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校各部门人员大换血刚过,工作中的小纰漏总是层出不穷。
从学生会的会议室回教室时,颜泽分明听见走在几步前的新任主席沉重地叹了口气,想都没想就脱口叫道:“呐,林森。”
男生在不远处停下来回过头,等女生跑跑跳跳跟上来。
“还在为值周班的工作安排头痛么?”
“唔……高年级的人好像意见挺大。照以前的方法他们一年可以少轮到一次。”
“以前的本来就不合理嘛!什么都推给一年级的学生是压榨童工的行为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要改变旧习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高年级的工作让高年级的人去做吧。找前任主席帮忙嘛!”
男生放慢脚步思考了好一会儿,似乎也并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于是掏出手机,连续按下几个键后才泄气地笑起来,一拍脑门:“完了。”
“欸?怎么?”
“我手机上周误放进洗衣机里搅坏了,虽然换了新的,但以前存在手机里的号码都没了。”
“哈啊?一般人会犯这种错误吗?”颜泽突然感到这位新上司的不可靠程度完全超出了人类可接受的范畴。在面对对方反过来寄托了希望的讪笑时,能做的只有耸耸肩告诉他:“他号码我也不知道,以前我只需和我们部长打交道就够了。”
“唔……这样啊。看来只有等下午大课间时去一趟高三教……”男生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楼下的某个身影吸引了注意。
“什么?”颜泽好奇地伸长脖子往下面望去。
林森没回答颜泽的追问,直接冲下面大声喊道:“柳溪川学姐,学姐!”
正在教学楼间的天井里准备往寝室走去的学姐朝上仰起头,神色迷茫地转了半圈,终于在男生挥手叫到“这里这里”的巨大动作幅度中准确地定位。
“拜托让新旬学长等下给我个电话,我的手机号是13817717xxx。”
“等一下,”学姐在包里翻了翻掏出手机,“再报一遍。”
“13817717xxx。”
“13817717xxx?嗯。记住了。”学姐朝三楼微笑着挥挥手道别。
等林森也转过头了,站在靠走廊内侧的颜泽随口问:“他们同班么?”
“不同哦,”见女生费解的神色依旧停在脸上,林森解释道,“他们在交往。你不知道么?”
“欸?”颜泽闭着眼睛在脑海里回忆出那两位学长学姐的模样,“完全是会遭天妒的组合啊!”
“哈哈,你和季霄不也是么?”
“哈?”颜泽吓得从幻想的云端坠落下来。
“我们这届像‘旬川组合’一样绝杀的情侣不就是你和季霄么?”本来是令人开心的评价,但林森偏偏在这之后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况且,你还长得很像柳溪川啊。”
以至于女生原本打算牵起的嘴角僵在了脸上。
这天心理社的社团活动结束得反常的早。
穿过长长的走廊的时候,颜泽看见对面教学楼的一侧,那个自己喜欢的男生独自从楼梯上走下去。
女生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教学楼之后,颜泽转过头面朝身边教室的窗户。透明玻璃后有颜色较深的背景,自己的脸映在那上面。
第一次听人说自己有点像柳溪川时心情是高兴的。毕竟那女生完美得好像天上的人,是比夕夜更遥不可及的偶像。在那之后也绝不能说没有刻意模仿她。
颜泽的初衷如此,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开始变得对这种话非常在意。
丝线太多,在心里不知不觉结成了一个硕大坚实的蛹。
周六一早,季霄刚和全家人吃完早点,就听见楼上自己房间传来一阵巨响,急匆匆冲上去推开门,不由得捂着额头翻白眼。整个书桌翻倒了,纸张散了一床一地。
母亲在客厅里倚着楼梯扶手朝上喊:“是新凉来了吗?”
“嗯。没事。”季霄退到楼梯口说了声,等母亲离开后重新走进房间,“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学着从正门进来?”
新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侧身关上窗:“我才不要看你们家保姆阿姨的脸色!”
“那还不是因为每次你的到来都会使她的工作量翻倍。”
“不说这个了。明天一起去打球么?”
“不行。”
“欸?那么干脆地拒绝?”
“上次和颜泽的约会好像被我搞砸了,虽然原因不明,不过我还是想补救一下,所以昨天晚上已经跟她约好了。”
“噢——原来是出现矛盾了么?”
“也不是矛盾吧。只是她单方面在闹别扭。”男生说着长吁了口气,“女孩子还真是麻烦啊。”
“呐,季霄,我问你,”新凉在对方转过头后认真地继续说下去,“你是怎么看颜泽的?”
“怎么看?唔……是……很好的人。”
“那个形容太泛泛了吧。我觉得你父母也是很好的人呢!”
“如果要那么详细地去描述,又像是炫耀。颜泽她单纯善良,做事积极很能干,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刁蛮任性,虽然有时缺乏点原则,但确实是个老好人。”
“……果然是在炫耀。”新凉有点无语,沉默几秒后用脚踢踢对方,“肚子饿得很,下去帮我找点吃的上来。”
季霄扬起一边眉毛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但还是没辙地下了楼。
新凉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发烫的手机:“听到了吧?”
“你是破窗而入的么?”颜泽好奇。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吧。”
“听是听到了……”女生在电话那头支吾。
“那就可以了嘛!季霄心里的你大概就和圣母一个级别,我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啦?”
正因如此,才让人不安吧。不过这种担忧说出来,即使对方是新凉,也未必能理解。
不止一个人说过,颜泽长得像柳溪川。
颜泽的眉毛不像溪川那样生如柳叶,也没有溪川那么白皙透明的皮肤,脸没有溪川那样小巧精致。颜泽绝不是柳溪川那样的绝世美女,只能算中等容貌,可是眼睛与眼神相像,只需这一个因素就足以左右别人在第一眼看见颜泽时会想起柳溪川。
一根细微得肉眼无法觉察的丝线,竟然维持着两个人这样强烈的联系。
没有深究过原因,为什么完美得像神一样的他会朝如此平凡普通的自己伸出手来?而现在,有一种可能性很大的答案横陈在面前。
是这样么?原来是这样么?
颜泽会做很多梦,但醒来后记得的很少。和新凉讨论过这个话题,按男生的话来说就是“本来脑细胞就不够用,哪里还分得出一块区域分管梦境记忆”。
但不久前那个梦境中的画面却记得很清晰,因为它反复出现。
雨水。充沛的雨水。这个城市从不缺乏。
梦境中的颜泽站在学校的北门外,一个人撑着雨伞,不知在等待什么,只是在左右张望。
从人群密集的放学后一直孤单地等到所有人都散尽。
时间像条数轴,只是没有刻度,无法衡量在箭头所指的方向还有多远的未来,也无法衡量距离原点已经走出多长距离。
最后,颜泽看见了同样只身驻足于不远处巷口的季霄。
夏日长满杂草冬日灌满冷风的狭窄的深巷,阳明的每个学生都该熟悉,它通往一个楼房像积木一样杂乱堆放的平民小区,陈旧破败,下过雨也许地面会干净一些。
季霄站在巷口,目光落在颜泽身上。
两人对视时,颜泽条件反射地冲他微笑,而季霄也似乎很有礼貌地稍稍改变了一点下颌处僵硬的线条。
看似既普通又缺乏情节。
可仔细想想难道不奇怪么?
你正和他处于传说中的“热恋”阶段。你那么喜欢他,而且是他唯一的女孩。
但在你的梦境中,不是在幻想和他牵手,不是在虚构和他畅谈,而是你和他,相隔一条不算太宽阔的马路,站在整个世界漫天氤氲的雨水中,礼节性地冲对方微笑,然而却谁也不打算走近谁。
仅仅是,遥遥相望。
周日傍晚下了一场暴雨,但持续时间不到半小时,所以季霄提出的晚上去世纪公园看音乐烟火大会的行程安排并没有受到影响。
空气清新不少,颜泽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蹦蹦跳跳避开公园里泥泞小路上的水洼,但这种不动用大脑的行为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就被升级了。
踩着他的脚印,虽然不是什么新鲜游戏,但还算有点小浪漫。
由于离开场时间还早,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湖畔慢慢吞吞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前两天才听林森说起柳溪川学姐和夏新旬学长在交往的事,觉得好神奇。”
“嗯,我最初知道时也觉得很神奇。连她这样的人都有人喜欢!”
“欸?什么意思?”
季霄本打算一笑了之,却想起前些天夕夜无意间说过的话——“小泽好像对你表姐挺崇拜的,没发现么?最近在打扮上有点模仿她。”
“唔……这个……这么说吧。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同一个单元,经常去找她玩,关于她的怪事见太多了。比如她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扭来扭去,会使用一切可利用的道具,她老妈的纱巾、她姐的裙子、还有家里的毛巾毯之类的东西,往头上裹呀,往身上披啊,我疑心她是幻想自己是仙女还是怎样。”
颜泽忍不住笑:“原来美女学姐也有无厘头时代啊?”
“你觉得她现在不无厘头么?我觉得现在也没什么改变啊。对了,那时候还会COS一些古装人物,披着……毛巾毯之类的东西在家里走来走去,念着电视剧台词……”
“什么电视剧那么痴迷?”
“《新白娘子传奇》。”男生很无奈的声音从前面顺风传来。
“啊!那个我小时候也喜欢看!”
“嗯,我记得应该算是小女生最钟爱而父母最反胃的电视剧排名榜首吧。在我看来,也是鸡皮疙瘩掉一地。”
“我么,当时很喜欢,现在看也受不了,呵呵。”
男生突然站定,转过身。淡淡的月光下,勉强能看见他略微扬起的眉。颜泽睁大眼睛等待下文。
“不是说一起散步么?怎么老一个人落在后面?”
女生呆住了。
有意还是无意?总是相隔一段距离。
也不是没在心里抱怨过,却没想到对方竟也在抱怨。
究竟是你走得太快,还是我没有想过要加快步伐跟上去?
线索,一点一滴,小心翼翼散落在雨后夜晚的潮湿泥土中。
最终是否会连成蜿蜒的弧线抵达真实的内核?
空间中仅剩呼吸声的瞬间,季霄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困惑地看着颜泽,目光最终定格在女生沾了少许泥土的鞋面上。
似乎能感觉到两股力量拉扯着,左右它是否被抬起来迈向男生所在的两步之遥。
僵持的局面被突然晃过眼睛的小束光线搅乱。
定神看,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于怎样的美景中,微笑的神色缓缓降落在男生的眉目间:“萤火虫啊。”
豁然被打开的视界,广阔海洋般的黑暗间点缀着无数船只一样的小小亮光。
像花朵绽放。
又想起了那个电影。
某个摆脱作业困扰后的美妙暑假,夏季即将结束的一天,从同学那里借来DVD放进电脑光驱,和夕夜一起抱膝观看。
男主角和女主角相遇在桃花源般的乡村,他们划着船去小岛探险,却遭遇暴风雨,船被刮走,两人被困在岛上。雨停息后,男生在河畔捉萤火虫给女生。
一个童话的开头。
可惜后来因为家庭门不当户不对、战争爆发男主角双目失明等种种缘故,最后女主角含着眼泪另嫁他人,几年后带着幼小的女儿在当年的河畔洒落骨灰,完成初恋情人的遗愿。
等到这个小女儿长成和母亲当年一样风华正茂的年纪,带了自己的男友回到故乡给他讲这个故事,其间还不断冒出“证人”,当年的邮递员甚至把女孩认做她的母亲。
故事的最终,泪流满面的男生拿出当年那对情侣的定情信物,告诉女生那就是他的父亲。
一个补偿性质的结局?却改变不了悲剧的本质。
但还是令人心怀希望。
影片结局,是男生像他父亲当年一样为女生捉萤火虫。
看到剧终的时候,母亲送水果进来,发现两个女孩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消耗纸巾,目光转向电脑屏幕后就更加匪夷所思。
“不就是抓萤火虫么?有什么好哭的?”
“你不懂的,这不是一般的萤火虫。”现在回忆起来,颜泽当时的语气几乎是认真到恼怒的地步,以至于让母亲有点被惊吓到。
“啊……哈……”母亲放下水果盘再次看向屏幕,微皱着眉喃喃低语,“特殊的萤火虫?”
如果不是之前有那么多铺垫,你不会明白仅仅捉个萤火虫的镜头怎么会让全体小女生都哭起来。
如果不是难忘虚构的遗憾久久无法释怀,你不会明白萤火虫对于颜泽来说有怎样神圣的意义。
人与人为什么要相遇?又为什么会错过?
你不懂得。
人为什么喜欢把身边的情节往电影的桥段里套?又为什么总会不自觉把眼前的人往自己熟悉的形象上联想?
你不会懂得。
从颜泽的角度看过去,眼前这个男生,瘦高身材,眼睑半垂,清冷的月光打下来,给本来就很凛冽的脸部线条再添一层冷漠。
即使没有贺新凉那样类似混血的利落又深邃的轮廓,也足够英气逼人。
距离这样近,不断发现以前遥遥相望时没有注意过的许多细节。
他的瞳仁里也时常流出一点不同的温度,暖暖的温温的甜,好像被稀释后的蜜糖,恰到好处的温柔。原以为这样的温柔只属于自己,但却逐渐了解,对所有人,他都会在百分之九十七的冷淡中隐藏那百分之三的难能可贵的温柔。
越走近越陌生。
那个因为近视眯起眼睛的少年哪里去了?
那个转头朝向我时眉间淡淡舒展开的少年哪里去了?
那个在半透明浅色灯光中把MP3递到蒙着汗水的我手里的少年哪里去了?
那个牵起我的手在手心里写下一串数字,然后微笑着将我的手团成拳的少年哪里去了?
是你变得不像你,还是那根本就是距离感制造的幻象?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结果是你已经完全注意不到,走在你身边的女生正低着头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
往日动辄加速的心跳和脉搏突然缓慢下去。
曾经握在手心里的温暖也逐渐冷却。
心中清晰的影像变稀疏,无论面前的人群多么喧嚣。
的确,你的粗心、你用错地方的保护欲、你谈起柳溪川就莫名其妙的滔滔不绝,都无关什么大是大非。可反过来,我不是柳溪川,是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你怎么办呢?
上初中时,有一次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父母大声争执,颜泽恼得把手里的马克杯砸在地板上然后冲进房间把门反锁,门外那些如潮的指责却还是听得清晰。
“不乖……”“不听话……”“没孝心……”“连夕夜一半都不如……”
那个晚上,颜泽终于明白自己是没有办法成为父母想象中那个让他们满意的女儿的。
只有至爱才会放肆地彼此伤害,只有拥抱才会使刺猬感到疼痛。颜泽视线扭曲地靠墙坐在角落里,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交出去,不再把他们当做可以依赖、可以撒娇、可以顶撞的对象。以前只是在外面伪装成乖巧活泼的好女生,后来连家这避风港也放弃了,可依然没法对他们摆出那些假惺惺的微笑说出温柔得体的话,只能尽可能地避开接触。
每天吃完晚饭把筷子一放,就钻进房间里直到第二天出门去学校,彻底地删除对话删除表情,交流仅仅停留在嘘寒问暖的程度上。逐渐就习惯了“一家三口”在客厅里看电视而自己缩在房里打游戏的局面,考上高中后在“住校”和“走读”之间毫无悬念地选择前者也成了双方的共识。只是父母至今还不太明白眼前这个“古怪”、“孤僻”的女儿为什么会在家庭之外的一切场合如鱼得水,得到“懂事”、“活跃”的评价。
一旦放弃,就觉得什么都无关紧要,也再不会受到伤害了。
爱与恨的天平失去了平衡,因为盛着爱的那边太轻,所以反面的恨才显得越发鲜明和沉重。如今回想起来,对夕夜由来已久的恨意全是因“无法成为她”而起。
不知不觉,世界已变成了这样一个空壳,所有真诚的笨拙都随风而逝,剩下的只有虚伪的技巧。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们还是会哭泣,却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们心里那个美好的“颜泽”,那就已经是与我无关的眼泪了。
这么想,我还是会沮丧的。
颜泽从周一到周五始终阴着脸,和季霄的对话也全变成单音节的语气词。虽然男生接连五天无时无刻不在道歉,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动容,但约会都能走散也粗心得太离谱了。
那天夜里,很在意萤火虫的浪漫,却由于对方的没下文而希望落空。季霄转身后,颜泽难过地跟在后面,心思依然在周围的小昆虫身上。
说出“萤火虫啊”之后,暧昧的气氛一点一点涨开。一切都恰到好处。
可是接下去,却再没有一句“你想要的话我帮你捉”或者更多体贴更多浪漫的实际行动。
使得之前暧昧的小发现也变得无厘头。
颜泽心里的失望不能用一点一滴来衡量,以至于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滑倒,崴了脚,想哭,却还在忍耐。但忍耐得太多太久,恼怒终有一天咬破决口奔涌出来。
也许不需要“终有一天”这样的期待。
仅仅须臾之后,女生揉着脚踝抬起头,两人已经被川流的人群冲散了。
周五社团活动结束后,颜泽正准备回去取书包,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看见季霄一个人坐在里面写作业。女生站在门外迟疑了片刻,与对方抬起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啊,结束了么?”男生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尽量让语调喜悦起来。
“嗯。你也还没回去啊?”颜泽把课前就收拾好的书包从储物柜里取出来。
“在等你。一起走吧。”
不知怎的,手滞了一下,鼻子不争气地发酸。原本是那么骄傲的人,为这样的自己放低了身段,好愈发反衬出自己的卑劣。
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季霄的问话走向车站,其实心思全回到很久很远那个因为终于意识到“做不到”而决定放弃爱免受伤害的晚上,三年前的自己转身朝向三年后胆怯的迷茫的惴惴不安的自己,带着落寞却坚强的表情,相隔了一段失重的时光招起手来。
“就到这里吧。”颜泽松开季霄的手跳上停在面前的公交车。
“嗯。拜拜。”男生好像完全没体会到女生说话时与场景不符的沉重语气,只把这当做一句平常的告别。
视网膜里清晰地落下男生天真的笑容,颜泽的心脏被狠狠地戳了一下,感到结结实实的一阵刺痛。
在当时,两两背离走散在了人群里,即便如此,抬起头还是看见了同样绽放在夜空中的花朵,耳膜也感受到了同样沉沉作响的爆破重低音,从天空向地表蔓延开来的巨大震动,同样的冲击拉出一根长长的线直抵胸腔深处。和想象不同的你,单纯笨拙得出人意料,有时会让我感到沮丧又焦躁,可是你让我看到的世界,非常非常的……绚丽、热闹。
已经不能再陷得更深了。
女生从手里紧紧攥着的铁杆上借出勇气,对季霄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我们,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车门发出巨大的“哗啦”声阖上。在意识到对方说了等同于“分手”含义的话后,男生表情僵硬哑口无言,思维空白地眼睁睁看着玻璃后女生的脸缓慢地朝右平移,等到回过神来,对方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了。
颜泽目光呆滞地倚上扶手,随车厢启动摇晃了两下身体,男生木讷的面孔很快消失在视界里,却没过两秒又重新出现。女生脊背一紧,下意识地抬手揉眼睛,可对方在门外努力奔跑的身影还是变得模糊了。
“颜泽!如果我说错了做错了,你告诉我,我可以道歉可以改!但是那种让人绝望的话请你收回,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单方面的决定,非常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永远都不同意……”
随着汽车不受控制地不断加速,男生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一句尾音被截断时,颜泽顺着扶手蹲下去,终于忍不住在零散乘客的注目礼中号啕大哭起来。
也许你的确可以成为我想象中的男生,也许现在的你也挺好。可是我却好不了了,怎么办呢?
我还是要继续前行的,哪怕你的身影已经被抛向远远的后面,缩小成一个卑微的黑点,又抽象成一条寂寞的地平线。
可是最后这句一点也不够浪漫不够温暖的话却绊住我的脚了。
笨蛋!笨蛋!
与前一句“永远都不同意”风马牛不相及的“颜泽,到家以后发个短信给我”。
怎么到这时候还在担心那种细枝末节!笨蛋笨蛋!
已经好不了了。
周一刚进教室,颜泽就感到有点异样,课桌椅全被擦洗出雪白的本色,干净得反常,摞在桌角的书本也被码得异常整齐。一旁的男生心虚地用手支着额头,避开女生的视线,刻意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装出认真读书的模样。演技也太拙劣了!颜泽差点笑出来,但现在绝不是能笑的场合。
季霄等女生坐下,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她两眼:“呐,颜泽……”
刚开口,对方却同时拿着水杯站起身朝教室前面的饮水机走去。
搭腔失败。
第二节英语课上,颜泽被老师点起来报完形填空答案,在第六个空处卡住了。季霄在底下反复报了好几遍答案,颜泽却低头咬着下唇充耳不闻。最后连老师也感到挺无奈,朝向季霄说道:“嗯,可以了,你那答案全班都能听见。正确。”
嘻笑声零零散散响在教室的各个角落。男生并无窘迫,倒有那么点沮丧。献殷勤的方法好像完全不起作用,颜泽甚至很明显地开始躲避自己。
所以在午休时,季霄找准了一个女生放空的时机决定跟她“正面对决”,一把拉住刚在座位上坐了一秒钟又准备拿着书跑出去的女生:“我说,颜泽……到现在我还是没有认可分手这件事。你可以躲着我,这是你的态度,但我要继续把你当做我女朋友,这是我的态度,是由我决定的……”
“但是,”女生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季霄的眼睛,“如果你一直这样,我只会感到非常疲惫。”
季霄愣了几秒,松开了拽着颜泽胳膊的手。
好像除了那个办法,已经别无选择了。
冥思苦想了好几天该怎么制造出暧昧的局面,对季霄来说纯属多余行为,因为自从“季霄和颜泽分手”的消息传开,某些女生就开始蠢蠢欲动紧锣密鼓地在心里策划起了告白,到了周四,终于有勇敢者决心“先下手为强”采取行动。
回想起来实在对她抱歉,但在当时,被裴嘉莹拦下的季霄面对女生涨红脸的可爱表情和支支吾吾的告白,第一反应的确是“可以利用”,毫无人性可言。
而走廊尽头逐渐朝这边走来的颜泽,好像是受了什么神明的指导,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了“即将受伤的女主角”的角色设定中。
季霄扯着裴嘉莹的胳膊把她往颜泽能看得见的角度里拉了一小段距离。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反而对裴嘉莹造成了莫名其妙的鼓动作用,和男生突然拉近的距离让心跳失去了原有的节律。男生撑住自己身后墙壁的手、眼神里的暧昧、缓慢眨动睫毛时不经意的神情……完全是接吻的预兆啊!裴嘉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任由男生的手指轻托起自己的下颌,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男生的目光其实落在了自己斜后方别人的身上。
应该是看见了并且误解了吧,毕竟这样的姿势从她的角度来看不会有亲吻之外的可能性。颜泽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低头闷声从两人身边经过,倔强得不再看他们第二眼。
男生在确认效果已经达成后立刻松开了裴嘉莹的下颌:“对不起。”
“欸?”一点也不明白几秒钟之前还像是直接接受了告白的男生何来如此巨大的转变,让人不禁怀疑刚才或是现在,总有一个时间点季霄他是被外星人附体了!
面对女生一脸的失落和茫然,季霄退到两米开外重复道:“非常的,对不起。”
卑鄙得太过火,可是……
“小泽的话,我是比任何人都了解。她这个人挺要强,放在与男生交往的情况下就变成爱吃醋。喜欢和人争争抢抢并且从中深感乐趣的毛病从小就有,而对再喜欢的东西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缺点也是与生俱来。所以我说,我们再刻意表现得暧昧点,她自然就……”
最了解她的人,是这么说的。
无所谓什么原则了,也无所谓伤害了周围的谁,只要有挽回颜泽的可能性就值得一试。
第一次出现的梦境,颜泽第一次记得这么清楚。
自己掉进一个浑浊的水潭里,拼命挣扎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直疾速下沉,周遭的液体无比肮脏,使人的视界局限在眼前,声音和光线一点一滴缓慢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空间。
醒来后,颜泽坐在床上大口喘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特别不愉快的梦,带着某种征兆的意义出现了。
季霄想不到,颜泽永远是他计划外的女生。
季霄已经不是自己的男友、当初是自己提出的分手、之后也一直在拒绝他的好意……所有这些前提都被愤怒冲刷得不留痕迹。颜泽被背叛后的第一反应绝不止“吃醋”,而是——“报复”。
从来都是有仇必报、马上就报的角色,颜泽对自己将要做的一切早就驾轻就熟,在夕夜身上不断积累的“实战经验”一次性派上了用场,能够坑害到裴嘉莹的机会比比皆是、唾手可得。
周末社团活动,颜泽特地事先以“体育部事务繁忙”为借口向社长请了假,然后回学生会办公室光明正大地取出钥匙前往学生三院理事会办公室,“有一些新递交上来的课题我想抽空先归好类”,对值班的三院干事来说也是完美无瑕的理由,因此,直到颜泽站在档案室里,之前的任何一个环节也没有出现质疑,一切都顺理成章。
前一天晚上就已经用自己的理事ID登陆校园网,进入课题管理系统将裴嘉莹的课题记录删除了,如今要做的,只是找出原版纸质材料销毁,如此一来就没有人能证明她这个课题曾经存在过,即使连累了其他两个女生,颜泽也从未有过丝毫顾虑。
资料室密不通风,异常闷热,只翻找了片刻颜泽就有点头晕眼花,但精神的高度紧张使她顾不了那么多。一想到裴嘉莹补齐这个课题所有的数据要花费的精力,颜泽就兴奋不已。甚至还有更可喜的情况——如果粗心的女生坚信自己完成过这个课题而到毕业都没有登陆核实,那么她面对的就是无法毕业的危机。
仅仅花了二十多分钟,颜泽就把署名“XX XXX 裴嘉莹”的一整份资料藏进了自己书包里。女生拽起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将弄乱的资料重新整理完毕,平复了一下心境,走出门时微笑着和值班同学寒暄了两句。
接下来就只剩处理掉“赃物”。
学校里风险太大,颜泽好歹算个“名人”,被人撞上加认出的几率太大,家里也不够安全,扔在垃圾桶里说不定就会被夕夜发现。
于是颜泽出校门穿过几个街道,走了约十五分钟才在路边的垃圾箱旁停下来,从书包里取出裴嘉莹的课题,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揉成团,又展开对折撕开,再一次揉成团,总算出了口气,刚狠狠地扔进垃圾堆里,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泽。”
一瞬间思绪全无,颜泽手脚冰凉,呼吸急促,转过头,才意识到自己像是误入了某个时光的漩涡,被带回很早以前如出一辙的情境里。
整条马路上靠近地表的景物都被灼热的烈日炙烤成扭曲的幻象,喧嚣的噪声撕扯着耳廓边的所有空气。每一寸皮肤都涌起针刺般的燥热,手心里渗出的虚汗却异常冰冷。太缺乏真实感,让人几乎要以为又是个不愉快的梦境,可到底还是更残酷的现实。
女生咽着口水,定定地看着四五步之外表情复杂的男生。
“新、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