛着一个游泳圈气宇轩昂地说:“雷雅姿,游泳去吗?”我正纳闷呢,后面闪出的竟是季郁鬼灵精怪的笑脸,一副捉弄了我之后万分得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