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从周五持续到周六,硬生生地占用了一个休息日,怨声载道。
情绪最低落的莫过于颜泽,虽然为班级赢得了小组第一的成绩,但这个成绩放在全校范围内一比较,变成了第四。国际部的韩国学生过于厉害。拿不到奖牌,腿伤的价值大大下跌。
颜泽不肯离开“工作岗位”,父母很重视地送来拐杖。其实完全用不着,因为顾夕夜总是自觉分去这身体的一半重量。被搀扶着走来走去,颜泽第一次体会到朋友的重要性,庆幸自己并非形单影只。
男子100米决赛是压轴好戏。为了答谢贺新凉对自己的照料,颜泽决定去终点等着为他庆祝。
因为之前已经很轻松地拿下男子400米和4×100米冠军,所以应该会是庆祝吧。百分之九十的坚信外有百分之十的不确定。
跑道被自管会的干事们封锁了,要走到对面去得绕很远。顾夕夜把颜泽安置好,去向自管会的人请求通融,将腿脚不便的颜泽放过去,走最短路径横穿操场。
颜泽坐在红色跑道的边缘,地面的白色线条刺得人眼睛快要流下泪来,身上蒙着黏稠的汗液,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根快被晒化的棒棒糖。微仰着头一直注视不远处忙于交涉的顾夕夜,那种认真的神态曾经出现多少次,已经数不清,频繁得已经变成了生活。
“你们就不懂随机应变么?”
不是不懂。自管会的小女生好不容易得到点权力,不好好对他人横加限制怎能释怀。
视线里,夕夜叉着腰闭眼长吁一口气,一副快要吐血的神态,继而抬起卷成中袖的白衬衫袖子够到自己额头,擦了下汗。然后,几根头发顺势就贴在了脸颊边。
捕捉到这个小动作的颜泽,突然鼻子一酸,难过地迅速将头别向了反方向。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
如果你听得见我的愿望。
那么……
请让这个女生也用同样卑鄙的手段来对付我吧。
请不要在她的完美之上再添善良砝码。
假如天平倾斜得太厉害,
怎能安心由她搀扶着走到路的尽头?
“欸——班长大人怎么亲自过来了?”男生夸张地摆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你可别让我失望啊。”女生笑着。
“你给我太大压力啦!”一边推卸责任一边不由自主地扶过女生的手肘,“放心吧。我会连你们女生输的一起赢回来!”
“太大男子主义了你。哎,我说,你们俩这样一左一右搀着我好别扭啊。”女生开始为三个人的奇怪姿势抗议。
贺新凉没动作,旁边始终一声不吭的夕夜反倒突然放了手。颜泽微怔,但也没太在意。
颜泽在草坪上坐下:“那几个韩国人很厉害啊。”手朝不远处指指点点。
“不足为惧。我会拿到金牌的。如果季霄在的话,连银牌都要包揽。”男生压着腿道。
“不要跟我提那个人。”颜泽的脸色突然阴下来。
众所周知的原因是,季霄因为运动会后的期中考拒绝参加项目,而选择去树荫下背单词。脑袋里完全没有集体观念。
不为人知的原因是那句:“颜泽,你腿伤得怎么样?严重么?”
“我说班长,跟那种人较真的话你很快就会被气死。这是经验之谈。”男生依旧嬉皮笑脸。
插科打诨的同时,体育老师吹了准备哨,男生撑着地站起来,朝颜泽眨眨眼过去了。
颜泽从小害怕发令枪,为了等那一声响几乎要紧张得跪地,所以除了接力跑从不参加田径比赛。而现在,她为他人忍受着,既不敢捂住耳朵,也不能闭上眼睛。
弦绷得紧。女生无意识地揪着身边的草。
绰绰有余地出发,转瞬超过第二名一大截。喧嚣的加油声从远处的某几点爆发出来。
“瘸腿”的最大弊端在于,上体育课时,别人都在挥汗如雨,而你只能坐在器材室的门边往远处张望。对颜泽这种平日活泼好动的人来说无异于受罪。后悔没有带本漫画来看的她现在已经无聊到认真倾听器材管理员老杨与二班体育老师的闲聊。
眼前的画面中,被放任自由活动的二班女生大部分在跳皮筋,有些分成两人一组在左侧的羽毛球馆练习,少数不太合群者在圆形的旱冰区踩着轮鞋自娱自乐。
视线拉得更远些,足球场上奔跑着一些男生,即使远远观望也能体会他们在秋阳下挥汗如雨的热情。
担当裁判的体育老师外号“三角形”,颜泽知道那是自己班男生的体育老师,由此判断操场上奔跑的那些男生都是双语班的。这让颜泽总算找到事做,提起兴趣去辨认。
双语班的男生和借读班的男生一样容易辨认。但绝非帅气的典型,而是另一个极端。
高中进校第一天,颜泽跟着夕夜找到所在班级,到达时教室还没开门。走廊外的台阶上坐着四个男生,正聊天。一眼看去,颜泽几乎绝望得腿软。
“很难相信,我的高中时代就要在这样美少年极度匮乏的坟墓里度过。”
连一贯对“帅哥”、“非帅哥”鉴定不清的夕夜都安慰地拍拍同伴的肩:“也许会有好看的男老师。”
“……我对美少年的爹没有兴趣啦。”
“有可能会出现未婚美青年男老师。”
“那种角色是给未婚美女老师预留的。”颜泽一摊手,“你不是也看过《18岁的XX》那种偶像剧么?”
“总之……人生还是会有希望的。”夕夜也词穷。
回忆起来,当时的几个男生实在有点对不起观众,也就是开学后很快被善意地冠名“F4”的四位,Fat的F。
这些胖胖矮矮的男生们有着很可亲的性格和很聪颖的头脑,颜泽后来才知道。所以,即使没有视觉优势,男生们还是和颜泽相处得融洽,甚至,在领军训服装时,颜泽会为了帮他们争夺特殊号的几套,和别班班委吵得面红耳赤。
双语班出现贺新凉和季霄这样的男生,才是奇迹。但如果考察到他们之前所在的初中,就立刻变得理所应当了。
季霄与贺新凉毕业于同一所初中——PHB学校。这所私立学校的初中部除了昂贵的学费、精英化小班教育、出众的外语成绩、极高的重点高中升学率这些特色之外,还有个非主流但众所周知的特色——
是市、区重点高中品学兼优的校草源地。
但也有例外,比如季霄。
季霄名声在外,并不是以“阳明中学校草”,而是以“阳明中学校花”存在。比起公认的阳明校草贺新凉,季霄太过于清秀漂亮了,令女生自惭形秽。
最初,学校论坛里出现“一年级有帅哥美女么”的征询帖,有人打趣报上“校花:一年一班 季霄”,之后有越来越多人搞笑地附和,演变成最后,不熟悉者彻底被迷惑:“季霄究竟是男是女?”
就算一米八二的瘦高身材明摆着,季霄脸比衬衫白、人比黄花瘦、心事重重、千金一笑的虐心特质,还是成为让其本人性别遭到严重质疑的人生败笔。
但在颜泽眼里,全是完美。
同样完美、性格却截然相反的两个少年,奔跑在可爱的亲切的矮矮胖胖的同伴中间,即使隔了百米距离,也改变不了鹤立鸡群的本质。
女生坐在器材室门口的小凳子上,瞳孔里盛着一黑一白两个迅速奔跑的小点,有时相聚有时远离。随着下课时间的临近,黑点逐渐朝器材室这边移动过来。
被老师拜托代为归还足球的男生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门口的女生。
从很远的地方就挂在脸上的笑容,让女生不由自主扯起嘴角去回应。
“足球也踢得很棒呀。有哪项体育运动是你不擅长的?”
“健美操吧。”几乎不动脑筋就答出女生的限定选修课。
颜泽笑得更深些:“我一直很好奇……”
男生将球递给老杨,回头发现女生穿的是与众不同的冬季校服,插嘴打断女生的话:“黑熊装还没找到么?”
阳明中学数不胜数的校服中,有两套运动服被学生戏称为“黑熊装”和“白熊装”。白熊装通常是秋季周一升旗仪式的官方着装,到周三,必然脏了。用于换洗的黑熊装,颜泽的那套遗失在不久前的运动会上。
穿着被戏称为“青菜装”的冬季校服的女生摇摇头:“去广播台寻了好几次,找来的都不是我的号码。相互拿错的人太多了。”
“找不到就算了,我觉得你青菜装里面穿白色T恤挺好看……你怎么回教室?”
“夕夜马上就下课了。”
“那我先走咯。”男生很阳光地挥挥手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你刚才说好奇什么来着?”
颜泽一呆,待想起之前的话题,只是灿烂地笑笑:“没什么。”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没必要问两遍的问题。
——13是哪个球星的号码?
只是随便选择的话题开端,如果我碰巧知道些关于他的点滴,就可以将对话顺利延续下去。
我,很享受和你对话时周围女生的钦羡目光。
周二的体育部例会,身为体育部骨干的颜泽和身为篮球队队长的贺新凉自然坐在一起。
“欸?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新任副部长?”
女生介意窗外打进来的雨水,抽出本八开大书挡住脸。语气中带了点无奈:“你才知道啊,太不关心我了。”
“能怪我么?谁叫你从不莅临指导篮球队活动?海市蜃楼副部长。”
“班里的事太多了啦,都忙不过来。”见部长进门准备开会,女生放低了声音,“我们班女生多是非多,你也知道,麻烦得很。”
男生注意到女生用书遮脸的蠢动作,站起身绕到女生另一侧去关上窗:“说到这个,昨天怎么又吵起来了?”
“班指导老师说周五班会课要表演一个小品,找的几个人却都推三阻四,还不是因为马上要期中考试。夕夜气不过,就跟班导照实说了。后来化学课上班导不是把那几个女生叫起来损了一通么。那几个家伙还在生夕夜的气。”
“反正这种事到头来都是你出面摆平。”男生边说边摇着头。不得不承认,颜泽虽然对窗外打雨这种低级问题手足无措,但处理人际关系一直得心应手。
“多来几次我也觉得头痛。”女生瘪瘪嘴。
雨点敲击在玻璃窗上,随即化成水迹朝下蜿蜒而去。
玻璃的内侧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女生被移走一部分注意力,侧过头去,在窗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颜泽。
颜色的颜,光泽的泽。
侧后方伸来的手指也在窗上写起字来。颜泽惊叹于对方漂亮的骨节。愣神的当下,对方已经写下了令回过神后的自己神经跳断的字迹——季霄。
季节的季,云霄的霄。
“很般配。”男生笑起来,露出很白的牙齿。
颜泽思维短路。不知对方的意思是两个人般配还是两个名字般配。事后回想起来,那种场合下,应该不是前一种可能。
“喂喂。一班那两个小孩请回过头来了。”部长的声音突然横断在办公室里。颜泽和贺新凉同时慌张地转过身正襟危坐。
“虽然恋爱有利于团结,但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期中考后的高中篮球联赛。”高年级的学姐开玩笑地插嘴。
颜泽的第一反应是,迅速将目光投向身边的男生,却看见对方依旧与己无关般的笑脸。
丝毫不在意。颜泽很奇怪这家伙的表情为什么可以同时带上“暧昧”和“温暖”两种色彩。
在被挖苦之后,男生用胳膊坦然勾过身边女生的脖子狡辩道:“我们就是在内部商议关于篮球联赛的事宜呀。”
温柔的气息如此逼近,以至于女生险些忘了他其实有着截然不同的冷漠声调和语气。
可是,怎么可能忘记呢?
就在几个小时前,颜泽趁着午休时间独自一瘸一拐挪到操场观礼台附近寻找自己丢失的校服。虽然之前找过无数遍,依旧不死心。
烈日太浓,操场上半个人没有。但颜泽忘了观礼台后面那堵墙是有着“情人墙”之称的存在。
墙与学校外围栏杆之间有狭窄冗长的走廊,被植物覆着顶,隐蔽又静谧。每天晚自修都有无数对高中生情侣在这里散步聊天。
是表白圣地,同时也是分手圣地。
因此听见让人心酸的交谈也不足为奇。
“干吗不说话?和人家说一句话有那么困难么?”
颜泽没打算偷听,甚至在听见的瞬间有急于逃开的念头。但腿伤并没有给她那个机会。
“你要我说什么?”
听见自己熟悉的声音,颜泽不由自主将离开的步伐停下来,转过身爬上高处的草坪朝下看,果然男的是贺新凉。女生有点眼熟。几秒钟后就想起来,是隔壁班绰号叫Honey的女生,身形娇小、眼睛大、短头发、别草莓发卡,很有Loli特色。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冷冰冰地对人家,人家到底做错了什么?”女生的声音里拖着哭腔。
颜泽回忆起前几天看的某个肥皂剧的台词:“如果让我走,总该给个理由。”异曲同工。
探出头去张望,男生正背对自己靠在草地斜坡上,看不见表情,可光听声音就让人心寒。而面对自己的小女生正做出皱巴巴的神色,五官委屈地挤向一起。
“上上周五明明答应过人家社团活动后陪人家和秋秋她们去K歌可是到最后居然爽约让秋秋她们嘲笑得人家那么惨……”
男生伤脑筋地抓抓脑袋,打断女生:“我可不像你,有组织这么长句子的能力。我告诉过你,后来我有事。”
“可是没有告诉人家究竟是什么事。”
“我有必要把我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向你汇报么?”男生玩世不恭的腔调终于成功地激怒了对方。
“差劲!”女生毫不客气地抬脚踢在男生的小腿胫骨上,哭着跑开了。
颜泽表情严肃,趴在斜坡上大气不敢出。
“比起体育课时我的不经意一瞥,你这种行为才叫偷窥吧?”
“欸?”颜泽懵了。
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说话的对象,男生已经朝后上方扬起了脸。光线一寸寸将那张面孔的每个细节打亮。这才看得清晰,在转过来的一瞬间,愉悦的表情露出来。
几秒钟前,是那样冰冷的语气。
几秒钟后,变成这样温暖的神情。
“看吧。这就是你给我制造的麻烦。”连声调也变得温暖了,全没有面对麻烦时应有的不耐烦。
颜泽这才回忆起来,“上上周五”,贺新凉爽了女友的约,是因为送自己回家。
认识近两年,一直忽略的态度差异,突然如此明显地横陈在颜泽的眼前。
对别的女生是什么态度,对自己是什么态度。衡量对比之下的天壤之别竟因最初相遇时身份的限定而模糊了界线。
这样完美的男生,从一开始就以自己好友的男友身份出现,排除了一切想象的可能性。
他对你这样笑,他对你用这样的语气,他时常不经意地摸摸你的脑袋,他打的出租车驶出去很远又掉头回来送你回家。全都变得顺理成章。
而你始终享受着这些理所应当的特权,沉溺于这态度差异给平凡普通的你带来的优越感。也变得顺理成章。
即使最初将他和你限定在这种身份里的维系已经早不存在,也还能倚仗惯性按照恒定轨道运行下去。
同样,颜泽对贺新凉也有态度差。
运动会的最后一个比赛项目。当男生成功地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女生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喜悦从草地上站起来,因为腿伤,走动有些艰难,但还是举步维艰地往人群密集处迈进。
男生回看这边,与途中同样高兴的夕夜击掌庆祝后奔跑过来。颜泽伸出双手,明明计划是一视同仁的击掌,不知怎么突然在接触的瞬间向外划出意外的弧度,最终演变成了一个完满的拥抱,而且还不止如此。
男生太过兴奋,忘记女生的腿伤,将她抱起来转了大约有450度。
几乎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遥远的班级方阵暴涨而来。
并没有任何不妥。没有任何忸怩,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羞涩与尴尬,快乐分享得顺理成章。颜泽甚至也不记得自己神经指向的某个痛处。
不是“代表全班的班长的拥抱”这种牵强的解释所能理清的关联。
相比起来,辩论赛获胜时面对季霄的踌躇和欲言又止是多么“此地无银”的行径。
即使外形看起来完全是截然相反,即使贺新凉比起季霄实在太热血太阳光太男生。但潜意识作祟,颜泽只有在季霄面前才表现得像个异性。
即使名叫“萧卓安”的女生,身兼着颜泽的密友和贺新凉的女友两种身份,在几个月前失踪得彻彻底底。
彼此的关系早就因她而形成了定格。
下午二十分钟的大课间,班委们会轮流去正门传达室的班级信箱领取同学们的邮件。
这天在讲台上分发信件的季霄念出“夕夜”,让当事人和颜泽同时一愣,停下了手边的事情互望了一眼。
夕夜没有亲人,母亲早年就因病辞世,与前一户领养人家也几乎断了联系。如果非要说有朋友的话,颜泽算是唯一。可以称得上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处境,怎么会有信件造访?
女生诧异地接过男生递来的信封。上面除了收件人地址姓名之外空无一字。
“不会是挑战书或恐吓信吧?”
肩后飘来颜泽的声音。
女生无奈地微侧过头:“我在你心目中人缘差到这种境界么?”
“不然还能是什么?”
无法回答。
夕夜转过身面朝阳光举起信封逆着看了眼:“好像是名片或者扑克牌之类的东西。”
颜泽忍不了夕夜的优柔寡断,劈手夺过来代为撕开。掉出的的确是卡片状的物体。颜泽弯腰捡起来。
图片是一幅颇为诡异的素描。下方写着“气之三 审判”五个字。
颜泽颠来倒去看不出所以然:“这是什么画啊?”
“达芬奇的素描。关于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道。”夕夜波澜不惊地陈述道。
颜泽惊异于同伴的知识渊博,追问:“什、什么圣塞巴斯蒂安?”
“一个很著名的殉教故事的主人公。原本是纯粹的宗教斗争牺牲者,但作为绘画题材后变得很有人情味。圣塞巴斯蒂安是罗马皇帝戴克里先的近卫队长,因为极其俊美,皇帝爱上了他,据说甚至许以一半江山。但他虔信基督教,最后被戴克里先下令用箭射死。达芬奇画过他殉道的素描,喏,就是这幅。”
“这和审判有什么关系?”
“那就不知道了。关于审判,达芬奇有写过‘每一次审判都留下悲伤的记忆’。”
“等等……我完全迷糊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古怪。”颜泽甚至夸张地将手里的牌晃了晃,举到耳边听,以为有声音上的奥秘可以诠释画面上的迷惑。
“塔罗牌吧,应该是类似的东西。”夕夜倒显得好奇心没那么强烈,已经开始回座位去。
颜泽紧随其后:“那么,审判的塔罗牌代表什么意思啊?”
“这我倒没有研究。”夕夜两手一摊结束话题。
“不过,夕夜,谁给你寄的这个?又有什么目的?”颜泽的表情分明演绎着“急死太监”这句俗语,“它可是清清楚楚写着收件人是你哦!”手指在信封表面点点戳戳。
“唉,随便啦。谁有闲心去关注那个。”夕夜挥了挥手,从抽屉里抽出了《阅读理解300篇》,“大概是什么无聊人士的恶作剧吧。”
整座学校设施一流,环境幽雅。除了升学质量,阳明中学也一直以绿树红墙琉璃瓦而闻名。
但中考前参观时颜泽就已经发现这校园建筑唯一的弊端——图书馆采光不佳,即使在白天也需要依靠日光灯来维持通明。
灯光太惨白,在晚上七点多钟的秋天夜里营造出鬼片氛围。特别是加上秋风穿梭于书架发出的音效。
颜泽顾不了那么多,弓下腰一本本仔细查找,忽然眼前一亮。
阅览室还真有关于塔罗牌的书籍。多亏学校一贯推行素质教育的方针,使得这本玄异书在一大堆《菊花香》、《我是香草》之类的畅销书中并没有显得太特立独行。
到底还是很介意那张塔罗牌。比身为当事人的夕夜还介意。
手指在书页间滑动。
“悲伤给心灵带来损失和痛苦,使心灵经受考验。心灵所渴望的东西有时可望而不可即或被莫名其妙地带走……为了追求命运,你可能发现分离可以增强你的注意力,使你更加坚定地实现你的目标。”
分离?颜泽一头雾水。
再往下看。
正位的审判牌——
“悲伤来自于损失。审判导致你试图凝聚一起的东西变得支离破碎……心碎或分离带来悲伤,绝交、争吵或分裂带来痛苦或麻烦。”
逆位的审判牌——
“……过去的失败始终萦绕着你……小心报复和投射来的指责。”
这时,颜泽才彻底感受到阅览室里的阴森气氛。尽管看过对那张塔罗牌的阐释还是无法理清头绪,但立刻放弃,将书扔回到架子上。一瘸一拐地告别图书管理员阿姨,出门左拐,途经走廊能看见自己班级的教室,但是无法直接从楼梯下去,得依靠电梯。
很快,颜泽就发现了这学校建筑的第二个弊端。尽管它最初是被艺术老师以赞赏的口吻告知学生:整个学校依从绝对轴对称原理。
这就意味着整个学校的建筑从每个角度看都是轴对称图形,更白话一些,那不就是左右完全一样么?
对颜泽这种路痴来说是多么灾难性的艺术。
在中央大楼里像瘸腿的没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焦急感随着时间的推进累积,而绝望,终于在找到电梯那一瞬间轰然劈头而下。
期待中亮红灯的部位漆黑一片。
虽然这电梯平时就破得令人发指,经常需要使用“物理开门法”,从一楼上到五楼所需的时间足够130路公交车飞奔五公里。但它此前是被腿脚不方便的颜泽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存在。
晚自修刚开始时颜泽领了阅览登记卡,夕夜还担心地问过“要不要我陪你去”,得到女生“不用了,反正我可以乘电梯上去”的答复后,明确表示“那我晚自修后就自己回去啦,你注意安全”。
根本没给自己留退路,颜泽泄气地坐在中央大楼的楼梯上望着下面数十层台阶一筹莫展。
腿无法弯曲,如果硬撑着上楼倒还可以采用螃蟹姿势勉强完成,但下楼,那么就只可能是一种结果:滚下去。
颜泽头靠着楼梯扶手坐在黑暗里。
这就是“分离带来的悲伤”么?
脑袋里闪现出怪念头。
那张塔罗牌是寄给我写错收件人了吧?
呼吸均匀而绵长。
秋雨没完没了,在无法触及的天宇尽头,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叠加相错,形成厚重的棉被。不时有沉闷的雷声伴着闪电破光而来。
比起夏季常有的台风,这好像算不了什么——
每个阳台上的衣服都被吹得扭曲,有几件挣脱衣架,被卷向半空再在狂风骤然停止的瞬间跌落向水泥地或泥土里。
如果傍晚时有阵雨降临,就看不见夕阳了。
“呀,你在这里干吗?”
奇异的声波振动了耳膜,以至于朦胧了梦境与现实的分水岭。
女生揉揉眼睛。
少年的面孔被恬淡静谧的月光逐渐打亮。
原来现实中,虽夜幕笼罩,但天气是晴好的。
“真受不了你,这样也能睡着。会着凉的呀。”男生听了女生述说事件起因之后在下一级台阶坐下,平复了之前茫然又惊慌的情绪,“你还真是宽心。”算不得表扬。
“你怎么到中央大楼来了?”女生还在揉眼睛。
“今天上法语课的时候把手表落在五楼法语教室里了。想去看看锁门了没。”
“手表?那快上去吧。”印象中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
“算了,先送你回寝室。”
“那怎么行?我在这里等,你快上去啊。”
“算了算了,反正不怎么重要,明天下午上课时再找好了。”男生说着就拉起女生的胳膊搭过自己肩膀要背她下楼。
女生却没有移动重心。
男生回过头:“说了不重要啦。你这么忸怩都不像你了。”
“我只是……只是……”
“啊?”男生重新坐定,“只是什么?”
“很奇怪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一鼓作气脱口而出,毕竟是比篮球衫背后的号码重要无数倍的问题,“就算因为我是卓安的好朋友,也不见你对夕夜同样好。”
男生微怔,继而笑起来。颜泽惊讶于自己在这么暗淡的光线下都能将对方表情里的温暖成分捕捉得准确无误。
尽管夜风送来的声音听着淡漠:“那是因为我第一次喜欢过的女生名字里也有‘泽’字,女同学也都叫她‘小泽’。”
“哈啊?”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什、什么时候的事情?”
“读小学的时候。是隔壁班的女生。”
“你还真早熟。”女生内心无力,用手撑住腮,“毕业后到现在都没有联系了么?”
“本来就没说过几句话,况且后来她突然转学消失了。”提及了某个禁忌语,两人都愣了一下,男生继续换出自嘲的口吻,“说来也可笑,我每次喜欢的人最后都会消失。”
消失。
没有缘由没有目的没有任何解释不担任何责任地,消失。
颜泽想起往事,发着愣,以至于对男生后面那句话的反应明显迟钝了很多。
“况且,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季霄,所以比起顾夕夜,能和你相处得更坦然些。”
“啊,啊?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男生侧过脸摆出无奈的神色:“太明显了吧。这都看不出来就真该去医院检查智力了。”
有那么明显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心里说出的那句话?
——我想,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在学校的时光是一周中最开心的五天。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余光长久地锁定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有时正面看见他无声的笑容,满足得瞳孔都快盛不下。
确定喜欢上他的同时你就已经意识到那个可悲的事实。他不可能喜欢你。
明知道迷迷糊糊的你,无才无貌的你,不够体贴不够温柔的你是不可能被他喜欢的,却还是不改初衷地喜欢着他。
明知道他长得那么英气,成绩那么优异,成为无数女生少女情怀的最终寄托。而你,只不过是千千万万分之一。却还是不求回应地喜欢着他。
喜欢他。行为都变得别扭。
一天内能变换四五种发型,在被注意到、问及原因时却只用奇怪的借口搪塞一番。“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他是无法理解的吧?
可以随意地跟任何熟识的男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争吵时挥拳,高兴时相拥。面对他的成功,却连说句祝贺的话都羞涩得令场面尴尬。
不小心隔着校服的衣料碰到他的手肘,也像全身过电一样弹跳起立,佯装到储物箱前去拿书迅速逃离事发地。尽管他根本没有半点觉察。
在几乎所有人热衷于“他与XXX很般配”这种话题时,无数个夜晚,你躺在床上无法成眠,心里默念自己与他的名字,像美妙的工整对仗,多么般配。
在乎他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珍惜每一样经由他的手递来的东西。分数差劲的考卷要迅速塞进抽屉最深处,绝不能被他看见。绝不能。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都与众不同。
那么明显。
对颜泽这种一贯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女生来说,掩饰真情是更加不可能的事。
在运动会接近尾声时丢失了校服,立刻就像小学生一样哭起来。周围同学慌张地安慰她并承诺四处帮她去找,马上就破涕为笑。至于最后找到没找到,完全与此刻的心情无关。
大声的肆无忌惮的谈笑往往在某个人出现时戛然而止,这种事多发生几次,熟识她的人就立刻会觉察那些与众不同。
之所以没有变成主流八卦,也许是男女主人公自身条件的悬殊蒙蔽了大多数眼睛。
真正知心的人没发觉。要么像夕夜那样对此类事情没兴趣不关注,要么就像卓安那样彻底失踪根本无从得知。
相比起来,男生的情感要复杂得多。
不要说深不可测的季霄。就连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贺新凉都不可捉摸。
九点后还往中央大楼五层跑,只因为想取回前女友送的手表。却在被催促“你快去”的时候停下脚步转了身,笑言“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爽约后会对女朋友反问:“我有必要把我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向你汇报么?”甩出这种过分问句,却念念不忘小学时暗恋的隔壁班女孩。
内心理所应当难过,但表情上却可以做到不露声色,甚至淡然一笑地自嘲:“我每次喜欢的人最后都会消失。”
哒。哒。哒。
清浅的脚步声响彻在空荡的中央大楼里。
刚好吻合上心跳的缓慢节律。
虚荣心。优越感。依赖度。无数消磨单纯的繁杂噪音都消失远去。
翻天覆地的柔软又舒适的情绪拥堵在胸腔里,只需一点点努力,就能融化成一个温暖的微笑。朋友间的微笑。
颜泽靠在贺新凉背上,在夜风过耳的瞬间,双手环紧了对方的脖子,无比宽心地将头埋在他后颈窝里。安然地让神经全都松弛,就快要睡着。
男生觉察到被自己背着的女生异样的动作,有点奇怪,放缓了步频,脚步声也相应地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漫过肩膀而来的女生带着光泽的声音——
“呐,新凉。你可以叫我‘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