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晚自修结束后轮到季霄和颜泽做值日。
“颜泽,你再把黑板擦一下就行了,早点回去,剩下的交给我。”
“唔,好。”女生把扫帚放回教室后面的角落,从讲台上迅速抓起抹布去厕所沾湿卖力地擦起了黑板。然后看见男生也拎着拖把回来。
“今天晚自修夕夜没来啊,是怎么了?”男生一边拖地一边问。
“感冒了。只不过昨天下午被萧卓安‘不小心’用水泼了一身。她体质还真够弱的。”
男生听着有点内心无力,心想“你大冬天被凉水泼一下试试,不感冒才怪”,但没说出来。“卓安和夕夜怎么回事啊?你们初中的时候不是很要好么?”
没等到颜泽反复斟酌后的回答,男生自己找回了一点当初残留的零星记忆,以“物是人非”的口气苦笑道:“当初她们‘阳明实验两大吉祥物’的称号都流传到我们PHB来了。”
最近只要一遇上这种忆苦思甜活动,颜泽就万分伤脑筋,加大了擦黑板力度,模棱两可地答道:“嗯,现在的局面有点复杂。”
“上次生日party真是闹得不欢而散。”
“……那小抄不是夕夜的。”女生忍不住道出真相。
“嗯……我想也是。”男生在不经意朝前一瞥之后极度郁闷地发现黑板已经被女生擦成花脸一张,“颜泽我帮你去洗抹布吧。”
“欸?”女生迷茫地看看手里的抹布又看看黑板,才回过神来,一时语塞。
看她脸涨得通红还忙不迭语无伦次地做出大意为“唔,其实我擦黑板很在行只是今天没发挥好”的自我辩解,男生拼命想忍住笑都没成功。不由分说地从女生手里接过抹布转身出门去。
“我深刻同情前几次跟你一起做值日的新凉……啊,你拎不动那桶水的!”话音未落女生已经将水泼出去一半,男生丧失动力地用手捂住额头翻了翻白眼。
“……其实你应该深刻同情在我们后一天值日的两个人。”
“……我就是那二分之一。”男生笑起来,难怪总觉得教室不大,打扫起来却工作量巨大无比。
感觉女生的存在只会继续帮倒忙,在颜泽打了个呵欠之后,季霄适时提出了“反正快结束了,要不你先回去”的好建议。
右手已经搭上金属门把,女生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又停下脚步。
“噢,对了,我找夕夜有点事,你能让她待会儿给我打个电话么?”
女生乖巧地点点头。
“我的手机号是138XXXXXX78。”有点不放心,又追加一句,“你记得住么?”
“唔唔。记住了。”女生揉了揉眼睛,顺手带上了门。
记住什么?
直到颜泽迷迷糊糊走到寝室楼门口,被北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好像是电话号码来着。“139……137……还是138呢?”
如果真是什么重要的事,被耽搁就麻烦了。女生在原地错愕三秒钟,艰难地接受了“一个数字都不记得了”这个事实后,只好掉头折回教学楼。
人都已经走空了呢,灯也都关了。虽然有点怕黑,还有点怕灵异的东西,女生还是一头扎进黑暗的教学楼里。
淡淡的月光在楼梯上铺开一条能勉强辨清台阶的小径,女生小心翼翼一步步数着往上走。之前受伤的腿让自己憋屈了好一阵,可不能再次遭受什么意外。
愿望通常都是美好的,而现实是残酷的。
在一层的最后一级台阶处,本以为踏上去就可以稍微松口气。没想到突然被上面砸下来的某样东西撞得眼冒金星,一下失去平衡,整个人朝后仰过去。
果然最近有点运势欠佳啊……女生脑袋里蹿过无足轻重的搞笑自嘲,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伴随着“呜哇——”一声不太优雅的怪叫,手臂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怎么都没法清醒过来,困倦感却突然在看清拽住自己的人的时候完全灰飞烟灭,同时清晰的,还有少年一贯不带温度的声音——
“咦?你怎么还在这里?”
女生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地一跳,哦?刚才是和他撞了个满怀么?
谁说的运势欠佳?
“难不成是迷路了走不回寝室?”两个人都站稳后,男生问道。
你太低估我的智商了吧。
“哦,不是,不是还在这里,而是又回来了。”女生抱歉地摊摊手,“我在半路上把手机号忘记了。”
“……就为这个回来?”
楼道里溢出来的光映亮了少年半垂的眼睑。
女生寝室楼和85818便利店之间的空地上,学生川流不息。
被牵起的手。几个微凉的触点,引发了心脏一阵震耳欲聋的鼓点声。世界安静下来,噪音被自动隔绝在遥远处。
圆珠笔在手心里划过,像他的人一样清秀颀长的数字逐渐在夜色中展露出轮廓。
身旁一簇一簇嫩竹刺破夜空,细密的枝桠在两人脚下印出栅栏一样形状的阴影。
几万英尺的高空,星辰在以肉眼无法觉察的速度移动着。
无法觉察。
尘埃是因为自身太渺小,而星辰是因为距离太遥远。
遥远得即使某颗恒星突然熄灭了光芒,你的哀悼也会姗姗来迟。它会难过么?
“这下不会忘了。”男生将笔收回冬季校服的口袋里,温柔地做了个将女生的手团成拳的动作,告别。
请你在周身笼罩光芒的时候就好好珍惜。
颜泽上五楼后直接去了夕夜所在的511寝室。敲敲门,推门而入,对映入眼帘的女生在台灯下奋笔疾书的画面感到意外:“欸?感冒好了么?”
“差不多了。”说话声中还是带有明显的鼻音。
颜泽长吁一口气:“你不要这么用功啊,”说着走过去抽掉女生手中的笔,“生病时学习效率也不会高的。那个……季霄让你给他去个电话,好像有事。”
颜泽摊开手心:“这是他的手机号。”
“哦,我知道的。”夕夜看都没看颜泽手里的号码直接走向电话机,“因为辩论赛已经打过无数次了。”果然,按下一串号码的动作毫不犹豫。
颜泽茫然地站在书桌边,手指不自然地蜷起来碰了碰掌心。
除了电话号码事件,还有太多的事想不通。
颜泽踩着熄灯铃关了大灯,爬上床睁眼望着蚊帐顶上停着的几只飞蛾发呆。
寝室里两个用功的同学将黑色的校服挂在门背后遮住唯一的小窗口,又用黑色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才打开书桌上的小台灯看起了书。
如此处心积虑的刻苦比起夕夜早晨五点钟起床去教室的行为是小巫见大巫。
她的确比每晚十点半进入梦乡的颜泽值得那样的成绩。
嫉妒也应该建立在实力相差不大的基础上吧。自己其实没那个资格嫉妒夕夜。
那么,卓安的行为能用“嫉妒”去解释吗?
比颜泽更开朗的个性,比夕夜更优异的成绩,在初中时卓安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校花。曾经也是耀目的光源,如今却回不到原点。心理很难平衡吧?
可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虽然嘴上说没兴趣,颜泽其实一直很好奇。
最受这件事打击的是夕夜。
虽然要好的是三个人,但这三人间也有感情亲疏的差异。一直被誉为“牛津剑桥中间插了个伦敦大学”的组合,拥有同一级别美貌和智慧的夕夜卓安其实是更谈得来的朋友,很多深刻的话题颜泽都因无法领悟而无法介入。因此,夕夜和卓安彼此间的依赖也比想象中深得多。
两个人都曾经说过,遇到对方之前没有能完全领会自己表意的朋友。
就是这样亲密的存在。
可想而知夕夜在突然得知卓安已经转去法国一所私立学校却都没通知自己的时候有多么失望。颜泽知道她给卓安写过很多信,但没有一封寄出,因为对卓安的绝情无法释怀。
在颜泽看来,她的绝情实在是够彻底的,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
颜泽卷起被子侧过身,在半梦半醒间做出决定,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她在男生间周旋,她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你应该知道的。
谁都没有注意到,夕夜眨眼睛时比平常更漂亮,像放慢动作的电影,甚至有打上柔光的效果,闭上后缓慢地睁开,视线一点点上移。直到最后,她可以毫不闪躲地直视你的眼睛,瞳仁里有明亮的高光。
她倚在新凉肩上,手却牵着季霄,而颜泽,还像个傻瓜一样捍卫着“纯真”的友谊。
在所有人眼里都那么完美,没有谁看得清真相。
他们为她庆祝生日,听她许下可耻的愿望。
笑脸甜腻而虚假。
她望向人群中唯一用冰冷目光注视她的卓安:“你觉得你回得来么?快点识相地离开吧。”面对卓安的一时语塞,她毫不退让地望向女生的眼睛,继续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根本就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了。”
从梦中惊醒后,卓安靠着墙壁坐了一会儿,汗在后颈慢慢变凉。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我去借皮筋!”女生兴奋地跑开。
“OK,来数数人数然后猜拳吧。”卓安暂时代替了颜泽,“一、二、三、四——顾夕夜,你好像没搞清状况吧?如果你加入的话,我想这里有很多人会退出的。”
话一出口,四周温度骤然下降。两大美女又卯上了。
沉默缓慢地弥漫。
“说得对。”终于有人打破僵局站在了卓安那边,“我也不愿和虚伪的人为伍。”
“没错,顾夕夜,本来只是小事一桩,可我就是看不惯在我们打小抄时你那副嘴脸。”
“自己也做凭什么对我们摆出那种表情?”
“对不起,你继续留在这里大家都会很扫兴。”
越来越多人和新同学统一战线。夕夜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许久,后退两步,准备转身离开。手却被突然施加的力量拖住。
“颜泽?”
女生捏紧了手里的皮筋,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那是我的小抄,和夕夜无关。你们那么在意这件事的话去对比一下字迹就好了。”
“可是……”
“没错,夕夜承认了,那是为了不让我难堪,同时……也是为了不让萧卓安难堪。毕竟,”颜泽微笑着看向卓安,“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曾经?”站在卓安身边的女生们纷纷疑惑地侧过头。
血液在缓慢又平静地流过静脉。颜泽尽全力维持自己一贯温和的形象,不让语气带上怒火:“曾经,我和夕夜都天真地认为再没有什么比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友谊更珍贵。然而,你却毫不留恋地弃之如草芥。卓安,你明明那么了解夕夜,明知道她最大的痛苦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一个个无可挽回地离开,而你,就这样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女生深吸一口气,不顾周围所有人向卓安投去的惊异目光继续说道,“我恐怕这里真正多余的人是你,是你自己率先放弃的,不是么?”
而卓安,有着比颜泽更出神入化的伪装能力,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颜泽,站到我的对立面是你自己的选择。将来不要后悔。”
昔日,最好的,朋友。
如今,站在飞机呼啸而过的苍茫天际下冷漠对峙。
卓安看向站在颜泽侧后方的夕夜,冷笑一下:“顾夕夜,也许你信奉那种生活方式——为了隐藏自己的丑恶,需要把身边的一些人变成魔鬼,伪装受到他们的伤害,以此来博得舆论的同情。可是,面具总会有被撕破的那天,你必须对一些事情负责。很高兴能和你正面宣战。”
卓安的笑容消散在十二月的冷空气中。她把手插进崭新校服的口袋,往教学楼方向走去。
只属于年少时温暖而美好的记忆,带着茉莉花茶的香味,在身后展开云淡风轻的广阔图卷。
但转身后面对的是阳光直射下变得惨白的未来。
勾心斗角,也许仅仅是个开始。
圣诞节临近,班级内部准备在平安夜组织小范围庆祝活动。
节日气氛其实在下午的英语课就已经拉开序幕。老师破天荒地主动放弃讲解《XXX功能训练XX讲》,利用讲台上的电脑搞起了圣诞歌曲卡拉OK。
还有学生会举办的“ROSE CHRISTMAS”的活动,购买食堂前卖的贺卡写上祝福,学生会的人可以帮你把玫瑰和贺卡送给指定的人。除了新凉季霄这种大众情人,收到玫瑰花最多的恐怕是老师。估计老师之间也会攀比数量吧?
晚上的联欢会需要一些物质资源,颜泽和夕夜两位班委要员当仁不让借自修课之机向班导请了假开出门条去购物。
“难道不需要男生去帮忙拎东西么?”新凉一见女生们从办公室回来就凑上前。
明摆着的别有企图,自然被颜泽无情打击:“就算需要也是团支书去,轮不上你。”
男生哭丧着脸做出“很受伤”的表情,蹭到颜泽身边耳语道:“重色轻友也不要做得太过分嘛。好歹我还救过你几命。”
女生绝情地两手一摊:“就算你说成‘我是你生出来的’也办不到。连夕夜都是我跟班导磨了很久才答应的。”
“算了算了,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啊。和顾夕夜那么长相不安全的女生出去,你要担起护花使者的责任呐。”
“用不着你操心。”
说话间夕夜已经先回座位去取钱包。
“对了,千万别乘地铁。”
“为什么?”女生这才好奇地抬头正眼看和自己聊了半天的人。
“这几天没注意看本市新闻么?”
“你忘了为了躲避萧卓安的迫害我和夕夜晚自修都去阅览室了?”
“所以我说你要强势一些担起护花使者的责任嘛,光逃避是不行的。”听见女生叹息的男生立刻把话题的重点重新找回,“哦,就是上下班高峰期老有女生掉下铁轨,已经有三个over了,还有一个重伤。一开始以为是意外,但实在发生得太频繁不像巧合,所有出事的女生都漂亮、穿高中校服、戴贵重首饰,现在已经上升为传说中的‘地铁连环杀人事件’……”
女生打断:“最后这名称是你起的吧?”
“欸?你怎么知道?”
“不会有那么扯的新闻报道。”
“总之,顾夕夜同学符合一切被害人条件,完全有被杀潜质,安全起见,你们走路去卖场吧。”
“漂亮、高中校服是没错,不过哪有贵重首饰啊?”
“如果Van Cleef&Arpels都不算的话,那我不知道在你眼里什么才叫贵重首饰。”
“啊?她哪有?”
“从我认识她起就没见她摘下来过的项链,你不会没注意到吧?”
“哦——那是她妈妈的遗物。我对奢侈品从来没研究。不过,夕夜以前家境有那么好么?说起来,她爸爸……”
“现在不是研究家史的时间吧?离晚会还有四个小时,如果你打算走着去且现在还不出发的话,那么到时候全班都只能坐着望穿秋水等你回来了。”
“……其实你很有组织长句子的功力。”
女生朝夕夜招招手示意出发。
“我记得……”夕夜从小摊贩手里接过两大朵彩色棉花糖,一红一蓝,待颜泽付钱后递过去粉红色的那一朵,“小时候这东西都是白色的。”
“现在改良了嘛。”颜泽将先前分别拎在两只手上的塑料袋整理好归拢到一边。
“啊对!应该买红色和白色的才对。”夕夜突然停下来,站在原地犹豫,“比较应景。毕竟圣诞的主色调是红白嘛。”
“现在想起来有什么用?难道还想回去换货?你认为别人能宽容到接纳有可能被你舔过的糖么?”颜泽无奈于夕夜的极度缺乏常识。
“哦。”夕夜颇不甘心地用舌尖碰碰糖丝,重新开始往学校的方向走。
“记不记得去年的圣诞节?”颜泽舔下一片糖丝的同时,下巴也粘上黏黏的糖,用手背擦了一下。转过头朝向夕夜,微笑安静地流淌出一点。
“本来想去教堂,结果人满为患,只好绕着教堂喝西北风。傻得很,是你说的吧——将来我们三个人要同一天在那里结婚才好。”
“结果你们俩无情地异口同声说‘我可不想等你’。”颜泽再大口吞掉一片糖丝,又一次粘在下巴上。
觉察到女生不断不得要领地抬起手背,夕夜“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连棉花糖都不会吃了?”
颜泽耸耸肩:“只是有点生疏。”再张口时,没碰到下巴,这次是碰上鼻尖。
夕夜笑得往地上蹲:“喂喂,太像智障儿童了。”
颜泽被嘲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将塑料袋先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擦。
发现颜泽的手被勒出一道鲜明的红色痕迹,夕夜想帮她再多分担一点但被拒绝了。“哎,不如坐地铁回去吧?”
“不行不行,新凉说最近有什么地铁连环杀人事件,不安全。”
“哎哟,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女生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评价,“老爱大惊小怪的。”
“不可否认,目前乘地铁的确不是明智的选择。”颜泽一边退到垃圾桶边扔纸巾,一边抬起手表,“现在是下班高峰,就算没杀人事件也很挤。还是走吧。”
钴蓝色与玫瑰色在两人身后交织出绚烂华美的天幕。
夕夜望着颜泽走出几步,却沉默着没动。
“怎么了?”觉察到身边没人的颜泽回过头来。
“呐,小泽。最近你好像和新凉走得很近哦。”
颜泽满脸莫名地倒回来:“嗯,没错啊。”
“那你……”周遭突然安静下来,马路上的一切噪音似乎都停息了,耳廓里只有幻境中飞鸟拍打着翅膀经过的声音,“喜欢新凉么?”
“哈啊?”颜泽瞪大眼睛,继而大笑起来,“怎么可能嘛!”
夕夜微怔,像松了口气一样跟着轻笑:“吓我嘛。因为你们俩这段时间绝对太暧昧了啦,搞得我都摸不清状况。你知道么?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呢,真是……”
颜泽一头雾水地看着语无伦次的夕夜:“夕夜你到底……”
女生深吸一口气,清秀的下颌配合着嘴角挑起的模样改变了形状,化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看向颜泽的眼睛:“我喜欢新凉。”
“欸……啊……啊?”颜泽半张着嘴瞬间石化。
夕阳下的平安夜,霓虹灯光逐渐在身边顺次亮起,越来越扩散开的光明却也没有改变冬日的寒冷本质。大风在人群中穿梭。
一阵风过,颜泽手中的棉花糖整团被吹得脱离了竹签,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她的脸上。
“唔——”
石化掉的女生这才回过神,慌张地处理自己黏腻的遭遇。夕夜放下塑料袋跟上两步过来帮忙,一边狂笑一边数落着:“你脑神经落在家里了吧?”
甜蜜的。寒冷的。
棉花糖的气味,揉散在光影含混的夜色中。
平安夜的班级狂欢接近尾声,最后一个节目是每个人和联欢前抽到相同号码签的人交换圣诞礼物。
教室上空漂浮着“谁是4号”、“7号在哪里”的声音,也有人沉默着一个个去确认。对于颜泽来说,这都太多余,但还是得稍作伪装,在询问了几个人手里的号码得到否定答案后,微笑着走到季霄面前:“季霄是16号么?”
即使明知是刻意的缘分,也可以很浪漫。
男生略微抬起的眉角分明流露出抱歉的神情,让颜泽心里一堵。
“唔……我想想……噢,16号。16号应该是新凉吧。”
怎么可能?
颜泽现在的表情只能用“茫然若失”来形容。男生从面前走了过去。
“为什么抽到和我一样的签你要摆出这副表情啊?”新凉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颜泽泄气地瘫坐在楼梯的最上一层台阶:“我不可能看错的啊。”
“看错什么?”男生跟着坐下,拆开颜泽送出的包装上写有“I LOVE YOU”的爱心状巧克力。
女生垮着脸嘟着嘴:“我看见他抽到16号签,所以我特地把另一张16号签扣下来。”
男生换出无奈的表情:“季霄他抽了两次,第二次是帮我抽的。”
“你个衰人干吗不自己抽签啊!坏了我的好姻缘!”女生气不打一处来。
“你也叫我‘衰人’了,运气一向比较差嘛。我怕抽到翟静流送出的什么毛笔之类的礼物,说实话我还不知道毛笔这种东西要蘸什么牌的墨水写字。”
女生忍不住,嗤笑一声:“蘸墨汁啦,你个笨蛋。”
“这就对咯。笑起来这么好看干吗一直垮着脸,”男生捻起一块巧克力塞进女生嘴里,“如果真的想送他礼物就直接送给他呗。圣诞之后还有元旦。不过他应该不会喜欢爱心巧克力这类东西。”
女生含着巧克力口齿不清地问:“那他喜欢什么?蘸墨汁的毛笔么?”
“有可能哦。”男生装作认真严肃的样子。
“去死啦!”女生毫不含糊地打过来。
疯闹一阵后,颜泽似乎已经完全从之前礼物事件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新凉这才认真起来:“试试看送CD吧。”
“什么啊,现在流行送CD么?之前季霄也给我推荐CD送给夕夜。”
“那要看是谁的CD。”
“谁的?”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作为暗恋者这点功课都不做,你太懒了吧。”
女生眯起眼摸摸新凉的脑袋:“我有你这个小叮当嘛。”
“L-ETHER乐队的《冥冥》。”
“噢——对啊,他曾经说过喜欢的。”
男生站起来,把盒子里最后一块巧克力塞进女生嘴里:“说过你还忘?在某些方面你神经大条的程度真叫人惊叹。”
在玻璃窗上画出的圣诞彩喷还没有脱落,就迎来更加盛大的节日。校方对元旦的重视程度远大于圣诞,除了每年的传统保留节目——从31日中午开始到1日凌晨结束的通宵游园会,今年还在食堂对面的草地上竖起了许愿树。
把愿望写好放在福包里往树上扔,如果能挂住就能实现。
“难为了几乎已成傀儡机构的自管会还能想出这么浪漫的节目。”颜泽一边用珠光笔写字一边对夕夜说道。
“是季霄的创意啦。”
“我就说嘛!”女生流露出得意的语气,就差跟上一句“不愧是我喜欢的人”。“你写了什么?”颜泽突然地凑到夕夜身边窥视。
“干吗告诉你。八卦!”夕夜身手敏捷地往旁边一闪。
颜泽一脸不屑:“有什么好保密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和新凉有关。”
“可是……你也没有给我看呀。”夕夜语塞脸红起来。
颜泽邪邪地笑,料定她许的是“桃花愿”:“算了算了。我才懒得管你。”
夕夜倒来了兴趣:“哎,我都告诉你了,你也该透露一下吧?喜欢谁呢?”
颜泽架开她伸长的脖子,迅速将纸条塞进福包:“没有啦,我没有喜欢的人。我写的是祝数学老师早生贵子。”
“人家还没结婚好吧。”内心无力。
将福包扔出去。居然没有挂住,直接落在地上。颜泽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但神色在夕夜也没挂住的福包落地后缓回来:“你运气也没好到哪儿去嘛!”
夕夜笑笑:“我们要被这个影响节日心情么?”
“No!”干脆地回答。
两个女生笑闹着跑开,商量要先去哪个主题教室玩。
踩过的地面被罩上一层薄薄的雪花,抬头看,纷纷扬扬像夏日的柳絮。老天也开始助兴。
7∶30 p.m.
一下午虽没有刻意寻找,但与夕夜玩闹的同时始终留了根神经留意季霄。到七点半还没找到他人就有点慌了,八点整全校性的联欢晚会就要开始,到时候人山人海更不可能找到。
“下面去鬼屋么?唉唉,这么多教室都来不及玩了。”夕夜急躁地抓抓脑袋。
“那个……夕夜,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先去吧。”
“欸?什么事啊?”
“……体育部,体育部有几个朋友,要去招呼一下。”
“哦……你可真是忙人。那待会儿晚会一开场就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反正我也不大可能和你同时回家,学校里活动散场后应该还会和部里的朋友出去狂欢。找不到就算了呗。”
“那好吧。那我也只能散场后回寝室睡觉了。免得单独回去被你老妈问东问西。”
“嗯嗯。”颜泽眯起眼扑到夕夜怀里,“你对我最好了!”
7∶45 p.m.
颜泽目送夕夜离开,转身进了猜谜主题教室。一个个确认,光线又不好,这样下去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在人群中看见了同班的女生,颜泽略加思考抓住她问道:“呐,看见夕夜了么?”
“哦,没啊,你们走散了?”
“嗯。那你看见季霄了么?”还不忘欲盖弥彰地补充一句,“说不定他们俩在一起。”
“季霄倒是刚走,不过他好像是一个人。”
“欸?他去哪里了知道么?”
“好像去卡拉OK主题教室了。”
“哦,谢谢。”
7∶49 p.m.
“虽然主题教室很多,但有趣的挺少,明年要改进啊。不如明年学生会靠边,交给自管会吧。”
面对此番挑战,学生会主席有点汗颜:“是你太挑剔了,我觉得已经比去年好很多了。对了,怎么没看见新凉?”
“今天他要照顾的女生太多了。”季霄无奈地摇摇头。
“唔。你也找个女朋友嘛哈哈!”
“学长你自己还不是没有,有什么立场嘲笑我?如果看上我姐的话我可以帮忙说啊。”
“……小孩不要插手大人的事。啊……我想到了,放映电影的几个教室还不错。你去看看吧。”
7∶50 p.m.
“呐,新旬学长,你看见贺新凉或者季霄了么?我们班导有点急事要找他们。”颜泽一边说一边暗想:班导此时应该会打喷嚏吧?
“贺新凉没看见,季霄倒是一分钟之前还在这儿。”
“啊?那他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应该是去二年级对面三楼的那三个教室了吧。放电影的那几个。”
“好的,谢谢你。”
7∶53 p.m.
“啊,贾青你有没有看见过季霄?”
“好像刚才从窗口过去了。”
“哦,谢谢。”
7∶54 p.m.
“小俐你看见我们班的季霄了么?就是坐在我旁边,自管会副主席,然后经常被贺新凉叫‘死人白’的那个。”
“不用形容那么多我也知道啦。刚刚过来过,不过又走了。”
“刚刚是什么时候?”
“几秒钟以前吧,反正不会超过一分钟。在门口问了声放的是什么电影,然后就走了。”
“知道去哪儿了么?”
“不知道啊。不过是往北边走掉的。”
“那谢谢你啊。”
7∶58 p.m.
“夕夜?”男生被黑暗中传来的喘息声吓了一跳,仔细辨认才发现是夕夜,“不舒服么?”
“……嗯,有点,那个,鬼屋,唔……”女生组织不出完整的语言。
“难道是被吓坏了么?”男生有点吃惊。
“嗯,是。”女生点点头。
季霄无奈地扶起她:“看来只有这个算是成功的啊。还有两分钟晚会就开始了,一起过去吧。说起来颜泽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她和体育部的朋友有小范围庆祝活动啦。”
“哦,这样。”
7∶59 p.m.
应该是找不到了吧。
颜泽从三楼俯瞰下面无数穿同样校服的学生,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CD,长吁了口气。
第一个节目照例是又吵又闹的歌舞,第二个节目却让全场上千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钢琴的声音,轻柔,舒缓,像水流从罅隙里泻了出来,L-ETHER的《时间》!
秋天的落叶铺满了那条街
斜阳下 你和她 美丽的画面
曾经你微笑总绵延不绝
无限的体贴 给我 无尽的一切
曾经说 爱我如灯不灭
如今再见 那份温柔对她在重演
曾经说 爱我一生不变
此去经年 诺言像风筝断线
许多年 什么都改变
声音在耳边 怎能假装听不见
曾经快乐无限
为什么现在却视而不见
借口无分无缘
世上没有永恒誓言
循声望去,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细长的两根辫子乖巧地搭在胸前,寒冬里穿着格子裙的校服,一点不张扬,却透出清纯的美。
这就是二年级那个全校公认的真正的校花柳溪川吧?虽然是学生会文艺部副部长,但身为体育部副部长的颜泽倒是一次也没有见过。
主要原因是柳溪川是全校知名的“翘课公主”,三天两头称病请假。由于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所以即使多次在请假日活蹦乱跳地被同学或老师在大街上撞见也从没有被记过旷课。据说是二年级日后竞争市高考状元的种子选手之一。
“没想到溪川也喜欢L-ETHER的歌呢!”身旁的窃喜声让出神的颜泽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群二年级的学长学姐中。感到有点不自在,女生从走廊边朝后退,准备去下面的场地中,却好像被歌声绊住了脚步。
虽然不同于原唱,但也毫不逊色,是另一种style的柔美歌声。自顾自地弹唱着,清扬的声音穿透了喧嚣沁人心脾。曲终,全场静默。
女生不紧不慢地站起身,面向观众深鞠一躬。
喜欢L-ETHER的歌的人,并不止她或她们。
颜泽下意识地看看自己手中的专辑封套。
突然,全场沸腾。
“柳溪川!——季霄!——柳溪川!——季霄!——”气氛莫名其妙地达到高潮,几乎所有学生像狂热的粉丝追捧偶像般喊了起来。
什么?季霄?
颜泽拨开面前的学长探出头去。
看见了呢。整个晚上都在寻找却一直错过的人。
一分一秒,一分一秒……被时间玩弄,不断失之交臂的人。
他一跃上台给女生献花。
一点点玫瑰红,在这冰冷的季节里,却这样耀眼、刺目,又何止刺目,而是深深地刺痛了一个人的心。
已经不需要再寻找了。
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观礼台上,被无边的寂寞包裹。抬头看天,沉重黝黑的幕布中筛下白色的蒲公英般细微柔软的雪花,落在地上就脏了。
“秋天的……落叶铺满了……那条街,斜阳下,你和她,美丽的……画面,曾经你……微笑总……绵延不绝,无限的体贴……给我……无尽的……一切……”女生的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转,脑海里不断浮现一幕幕微甜的过往。
和他在一起仰望的天空,为什么就能那样星光灿烂?
和他一起听过的音乐,为什么当初没能察觉忧伤?
“唱得跑调啦。”男生的声音突然插入。
颜泽蓦然回首,大朵大朵的雪花在寂静的夜空飘落,沉重而无声。纷扬如柳絮的雪景中开出了一朵英俊少年的容颜。
是幻觉吗?
眼球的疼痛直传颜泽的大脑。
许久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沉默得太久了,刚想开口说话,新凉却把食指放在自己唇上对她说:“嘘——这样最好了。”
男生脱下冬季校服的外套披在女生身上,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远处雪落了一地,浅浅地覆盖了操场。
觉察到对方情绪奇怪的男生沉默着陪她坐了一会儿。无声的雪同时从面前向无限远的夜幕铺展开去。看到女生面前的CD,开口:“这已经是你第几次摆出失恋表情啦。没找到他么?”
“……嗯。”如果真是没找到,那才是幸运吧。
颜泽拼命忍住眼泪。
“我说你啊,不用那么泄气啦,季霄同学又不是活不过今天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嘛!……噢,对了,你放过线香花火么?”
颜泽摇摇头:“从小我妈就不让我放焰火,说不安全。”
“我刚才看到有人兜售,还蛮好玩的,就买了点。”新凉从披在颜泽身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火和打火机,“拿着。”他抽出一根递给颜泽。
女生老老实实地接过来。
“啪”,打火机的淡蓝色火焰在男生手中一跃而起。
一束束火星飞溅,却无一不转瞬即逝。颜泽的心隐隐作痛,一瞬间想起了许多惨淡的事,还有她下午许失败的那个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笨蛋。放这样的焰火会越来越觉得寂寞。算了,你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女生别过头。
男生自己也点着一根,又是一瞬间的绚烂:“还好,如果两个人一起放就不会寂寞啦。”
“你的话,一个人自娱自乐也不会感到寂寞的。生活太幸福了。”
“其实,可能没有看上去那么幸福哦。”男生突然严肃起来。
“欸?”女生错愕地侧过头。
男生撑着下颌,苦笑了一下:“我爸他已经半年没回家了。”
“……”女生紧绷的脸松弛下来,眼泪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什么啊。我爸还已经将近一年都没回家了,我也蛮想他的啊。”
“那不一样的好吧?”男生笑起来,“你爸是外交官我爸又不是。我和我妈都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所以,家里的日子一天也不好过。”
颜泽长吁一口气,把头靠在自己交叠在膝盖前的手臂上:“……谢谢你。”
新凉侧头看过来。
“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难过。而且……”女生微笑地看去,“我的难过比起你的好像是小巫见大巫呢。长大后应该都会过去吧。”
“我觉得不必等到长大后,只要能够微笑着面对,就说明一切都过去了。”
翌日。
颜泽醒过来,发现自己昨晚是靠着新凉的肩睡着的。天寒地冻的世界,今天已雪霁天晴。
心室壁被划下的那道浅浅的伤,应该也很快就能愈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