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痛苦的,但同时,它也是甜美的。正因为如此,才有这许多俗男凡女,身不由己地争相沦陷。
在N市住了多年,宝凝最喜欢的是它的初秋。天空总是碧蓝如洗,云朵挤挤挨挨,远处的青山格外苍翠,连空气也让人倍觉分外清新。常有微风拂脸,摒却了酷暑的热燥,带着初秋特有的沁凉,像初生婴儿肥嘟嘟的小手,天真无知地抚过。
这样的季节太适合结婚。
在丁迟的陪伴下,宝凝又去了一次阳明山。雪姨看到她,便孩子气地笑起来。许是血液中的血缘作怪,她看到宝凝,自有一番亲切。
宝凝握住她手,微笑问道,“你好吗?”
雪姨贪婪地盯着她看,良久才说道,“宁宁,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宝凝的心一颤,笑容凝结在脸上。
雪姨伸出手,颤颤微微地抚摸她面庞,喃喃说道,“有人跟我说过,你很快就会来看我。我以为他们骗我的,他们最喜欢说谎骗人,说我表现好了,你就会来看我……”她眼角渗出泪花,“你真的来了啊……”
宝凝其实并没有心理准备,她没打算好怎么在母亲面前坦白自己就是她的宁宁,但母亲的意识显然已经出现混乱,又或者她需要认定一个女孩便是她的女儿……无论如何,她自不能让她失望,于是轻轻点头,温柔地道,“是啊,妈妈……”
这声妈妈一叫出口来,雪姨哇地便哭起来,“宁宁,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你不到……你知道不知道,妈妈很害怕……”
宝凝眼眶一热,揽住母亲肩膀,“别怕妈妈,我在这里……”
护士推门而入,询问道,“她情绪有点激动,要不要打一针?”
宝凝摇摇头。
她把母亲抱紧一点,母亲那么瘦,像孩子一样乖乖地伏在她怀里,宝凝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等你病好了,我就接你回家。”
丁迟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温和道,“那是一定的。”
他们傍晚才离开阳明山。
宝凝觉得累,不想说话。丁迟仿佛也有心事,一路上也默默无语。车子最后停在宝凝楼下,宝凝正想问一声,“要不要上去坐一会?”丁迟的电话已经响起来。
他接通电话,脸色突地变得很难看,只简洁地说道,“我马上到。”
宝凝顾自打开车门,说道,“我先上去了。”
丁迟说:“我晚点过来看你。”
她想说不,但转念一想,他即将成为她的丈夫,他要来看她,无论何时,都天经地义。于是轻轻点头。
她独自做了炒面,外加紫菜蛋花汤,根本毫无技术可言,但确实饿了,把全部食物吃光光。
她走到墙边,轻轻撕下一张日历。已经四号。还有五天,她就成为丁迟的新娘。
她看过新房,布置得无可挑剔,看得出来丁迟确实花费非常多的心思。
她安慰着自己,也许他确实想要给她幸福。
夜极深他才来到。宝凝听到门外有声响,立刻关上网页,趿上拖鞋去开门。外头果然是丁迟,许是天空下了雨,他额前的头发湿了,贴在眉上。
宝凝急忙去拿毛巾,递给他,“来,擦下头发……”
他蓦地抓住了她的手,声音暗哑,“宝凝,你也关心我,是吗?”
许宝凝怔住了,含糊地反问道,“你怎么了?”
他逼近她一点,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是吗?你心里其实也有我的,有的,对不对?”
许宝凝轻咳一声,不易察觉地后退一步,轻声道,“要不要给你煮点儿姜糖水?”
他看着她,目光中闪过一线失望,但不过刹那间,他已恢复常态,嘴角带起淡淡的微笑,“我没事。给我杯白开水。”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瞥一眼几上的手提,说道,“老是对着电脑,对眼睛不好。”
宝凝把水递给他,乖巧地答,“嗯,我知道。”
他缓慢地喝着水,良久也不再开口说话。宝凝知他爱看新闻资迅节目,主动调了电视频道。
他终于说:“过来,宝凝。”
宝凝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刻。她无数次地提醒过自己,这一刻总有一天要来到,她需得有心理准备。她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
他抬起头来看她,双眼微微迷缝,“宝凝?”
宝凝深吸口气,脸上不自然地露一朵微笑,她机械地走到他身边,他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一扯,她便倒在他身边。他趁势俯在她身上,脸挨近她的,微热的唇摩挲着她的耳际。她心内恐惧,全身不觉地僵硬起来。他像是无所察觉,大手捋住她长发,声音压得极低,“宝凝,宝凝……”
她一动不动,他的唇寻找过来,她终于隐忍不住,别过脸去。他怔住了。她不敢看他,微微地闭上了眼。身上突然一松,是他立起了身子。
他端起尚未喝完水的杯子,再轻喝了一口水,像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听到消息说,顾思存被人砍伤。他今晚像是与合作方一块吃饭,刚出酒店,就扑出来一个疯子……”
许宝凝怔怔地看着他,无意识地问道,“你说什么?”
砍伤?谁?
丁迟放下水杯,燃支烟吸上,缓缓道,“赶得及的话,你应该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不不不,也许也没这么严重,是我太夸张了……”
她慌乱地站起身来,茫然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到底是要先找外套还是先穿鞋子?
“他怎么了?”她突然掉过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是你?你找人砍伤他?”她表情可怖,像是想要吃掉他。
他淡淡地回视着她,平静地说:“我要是知道你反应这么激烈,我一定找人砍伤他……让他永远不能复原,永远也不能再见你……”
她低低嘶叫一声,伸手挥落几上杂物,玻璃杯落在地上,哗地碎掉,她视若无睹,踏着一地狼藉去开门,丁迟在她身后提醒她,“你的脚……”
她茫然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许是被玻璃碎片弄伤了吧,小脚趾旁渗出鲜血。并不疼啊。她想。是心在疼。那种紧紧被揪起来的疼。她胡乱地套上拖鞋,拉门出去。
夜太深了,没有车。她等不及,便在街道上小跑起来。跑了一阵,整张面孔已经被夜风吹得麻木,远远地看到有车灯逼近,想也不想便扑上去,招手狂叫,“停车停车!”
恰好是一辆出租车,司机一看她样子,顿时吓了一跳,她急急地道,“开车,开车!桃源路……”
司机奇怪地问道,“不是去医院吗?小姐,你的脚好像受伤了……”
她急起来,叫道,“要你管,叫你去桃源路!”
司机“哦”了一声,不敢再多问,车子疾驰而去。宝凝心急如焚,只一个劲地催促,“快点儿,您开快点儿,你到是快点儿啊……”
车子终于停在顾思存所居住的小区外,宝凝其实根本没记住这小区的名字,但整条街上,就数这小区最为瞩目,她因此倒留下印象了。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她不知道顾思存住在哪一幢楼哪一套房,上次匆匆离开,根本没留意。她脑子里迅速转动一下,直接拨通了陈嘉妮的手机,陈嘉妮乍然接到她的来电,着实吓了一跳,“怎么了,宝凝姐?半夜三更的,出了什么事?”
许宝凝只着急地问,“顾思存的住址,给我一下……”
陈嘉妮不敢怠慢,迅速答道,“二组团一幢8A……怎么了……”
宝凝已经挂了电话。
二组团A幢……
她急得想哭,这么大的一个小区,要从何找起。眼看保安亭还亮着灯,急忙扑了过去,“您好,请问二组团A幢怎么走?”
年轻的保安诧异地看她一眼,“前行一百米左转,直走五百米再右转……”
许宝凝打断了他,恳求地道,“麻烦你给我带个路好吗?我有点急事……”她慌乱不已,从包里扯出两张百元钞票摔在桌上。
保安彻底愣住了。
许宝凝已经等待不及,嚷起来,“走啊!走啊!”
保安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哦”一声,率先走在前头,嘴里说道,“其实也不远……”
谁说不远的?这时候哪怕仅一米距离,她都觉得天高水长般遥远。
终于保安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高楼,“哪,这里就是一幢……”
话音未落,宝凝已经小跑着冲进大堂。
8楼!她使劲摁着电梯。
她几乎是粗暴地踢门,叫:“顾思存!顾思存!”
门打开了,露出顾思存疲惫的面孔。他惊异地看着她,目光自然垂下,“你怎么来了?你的脚怎么了?”
她想也不想地扑过去,紧张问道,“你没事吧?嗯?哪儿受伤了?什么人要砍你?”她细细审视着他全身。是的,他看上去是有些精神不振,但显然好端端地,丝毫未损。
他却蹲下身来,抓住她脚踝,抬头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泪水不知不觉地便盈满眼眶,“他们说你在酒店门口被人砍伤了……”她委屈又伤心。
他诧异得很,“谁说的?酒店门口?哦,只是被鲁莽的服务生碰到了一下。”他站起身来,目光凝视着她,“你这么慌里慌张地跑来看我,是因为听说我受了伤?”
她躲闪着他的注视,不由自主地道,“我怕……”
他很自然地伸手揽住她的腰,直接把她横抱起来,她猝不及防,“啊”地一声,一双手臂下意识地搂住他脖颈。他把她抱到沙发上,叮嘱她,“别动。”
他很快找到酒精与万花油以及纱布,非常小心地替她擦拭脚上伤口,“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皱着眉头批评她。
她不做声,只盯着他看。
他替她包扎好了,手掌上移,轻轻地握住她的脚踝,她突然觉得不妥,便想缩回脚来。他手上微微加大力道,分明是在警告她,别动!
他蹲在她身际,抬起头来问道,“是谁告诉你我受了伤?”
她犹豫一下,嗫嚅着答,“有人。”
她突然疑惑起来,丁迟为什么要撒谎?
顾思存并没有再追问,他握过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亲吻,“你看,你连自己也骗不了,你爱我。”他笃定地说。
她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像是一个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他意识到了,趋身近来,轻轻亲吻她的眼睛,“你爱我,宝凝……”他再次重复着说。
她被动地任由他的吻落在她的睫毛上,鼻尖上,唇上……她爱他,全世界都知道。
“我怕……”她喃喃低语。
她宁可忍受不能与他在一起的煎熬,只要能知道他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世上,在蓝天下平静地呼吸,她真的不在乎,是不是不能陪伴在他身边,与他一块共看日落月出。
他靠近她,身体贴紧了她的,“不用怕,宝凝,与我在一起,永远不必惧怕。”他的吻渐渐变得热烈与霸道起来,“你爱我,你是我的……”
她理智尚存,怔忡地道,“我就要结婚了……”
他打断了她,“除了我,你谁也不能嫁。宝凝,我不会让你嫁给别的男人。”他语气坚决。又或者这话题碰到了他的痛处,他像有点发怒,牙尖不由得加重了分量,带着怒意似地咬噬着她的唇。
她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身体软得像水,像丝,他的手不安分地伸到她衣服里,温柔地覆住她柔软的胸。她身体微微颤栗一下,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低微呻吟,他耐心且细致地爱抚着她,聆听着她的微喘,穷追不舍地询问,“宝凝,你可爱我?”
真是废话。
宝凝嘴角不由得扬起微笑来。他这是要问谁呢?她爱不爱他?她到底爱不爱他?呵,她这一生,就没想过要爱上除却他以外的男人。
她微微仰起头,主动迎上前去亲吻他的唇,他怔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下来。她笑了,再度轻轻亲吻他一下,又故意调皮地咬了一下他的唇。这个小动作完全激发了他一直忍得太过辛苦的情欲,他低低长叹一声,把自己的整个身体压了上来。
“我爱你,宝凝……”
她嘴角含笑,身体完全舒展开来,那熟悉却又让人惊悸的感觉潮水般涌来,她情不自禁地搂紧他。
醒来时先听到雨声。N市的夏秋两季,雨水最多。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倒像是山间涧流,缓缓流淌。宝凝疲倦地翻个身,懒懒地不肯睁开眼睛。冷不防一张唇凑近来,逗趣似地啄她的嘴,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来,“喂,懒鬼,起床啦!”
她觉得不好意思,伸手微微遮挡在眉际,这才睁开眼睛,正对上顾思存笑意盈盈的目光,她的脸顿时一红,喃喃问道,“几点钟了?”
顾思存道,“下午两点。”
许宝凝吃了一惊,“哎哟”一声,“我睡了那么久啊!”
顾思存笑道,“可不是,我都开了一场会回来了。”
她轻轻哼一声,“谁比得了你,精力旺盛。”
顾思存凑上来,兴致勃勃地盯着她,很认真地道,“说真的,我还真正精力旺盛,要不要体验一下?”
许宝凝顿时连耳根子都红透了,看都不敢看他,低声喝道,“滚!”
她犹记得,昨晚他是如何折腾她的,到后来,她已疲惫不堪,毫无对抗之力,只得由他一人上演独角戏,迷糊中他好像还把她抱到了浴缸里,耐心地帮她洗了个澡,温热的水流让她的意识略微清醒了刹那,可是紧接着他的吻又覆了上来,他暗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说:“你不会嫁给别人……”
她微瞌着眼帘,笑起来,含糊不清地答他,“唔,那是自然……”他便又痴缠起来,她太困了,哪有力气回应他,顾自睡了过去。
顾思存侧身躺在她身边,轻抚着她长发,若有所思地道,“你的婚约要怎么反悔才好?”
宝凝看着他,迟疑道,“不如,算了吧……”
话音刚落,她就被顾思存一个翻身压在身下,他盯着她,眼里浮起一层怒意,“你说什么?”
她不惧反笑,主动挺起身子,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不肯罢休,仍然板着脸盯着她。她心里喜悦,遂伸手想要拉下他身子,逗他道,“来,我试试你是不是真的精力旺盛……”
顾思存哪里见过她这番调皮无赖模样,顿时啼笑皆非起来。他用脸颊挨擦着她的,轻声道,“宝凝,你在担心些什么,我都知道。但是有一点你要明白,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安然活着其实全无意义。我不管别的,我只要知道,你爱的是我,你心里有我,其它的,我不放在心上……”
宝凝眨眨眼睛,勉强挤出微笑,“你想说什么?”
顾思存道,“为何答应丁迟的求婚?”
他平淡问来,她却怔忡着不知如何回答。
顾思存凝视着她,语气里无限怜惜,“我曾经失去过你一次,不会再容许有第二次。你即便没有来找我,我也会去婚礼上抢亲……宝凝,我做得出来,别低估我。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宝凝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早知道我就不来找你了,等你去婚礼上抢亲……”
顾思存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轻声问道。
宝凝心中一凛,立刻大力推开顾思存,正经起来,“我要去找丁迟。”
顾思存探究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宝凝伸手摸摸他的脸,微笑道,“总得给人家一个交待是不是?”
顾思存道,“我去说。”
宝凝急忙道,“不。”
她太了解丁迟,顾思存去的话只会更激怒他。虽然她不明白丁迟为何对她撒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谎,仿佛丁迟是故意要制造她与顾思存见面的契机……为什么?丁迟未必见得是一番好意,那么,他意欲何为?
顾思存挑了挑眉毛,宝凝急忙解释道,“是我犯的错,让我自己去解释好了。我不该三心二意,一下子倒向你,一下子倒向他……”她看着顾思存,“你为什么不骂我?”
顾思存笑了,“我知道你总是为了我,我为什么还要骂你?宝凝,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感情,我生气的仅仅是,你要顾全我,而委屈你自己……”
宝凝的眼睛湿了,嘴里却道,“咄,别太自信了……我哪有那么喜欢你……”
顾思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侧侧头问道,“是吗?”
她亦忍不住唇边笑容。你看,爱是痛苦的,但同时,它也是甜美的。正因为如此,才有这许多俗男凡女,身不由己地争相沦陷。
顾思存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再三叮嘱,“晚上我来接你。”
她回他,“你忙的话就不用来了。”
顾思存瞪她一眼,她嘻笑着上楼。
才打开门,她就怔住了。
丁迟就坐在沙发上,那模样像等待了她很久,他指间里夹着烟,看到她愣在门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你回来了。”
宝凝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丁迟轻轻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似不经意地道,“你去了整整十四个小时。”
宝凝清清喉咙,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在这里……你一直在这里……”
丁迟点点头。
“这十四个小时里,我一秒钟都没睡意。我抽光了两包烟,喝光了一壶咖啡,看了无数个电视广告,包括医治性病的,不育的……”丁迟语气淡淡的,可是宝凝的心却越来越冷,她太了解他,他从来不会说废话。
“你亲口答应我,你要嫁给我,你要与我共度一生。再过几天,你我就是一家人,我才是你最最应该关心和倚靠的男人。但是宝凝,我只是随随便便地对你说了一句话,他被人砍伤了……你甚至问都不问真假,你就飞奔了去。我一直等在这里,我想知道,要过去多长时间,你才会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我……”丁迟缓缓吐出烟圈,脸色平静得像无事发生。
宝凝困难地开了口,“对不起……”
丁迟打断了她,“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跟我在一起,将会永远惦记着顾思存这个男人,你将睡在我身边,却每时每刻都想念着他,你委屈你自己,因为你怕我会伤害他……”他轻轻一笑,“你真伟大。”
宝凝闭上了嘴。你看,他什么不知道。
“呵,你心里应该有新决定了吧。没关系,我理解你。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与顾思存,势必永不两立。有我,就没有他。”丁迟冷冷地道。
宝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把指间的烟摁熄在烟灰缸里,重新燃上一支,“我抽完这支就走。”
宝凝索性豁了出去,说道,“如果你真爱我,为什么不可以成全我?”
丁迟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奇怪地眼神盯着她,“不行。我丁迟一生就是自私卑鄙,做不了伟人。我爱的,我要的,我只想达到目的。我怎么会成全你?当然也不会祝福你。无论是谁伤害了我,都要付出代价。”
他终于抽完手中的烟,摁熄烟蒂,他满意地站起身来,微微眯缝起双眼,注视着许宝凝,“噢,我忘了告诉你,朱红会于今天下午五点宣布中止与顾思存的合作。”
许宝凝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道,“什么合作?哪个朱红?”
刚问出口,她已经在记忆里找到答案。
丁迟轻笑一声,“我给过你机会的。一开始我对自己说,如果你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又或者你飞奔着要去看他,但你很快就回来,又或者你迟迟不回来,但记得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都会原谅你。我爱你宝凝,我愿意为了你,把自己的底线一降再降。”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宝凝面孔,“我真傻,我以为一再退让你就会心软,我还幻想过,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他拿起沙发上外套,冲宝凝礼貌地微微鞠一躬,“我先走了。”
宝凝眼睁睁地看着他出门去,大门砰地磕上。
她觉得两腿有些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沙发椅背,她努力安慰着自己,不用怕,不用怕他。这世界不是他一个人的,不是他说了算。这世界有天理,有法律,他奈何不了任何人。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安慰是多么虚弱。
她定定神,洗了个澡,径直去书吧。
谭晓以正在烘培小蛋糕,乍然看到她,惊喜地笑起来,“啊哟,宝凝姐,你太有口福了,我正在尝试新蛋糕……”她双手合什,神情天真烂漫,“我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大福大贵,每一个吃到它的人都会大福大贵……”
宝凝不由得失笑,“那敢情好……”
天真是年轻人的专利。宝凝由衷地羡慕她。
傍晚时金栀来了,她刚踏进店里,顾思存的车也到了。金栀疑惑得很,问道,“你到底要嫁谁?”
顾思存打开车门,走进店里来,“咦,金栀也在。一块吃饭?”
金栀哼一声,“和你很熟吗?”
顾思存不以为诩,笑道,“金栀好像一直不待见我。为什么?”
金栀被说得不好意思,争辩道,“哪有。”她赌气地拿起包里,“我要吃龙虾。”
顾思存抚掌再笑,“我正好订了位子。”
金栀叹息一声,说道,“你不用刻意讨好我。”
顾思存故意流露一点难堪,说道,“被你看穿了。”他温柔地看一眼宝凝,“其实但凡与宝凝相干的人,我都想讨好。”
金栀浑身一抖,像受到无限惊吓,“宝凝,你肯定这是顾思存?或者,顾思存尚有双胞弟弟?”
宝凝忍不住笑,喝道,“喂……”
金栀凑过来,揽住她肩膀,低声说:“宝凝,他很爱你。”不等宝凝做声,她已扬声道,“走走走,晓以,关门打烊,一块吃龙虾去。”
谭晓以吃了一惊,踌躇道,“我就不去了吧……”
宝凝道,“去去去……关一晚上门没什么损失的,再说了,俺找的这个是金主,不在乎这点小钱。”
顾思存哈哈大笑。他至爱这样假意横蛮无理的许宝凝,时光像倒回十数年前,她三口两口吃完手里的雪糕,然后对他说:“我要吃你的!”理直气壮得不得了。
于是书吧拉下卷闸门,三个女人坐上了顾思存的车。宝凝与金栀、晓以胡乱玩笑八卦着,眼角余光却不住偷看顾思存,与朱红的合作乍然中断,他心里一定焦急万分,挺有发展的一个项目眼看就成了烫手山芋,她只恨自己能力有限,完全帮不上忙。
但看他神色,却分明毫无异样,她更不安,怀疑他是为了避免她担心,假以神色罢了。
心里有事,吃饭时便有些心不在蔫。顾思存留意到了,特意剥只虾搁到她碗里,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肯不肯好好吃饭才是我的第一烦恼。”
谭晓以羡慕得要死,冲口而出,“宝凝姐命最好,碰到的男人全都对她特别好。”
话一出口,便已发觉错误,但话已收不回来。金栀叹息一声,说道,“原谅她罢,她只是个小孩,只会说真话。”
谭晓以垂头嗫嚅道,“我去洗手间……”
金栀却无所谓,问道,“婚礼怎么办?喜贴发出去了吗?”她笑笑,“不过丁迟什么人,自然会搞定。”
宝凝轻咳一声,示意她说话注意点儿,顾思存倒笑了,坦然道,“也是,事关他面子与尊严,他自会处理。”
金栀再叹息一声,“顾思存,你以后要好好对宝凝。女人其实没什么要求,只想要一个有情义的郎君。”
顾思存泰然自若地答道,“必不负所望。”
吃完饭他又载她上山。晴朗秋日夜,天光格外明亮,天蓝得清晰,云朵也白得分明,天边有一线浅月,淡淡地,若隐若现。
山上风大,他脱下外套罩住她。天气迅速地黑下来,星星这才缓缓显露出身形来。亮晶晶地,仿佛是瞬间里便布满夜空。
他搂她入怀,轻声道,“从前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不为别的,就只一个心愿,但愿让我再遇上你。我不知道你可能会变成什么样,我也担心过,我们可能已经认不出来彼此,又或者,你忘了我,你不再爱我,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只要再让我遇上你就好。”
她踮起脚亲吻他,眼泪上来了,呜咽道,“怎么办?”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手上力道加大了点儿,自嘲地笑起来,“我现在可一无所有了哦,你需要养我……”
她睁着迷矇的眼睛看他。
他淡淡一笑,“老爷子勃然大怒,把我轰出来了。”
她震惊地“啊”了一声,“可你毕竟是他儿子……”
他答她,“当初我力劝他进军房地产,更打下包票……他在气头上,又还得给我表姐一个说法,我不怪他……”
宝凝问,“除了朱红,还有谁可以救你?”
顾思存道,“我表姐……”
宝凝突然想起来,在医院撞到斯然与衣可仁那一幕,于是说道,“如果你表姐能够明白,你与她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她必会救你……”
顾思存微微皱起眉来,不明白地看着宝凝,宝凝问道,“你呢?你对你表姐怎么看?”
顾思存笑笑,“虽然她对我不是太友好,但无论如何,她确是我姐姐,我们家本来就人丁稀少……”
宝凝把手覆在顾思存手背上,轻声道,“她会明白的,你们才是一家人,救你,就等于救她自己……”
正如顾思存所料,许宝凝与丁迟的婚礼悄无声息地便取消了,一切像似波澜不惊的湖面,身周甚至无人提起此事。那些订下的酒席,一改再改的婚纱,仿佛一夜间都默默消失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电话来质问许宝凝。
金栀好意提醒道,“丁迟必不会就此罢休。宝凝,你这次伤他太重。”
宝凝不想争辩。金栀对丁迟,始终网开一面。不然又怎么会不懂得,一切全因丁迟而起。
她主动给衣可仁打了个电话,约她吃餐饭。衣可仁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下来。
约在向日葵茶餐厅。
宝凝刚到,衣可仁也到了。她精神不错,虽然身体瘦弱,但很努力地打扮得如从前般精致完美。
宝凝主动站起来给她拉开椅子,她微笑着点头致谢。宝凝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做心理医生这些年,让她明白,实话实说才最易取得对方信任。
衣可仁笑了,“为什么不?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一直把宝凝你当朋友。”
宝凝笑,“我记得今天是你生日,冒昧地约你出来……”她自身后取出一个精美的包装礼盒,“给你的,可仁姐,生日快乐!”
衣可仁显然很意外,顿时感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哎呀,宝凝,你真是的……”她轻轻叹息一声,“我都不记得我自己的生日了。”
宝凝假装漫不经心地道,“不会吧,别人没记住没关系,斯然姐夫总不会忘。”
一提到斯然的名字,衣可仁便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他有点忙,哪记得这些……”
“也是,男人嘛,基本都这样。不过可仁姐,你们俩,怎么样了?”宝凝招手叫服务生,对着菜单她简单地点了几样东西,又礼貌地询问:“可仁姐有什么特别爱吃的吗?”
衣可仁道,“呵,你作主就好。”
显然宝凝的提问正中她软肋,她明显地有些精神游离起来。
宝凝点好单,这才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道,“你是否想过……复合?”
衣可仁身子一震,微微苦笑道,“当然想。”她情不自禁地对着宝凝吐露心事,“我一直后悔当初不该把事情做的那么绝,这样的话,他就没有理由离开我……”
“他还是很关心你。”宝凝道。
衣可仁轻轻喟叹一声,“我知道他有苦处,他事业不顺,需要那个女人支持。你也知道,那样的女强子,性子总不太好,特难侍候,我每次见他,他都一副很累的模样。”
宝凝不客气地道,“可是我听说,他们很快就要结婚……”
衣可仁道,“她要求斯然上门,以后的孩子也只能姓沈……”
宝凝意外,“呀,这么苛刻。”
衣可仁仿佛遇上知音,“是吧,你也觉得吧。孩子也希望我们可以和好。我爸妈在市郊有一块荒地,恰好那女人有意购买,如果最后能谈下来,斯然以后不必再倚靠她……”
宝凝皱皱眉,“斯然动员她去跟你买地?”
衣可仁顿觉失口,急忙掩饰道,“那块地很多人看好,她爱买不买没什么要紧……”
宝凝好意提醒道,“你与他已经离婚,你当心他拿到钱翻脸不认人……”
衣可仁脸色有些难看,打断了宝凝,“斯然不是那种人。”
宝凝心里暗叹一声。女人总难免过高估计男人对自己的感情。这个斯然,再怎么又能好到哪儿去?就凭他曾经设计陷害自己的妻子,再后来,又使计差点让宝凝失身于丛书之手。这样的一个男人,又怎么会把情意置之于利益之前?打死宝凝都不相信。如果说当日她看到斯然陪伴着衣可仁在医院出现,她心里曾经闪过一丝感动,如今一听到衣可仁提到这么一块地,她就完全明白了,他所为的,仅仅不过那块地罢了。
可恨当事人还口口声声替他说话。
宝凝轻抿口热奶茶,故意道,“如果没有那块地,他对你还会这样吗?”眼看衣可仁的脸刷地变得苍白,又继续说道,“他此刻就在陪那女人逛商场,你只要打个电话,说你不舒服……如果他赶得过来,至少可以证明,他心里确实有你……”
这说辞太幼稚了,宝凝边说边觉得自己漏洞百出。但是没关系,情急的女人智商一般都为零。
宝凝轻轻在桌下摁响自己的手机,然后把手机凑到耳边,“哦,现在?啊,好,行……”
她很抱歉地对衣可仁道,“不好意思,可仁姐,我有点事……”
衣可仁赶紧说道,“没事没事,你去忙你的……”
宝凝点点头,退开去,径直到服务台结了账,这才出了餐厅。她一走,衣可仁便打起了电话,远远看去,她的神情有些激动。电话很快挂断了,衣可仁也匆匆走出餐厅来。
一切都按照宝凝预想的。宝凝抱着双臂,靠在某时装店的玻璃窗旁,安静地注视着衣可仁,唇角涌上一丝自嘲的微笑,毕竟是曾经倚靠赚取衣食的本事,虽然蛮久不加以施展,但重施旧伎,总是驾轻就熟,衣可仁当然轻易上当。
这世上哪里会有任何一个女人,真正乐意与别的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太有理由要求他的一点时间。更何况,宝凝说中了她的软肋,她最害怕的应该也是斯然的情意,真正只为那块地,而不是因为她本人。她太需要一点证明了。
衣可仁的电话讲了并不太久,挂断电话,她的脸上浮起满意的微笑来。
宝凝转而给顾思存打了个电话,“嗯,思存,我有点头疼……我在向日葵茶餐厅附近,嗯,好……”
她站了一会,眼看着衣可仁重新走进了向日葵茶餐厅,她也跟在衣可仁身后,寻找了个她不会留意到的角落位置坐了下来。这位置绝佳,她其实试过多次。坐在这里,整个餐厅里的情形全落在眼里,但若不是特别留意,谁也不会往这边看过来。
顾思存很快抵达,一到就细细审视宝凝面孔,狐疑地说道,“不像头疼的样子……”
宝凝调皮地笑了笑,“猜对了,人家只想和你一块吃晚饭……”
顾思存叹息一声,伸手扭她面颊,恐吓道,“以后再这么吓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宝凝笑嘻嘻地看着他,说道,“我倒还真想看看,你要怎么收拾我……”
顾思存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低声说:“别赌我……”
他坐下来,招手叫服务生,“香菇牛肉饭,两份,嗯,热奶茶,两杯,原味的,噢,不,一杯香芋味,再来一份泡椒凤爪……”
宝凝满意地看着他,夸奖道,“非常乖,知道我爱吃什么……”
一瞥眼间,她看到斯然推门而入,手里捧着大束玫瑰。宝凝有些失笑,老夫老妻了,还得动用这么老套的手段,看来那块地对斯然确实很重要。
她手臂轻轻往前一推,汤匙不期然地掉到地上,顾思存嗔道,“看你……”他正想招手再叫服务生,宝凝制止了他,“不用,这会儿顾客多,我自己去拿一副就好。”
她正要起身,顾思存已经抢先站了起来,“乖乖坐好,我去给你拿……”
宝凝笑道,“那我去下洗手间……”
待顾思存一走开,她立刻从包里取出手机,给陈嘉妮发了条短信,“在哪儿?”
陈嘉妮很快回复过来,“马上到……”
宝凝收好手机,一抬头间,顾思存已然发现斯然。她没估计错误,虽然沈蕾对这个表弟素来厌弃,但顾思存一心一意真把她当成亲人,因此才处处退让于她。眼下突然看到斯然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立刻便心生不满,再瞥眼看到那耀眼玫瑰,脸然更是不悦,“然哥,你怎么在这里?”
他在商场历练多年,多少身怀几分看人眼光,对斯然并无好感,但事事总看到沈蕾份上,再加斯然做人也谨守分寸,在他面前也总是客气有礼,两人的关系看上去也还过得去。
斯然没想到会碰到他,明明这只是一间名不经传的小小茶餐厅,赶紧站起来,说道,“啊,思存,这么巧!”
顾思存再一细看,桌上还搁着一只精美首饰盒,心头更是警惕,问道,“然哥,这是干嘛?您……女朋友?”
斯然深知沈蕾最恨被人欺瞒,眼下被顾思存撞破这一幕,若是落到沈蕾耳里,必讨一番麻烦,于是赶紧搀住顾思存胳膊,“来,我们出去说……”
衣可仁却不肯了,她最想要的就是一份证明,斯然仍然爱她的证明,于是跟着站起来,扯一把斯然,“斯然,告诉他,我是谁!”
斯然皱皱眉,低声道,“可仁,你先坐下……”
顾思存已然把目光落到衣可仁身上,淡淡地道,“你是谁?”
衣可仁扬扬眉,“我是他妻子!”
顾思存眉头顿时紧锁起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斯然赶紧道,“不是,思存,你听我说……”
衣可仁冷哼一声,“斯然,你说什么?什么不是?”
顾思存突然眉头一展,轻轻颔首道,“噢,我知道了,你是他前妻……”
衣可仁很不满意,打断他,“我们已经和好了,马上就会复婚……”
顾思存倏地看向斯然,声音顿时变得冷峻起来,“斯然……”震怒之下,他直呼其名,“我可以不告诉蕾姐今天的事,但是我需要你给我一个保证,从此后与这个女人断绝往来!”
衣可仁被激怒了,嚷道,“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们的事?你有病啊你……”
顾思存不理她,只盯着斯然,语气里已然带上警告意味,“斯然!”
衣可仁怒不可遏,突然抬手就拿起茶杯,径直朝顾思存砸来。顾思存猝不及防,只下意识地侧了侧脑袋,仍然被杯子砸中头部,宝凝远远看到,顿时站起身来,不等她疾步上前,已然有人冲上去拉开顾思存,朝衣可仁厉声喝斥,“你干什么!”
是沈蕾!
宝凝立刻松口气。
时间刚刚好,陈嘉妮与沈蕾恰好来到。
沈蕾拉住顾思存的手,先迅速地看了一眼他头上的伤,想也不想,就从颈上取下丝巾,摁在了顾思存的伤处,顾思存有些羞赧,轻声道,“蕾姐,我没事!”
斯然也紧张地凑了上来,“思存,你没事吧……”
沈蕾皱皱眉头,冷冷道,“你滚开!”
斯然一愣,立刻反手给了衣可仁一耳光,“你这疯婆子,你闹什么闹?要不是看你有病,我会理你?我告诉你,我只是同情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你复合,你死了这条心……”
这男人变脸真快,连宝凝也不得不吃了一惊,只见衣可仁捂住面孔,惊骇地看着斯然,顷刻间泪水汩汩而下,夺门而出。
宝凝站了起来。非常好,现在是她该出现的时候了。
她带着微笑迎了上去,“咦,嘉妮和蕾姐来啦!”她假装毫不知情,侧头看着顾思存笑,“我偷偷约了嘉妮和蕾姐来吃饭!”像是刚刚发现顾思存的额头受了伤,立刻惊呼起来,“你怎么了?”
顾思存显然不愿意多说,握住了宝凝的手,轻声道,“没事。来,我们过去坐。嘉妮,蕾姐,来,往这边走……”
只听得沈蕾冷冷地对斯然说:“不好意思,我看你在这里不太方便……”
斯然立刻乖巧地道,“嗯,我先回去,晚上给你电话……”
许宝凝偷偷凑到陈嘉妮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陈嘉妮轻声道,“正好碰到斯然和他前妻……”
许宝凝“啊”地一声。
沈蕾笑了笑,主动握住了许宝凝的手,“这世界真小,原来你就是思存念念不忘的那个女孩……”
她若无其事,但宝凝知道自己已成功大半,多年从事心理治疗的经验告诉她,往往这种在事业上越是有所成就的女人,越是顾虑重重,因为见多识广,很难真正对一个男人付予真心,又尤其忌恨真心所托非人,今天这一场意外,一定让她感慨万端了。
一餐饭吃得很是香甜,许宝凝不好意思地道,“这种小地方,蕾姐一定没来过……”
沈蕾道,“其实哪里吃饭有什么关系,最主要是吃得开心。” 她看一眼顾思存,轻声问道,“你的头还疼不疼?”
她一定是没想到,顾思存在私底下,竟然如此维护她。而她即将要嫁的男人,却给了她迎头一记重棒。
顾思存低声道,“蕾姐,起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太明白,一个女人付出的真心,哪有那么容易收回。这些年,蕾姐的孤单与倔强他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希望她得到幸福。
沈蕾淡淡一笑,“好。”
东西没吃多少,但却坐了很长时间,窗外天色黝黑,各式灯光在玻璃窗外竞相投影过来。
最后还是沈蕾和陈嘉妮先告辞。
顾思存和许宝凝回到家后,宝凝又提出来,出去散散步。顾思存没有反对,两人便信步走到凯旋广场。
夜深了,一向喧闹的凯旋广场已然安静下来,小摊贩们都在收拾着各自的摊子,准备回家,跳舞舞剑的人群也已陆续散去,唯有热情洋溢的小情侣们,仍然逗留在广场的各个角落,路灯下,或者是长凳上,又抑或草地上,他们彼此恋恋不舍己拥抱着对方,不时旁若无人地亲吻。
宝凝晃晃与顾思存交握的手,轻声问道,“你生气了?”
顾思存摇摇头,“没有。”
宝凝吁口气,“你不喜欢我这样做……”
顾思存何等聪明,不用她多说,已知道今晚是什么回事。宝凝自觉并不过份,她只是央求陈嘉妮,无论什么理由和借口,一定帮她邀请到沈蕾至向日葵茶餐厅。她知道陈嘉妮与沈蕾交情不错,再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想与顾思存在一起,当然渴望取得沈蕾的首肯。沈蕾总不至于不肯给这个面子。
顾思存抬起手掌,轻轻亲吻她的,“我只是觉得,我竟然让你如此担心……我觉得惭愧,宝凝,我觉得……”
宝凝笑了笑,“除非你只想与我共富贵,而从来没想过与我共患难……”
顾思存凝视着她,笑了,“好吧,以后我喝白开水的时候,你不许喝可乐。”
宝凝道,“那个斯然,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顾思存道,“我知道。”他紧一紧握她的手,“蕾姐爱上一个男人不容易,所以我想只要不是太过份,我退让一点无所谓。”
宝凝差点便忍不住,想把上次自己遭斯然陷害的事尽数道出,但转念间,还是忍了下来。
顾思存继续道,“我可能有点婆妈,哪怕是丁迟,我也不想与他为敌。无论如何,幸好有他,不然今日你不知在哪……宝凝,对你好的人,我也想对他们好。”
宝凝眼里一阵濡湿,嘴里却道,“不行,你现在越来越油腔滑调了,我以后得看紧你点儿,省得你用这嘴去祸害人家……”
顾思存停下脚步,微微俯下头,准确地吻住她的唇,嘴里含糊道,“我这嘴,只打算用来祸害许宝凝……”
十月初,顾思存的“温泉城”开始大肆在《N市晨报》上做宣传,中旬开始预约,预交一万元可获得一个号,如若开盘当天成功购房,将可冲抵两万元房款。
连金栀也蠢蠢欲动,“看了宣传图册,神仙也动心。”
宝凝关心的只是顾思存终于与沈蕾摒弃心结,听顾思存说,他主动向父亲请求,邀请沈蕾与自己一块进行“温泉城”的开发。老爷子老怀大慰,特意只请他们俩在云顶餐厅吃了一餐饭。
宝凝故意生气,“也不见你请我。”
顾思存道,“我们的婚礼在那儿举行,你觉得好不好?”
宝凝睁大眼睛,奇怪地道,“谁说要嫁给你了?”
顾思存笑,摸摸鼻子,凑头过来看宝凝的文档:“撞破妻子与别的男人的奸情……”他骇笑起来,“真的假的?”
宝凝推他,“走走走……我要做事。”
顾思存笑,“好好好,我去做饭……”
这是一封来自男读者的邮件,因为来信倾诉烦恼寻求帮助的男人比较少,宝凝一发现来信人是男性,立刻就决定把他的来信作为这次的专栏内容。
邮件中写道:
我今年36了,在给您写这封信之前,我一直是积极、自信、充满激情和阳光的男人,崇尚真、善、美,远离假、丑、恶,出身农村,但自信、自强、自立很,钱没多赚,却没有缺过!
我谈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后来女方要出国定居,我们忍痛分手。现在的妻子,是同事介绍认识的。因为彼此年纪都不小了,见过几次面,感觉还可以,我们就很自然地领了证结婚了。
说实话,我们是婚后才越来越有感情的,尤其是我,发现她真的是个不错的人,善良体贴,知书达礼,我一心一意地想要和她过一辈子。但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她在偷偷服用避孕药,因为年纪的原因,结婚的时候我就表示过很想要孩子。我心里有了疑惑,便留意起她的行踪来,结果就在昨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一个男人走进了酒店……
我非常痛苦,让我最痛苦的不是她的出轨,而是我撞破了这不堪的幕,却不舍得离开她,我怎么办?
许宝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走到厨房,倚着门框,把男人的来信内容大概说了一下,然后发问,“要是你的话,怎么办?”
顾思存反问道,“是我的话吗?”他漫不经心地瞟了宝凝一眼,“问题是你根本就不会和别的男人有奸情嘛,你就只喜欢我!”
宝凝瞪他,“喂……”
顾思存道,“太简单了,爱情与婚姻里头,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
宝凝吃了一惊,“哟。说得还有那么点意思。”
顾思存道,“网上看来的。”他再看一眼宝凝,“我劝你换件像样的衣服,等下蕾姐要过来吃饭!”
宝凝又吃一惊,急道,“你又不早说。”
她贪舒服,只穿一件薄棉长袍,连头发也只随随便便地在脑后乱扎了一下。
顾思存抬起腕表,“嗯,现在五点半,她大概六点钟会到……”
宝凝尖叫一声,直扑卫生间。身后传来顾思存哈哈大笑声。
宝凝匆匆忙忙地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刚走出卫生间,门铃便响了起来,宝凝伸手拍拍脸,小跑着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可不正是沈蕾,手里提着一个果蓝,一进门就踢掉了高跟鞋,嚷道,“累死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脚便架在茶几上,叹道,“渴死我,宝凝,我要喝水!”
宝凝赶紧倒了水来,骇笑道,“蕾姐,原来你也是人啊……”
恰好顾思存走出来,一听便几乎笑喷,“喂,怎么说话的,这是……”
沈蕾却不以为诩,伸手摸摸许宝凝的脸,“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宝凝可爱了……”
宝凝道,“很多男人比我更可爱……”
顾思存又喝道,“宝凝!”
沈蕾也喝道,“大胆!”
宝凝却嘻嘻笑起来。
顾思存无奈地对沈蕾说:“不好意思,蕾姐,她这人就这样,放肆得很。”
沈蕾轻叹一声,“我知道,她这是真把我当姐姐了呢。”她捏一把宝凝的脸,“放心,等去见家长的时候,我一定挺你。”
顾思存抱怨道,“也不知道她几时才肯。”
宝凝跳起来,“哎呀哎呀,饭好了没,蕾姐一定饿了,开饭开饭!”
沈蕾却又要求弄点啤酒来喝,顾思存才想劝止,宝凝却抢先打电话到便利店,让人送一件啤酒上来。
啤酒一到,沈蕾便嚷嚷着要喝,顾思存暗暗给许宝凝使个眼色,宝凝却佯装不觉,开了啤酒,主动与沈蕾碰杯,“来,蕾姐,干杯!”
沈蕾显然有心事,一连喝了好几罐,脸色迅速地绯红起来。
宝凝心知肚明,十之八九和斯然分道扬镳了。骄傲如她,怎么可以忍受自己爱的男人原来竟是一堆垃圾。
顾思存自桌下伸腿踢踢宝凝,宝凝假装懵懂无知地发问,“你干嘛踢我?”
恨得顾思存牙痒痒,碍于沈蕾在却是不好发作。宝凝仗着酒意,也只笑盈盈地盯着他看,顾思存被她看得唇干舌燥,只好站起来道,“你们聊,我去阳台抽支烟。”
他走开去,不一会,宝凝的手机扑进来一条短信,“小样,看今晚我怎么收拾你。”
结果沈蕾醉了,直接倒在沙发上沉睡。宝凝变身勤快的小蜜蜂,收拾碗筷,拖地,擦桌子……
最后倒在顾思存身边,喘息着发问,“我这么乖,是不是就不要收拾我了……”
顾思存侧身来轻轻亲吻她,低声道,“宝凝,我觉得幸福……”
半夜里,宝凝倏忽醒来,看到沈蕾已经醒了,坐在黑暗当中,默默地盯着电视看。
宝凝递过去一支烟,沈蕾接了,轻声道,“谢谢……”
她只吸了两口,突然便哭了。
宝凝不敢作声。
只听得沈蕾轻轻说起心里话,“还以为自己很幸运,终于遇上一个可以倾心相爱的男人,他的一切都很好,无数次在梦里都会笑出来,原来我的运气并不是那么差,老天没有遗忘我……到头来,却是梦一场。”
宝凝亦轻声道,“这世上还有更多可爱的男人。”
沈蕾吸吸鼻子,脆弱如小女孩,“不,不企望了。”
宝凝笑了笑,“不用企望,他自会向你走来。”
沈蕾在灰暗光线里凝视着她,微微地笑了笑,“你口气比我还老道……”
宝凝轻轻咳嗽一声,“顾思存没告诉你吗?我其实是一婚恋专家。”
沈蕾这次是真的笑了出来,“好吧。我暂且相信你,许大专家……”
宝凝大胆地伸出手去,握住沈蕾的手,真诚道,“蕾姐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永远别气馁。”
沈蕾道,“非常久非常久没有人向这样对我说话。这些年来,我习惯了做强人,不需要鼓励,不需要安慰,当然也不需要朋友……呵,宝凝,你相信吗?我真的没有朋友。”
为什么不相信?这是有钱人的通病。
宝凝道,“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
沈蕾道,“别人会取笑我吗?”
宝凝道,“与内心的快乐与幸福相比,那些耻笑完全无足轻重。”
沈蕾点点头,站起身来,“谢谢你宝凝,我要先回去了。”
宝凝有些吃惊,劝道,“天亮了再走吧。”
沈蕾扯扯衣襟,换上鞋,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走着走着,天就会亮了。”
门轻轻磕上。
顾思存被吵醒,自房里揉着眼睛出来,问道,“蕾姐走了?”
“嗯。”
“你们聊了些什么?”
宝凝故作深沉,“人生。”
顾思存眼中含笑,问,“那么请赐教,人生是什么?”
宝凝悠长叹息一声,装模作样地吟诵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顾思存再也忍不住,一下子便吻住她,含糊道,“照我说,人生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难买寸光阴……”
一周后,衣可仁主动给许宝凝打来电话,语气喜不自胜,“宝凝,我与斯然刚刚领了结婚证。”
宝凝道,“啊,恭喜你啊。”
他是何许人也,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只不过他们夫妻多年,容忍并不是太难的事,更何况,一切都已成为习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不是背叛,不是分离,而是习惯。因为习惯,所以会放弃一切改变,害怕新生活,恐惧所有的未知,拒绝怀抱期望。
衣可仁叹息一声,“其实我真的没有太大奢望。”
宝凝道,“我理解的。”
衣可仁道,“有空找你喝茶。”
宝凝道,“好。”
金栀坐在一旁,两人对话大半倒听了去,于是发表意见道,“所以说宝凝,没办法,如果爱一个人,不知不觉便像瞎了眼,贱得不行。”
宝凝说:“你最近很闲。”
金栀道,“我身体不方便,所以总编格外开恩,大堆事务全推给别人做。”
宝凝不以为然,“还不是看在你拉了大广告的份上。”
金栀嘻嘻笑,“说真的,我还欠顾思存一餐饭。”
宝凝道,“算了。”
她随手拿过桌上的晨报,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报纸永远都是那个样,无穷无尽的大事小事以及捕风捉影的八卦,宝凝甚至看到了与沈蕾有关的报道,但只廖廖两句。看到宝凝的眼光盯在那则新闻上,金栀便道,“现在她家是我们报社之金主,不方便得罪,所以只是一笔带过了事。”
宝凝再翻到社会新闻版,角落里的快迅提到一对情侣因口角而动手,女子失手将男子刺成重伤入狱。
“所以说冲动是魔鬼……”宝凝喃喃道。应该也是相爱过的,只不过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彼此之间总难免有些龌龉,有情人不一定终成眷属,成怨偶的可能性照占一半。
手机响起来,竟然是丁迟。
宝凝怔了一下,她还以为他们之间已然永无交集,原来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他显然从来没打算与她摒却关系。
她深呼吸一下,才接通电话,“什么事?”
她语气不好,丁迟立刻啧啧笑起来,“太没礼貌了……无论如何,我们也差点成为一家人。”
她自问永远学不来他这套本事,明明心里疙瘩,表面上却愣是若无其事。
“我有点忙,有什么事请尽快。”宝凝冷冷道。
“噢,也没什么事。”他懒洋洋地道。
宝凝心里不快,说道,“那我先挂,下次再聊。”
丁迟像是突然想起,“哦,忘了问你,今天的晨报看了吗?”
她脑子里迅速转念,猜想他是想说沈蕾的事,于是道,“看了,怎么?”
丁迟淡淡地道,“我可能要追加控告她多一项罪名……”
宝凝皱起眉,“什么?”
丁迟疑惑起来,“咦?你不会没留意吧,江朵朵啊,把叶醒刺成重伤……你又说你看了报纸……噢,我明白了,上面没说他们名字……江朵朵也没给你电话吗?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能救她了,她不会不知道,咦,竟然没找你……”
宝凝心头大乱,立刻想起刚刚看过的新闻:“一对情侣因口角而动手,女子失手将男子刺成重伤入狱……”
丁迟平淡得不得了,“她拿了我的钱,事没帮我办成,我只好控告她盗窃了……你说,伤人和盗窃,两罪并罚,不知道会判几年呢?”
宝凝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她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丁迟咭咭笑起来,淡淡地道,“也是……”
他挂了电话。
金栀见她神色不对,问道,“出了什么事?”
宝凝的手指在报纸上划过,停留在那则小新闻上,“是江朵朵……”
金栀也觉意外,吃惊地“啊”一声。
宝凝有点心神恍惚,她也想像自己刚刚才跟丁迟说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但事实是,不行,她做不到。她没法子否认,她心里一直担忧着江朵朵,怕她过得过于窘困,又怕她被叶醒欺负……什么可能性都有想过,唯独这一个,偏偏从没想过。
江朵朵……她连杀只鸡都不敢,怎么敢举刀伤人?宝凝还记得,从前她们俩想吃餐鸡肉,特意托了人自附近家郊买来活鸡,关在卫生间里,两人轮流持刀上阵,结果统统败下阵来,最后还是拿到菜市场请人宰杀了事。
“怎么办?”她喃喃自语。
金栀比她冷静得多,一针见血,“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你要去找丁迟吧,或者再牺牲自己一次?”
宝凝怔住了。
金栀道,“找顾思存。别低估了他,顾思存好歹也是这城中有头有脸之人物之一。既然不想与丁迟再有瓜葛,就不要再去找他。”
金栀转头吩咐谭晓以,“拿毛巾来给宝凝姐洗把脸,我看她有点发昏,头脑有点晕。”
谭晓以不明所以,听了金栀的话,“哦”一声,搁下手里的书,往后室而去。不一会便端来一盆水,金栀抢先试下水温,喝道,“太热了,加点凉水。”
宝凝终于定下神,努力一笑,“我懂了,你也不用老这么糗我。”她拿过手机,“我联系一下思存。”
金栀道,“我陪你一起去看看江朵朵吧。”
宝凝道,“不好,你带着孩子,别去那种地方。”她稍稍走到门边,降低了声音,“思存……嗯……我有事想麻烦你……”
他显然比她更早得知消息,只简短地说:“我等会来接你……别担心,我会给她请最好的律师……”
宝凝心里诧异又感动,“你怎么知道……”
顾思存迟疑一下才说:“丁迟要她拍摄某人视频,但她没有……”
宝凝愣了一下,他话中有话,她立刻感觉到了。她稍稍屏了呼吸,定神道,“我明白了。对方是谁?”
“某银行信贷部主任。”顾思存道,“和蕾姐的关系一向不错,当时由丁迟和斯然介绍朵朵与他认识……”
不用多说,宝凝已经完全明白了整件事。江朵朵如今的角色,正是从前的她。从前的她需要钱,如今的江朵朵想必也十分需要钱。
她转头对谭晓以说:“我想吃小蛋糕。”
谭晓以立刻说:“好。请稍等十五分钟。”
宝凝叹道,“幸好请到你。”
谭晓以嘻嘻笑,自豪地道,“我也这么想。”
宝凝不禁失笑。
金栀点点头,“看报纸上说过,精神紧张时吃甜食最好……”
宝凝躺倒在懒椅上,扯过毛巾盖住膝盖,嘴里不无苦涩,“你说,有些人与人之间,是不是可以用孽缘来形容……”
比如,她与丁迟之间。
第二天中午才被准许探视江朵朵。
顾思存一路上紧握她手,安慰她说:“律师将力证她是自卫伤人,不会重判。”
宝凝怔忡良久,才抬起头轻声说:“朵朵命不好。”
顾思存并不赞同,低声道,“各人的路由各人选择,一切都不过是咎由自取。她做错事,付出代价也是应该。”
宝凝道,“叶醒怎么样?”
“伤得很重,估计重半生要在轮椅上度过。他家人坚持要告朵朵定罪,另外还索赔巨额赔偿。”随行的张律师接口道,“许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
宝凝有些惊惶,看一眼顾思存,“你明明说……”
她及时闭上了嘴。
他只是不愿意她太多担心,他又能怎么样?
张律师又道,“也不是没有希望。毕竟情侣间之事,谁也说不清楚,如果当事人可以提供对方的劣迹证明,希望就非常大。”
但江朵朵拒绝了。
她决定认罪,勿需辩护。
许宝凝急得站起来,叫道,“江朵朵,你疯了!”
顾思存赶紧扯一扯她衣角。
许宝凝忍着气重新坐下,语气冷硬,“不行,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她的眼里浮上了泪水,“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许你这么糟蹋它!”
江朵朵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宝凝姐,我对不起你……”
宝凝鼻子发酸,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江朵朵惨然一笑。
是命。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她一再思忖过,除了把一切归结于命运的捉弄,她实在没有更好的解释。
为了叶醒,她抛弃了一切。她甚至还狠下心,绑架许宝凝向顾思存勒索金钱。钱不少,但很快被叶醒挥霍干净。他们原本商量好,从此后买一套小房子,彼此找一份工作,好好相伴着活到老。江朵朵无论如何不相信,短短时间里,叶醒竟然背着她,把钱花了个精光,且再欠下巨债。
她想死。
其实已经不只一次,她都想死。
叶醒跪在她身衅,哭着求她原谅,手掌不停掌掴自己的脸。
最后还是心软下来,只好四处筹钱。哪有那么容易,她本来就不认识什么人,哪有地方借钱。是丁迟主动找上她。
她想也不想,就接受了丁迟的建议。
丁迟还要卖好,“……看你是宝凝好姐妹的份上……”
宝凝听得又惊又气,无法开口说话。
事情也不是那么难办,那个主任灯红酒绿的场合混得多了,因为丁迟与斯然的缘故,对江朵朵毫无警惕之心。
宝凝艰难地问,“为什么最后……”
为什么最后她放弃了?老男人喝多了,伏在她身上胡乱亲吻,他手机响起来,她听到了,推他一下,他不肯理,只说:“不管它……”但手机响了很久,她只好再推他,他有些不耐烦,坐起身来接上电话,她只听到他在电话里说:“好,我会想办法。明天吧,明天约思存一块出来吃个饭。”
她听到顾思存的名字,心中轻轻一跳,多嘴问了一句,“你认识顾思存啊。”
男人重新伏到她胸前,含糊不清地道,“嗯,我朋友……”
这是这句话,让江朵朵改变了主意。她推开男人,坚持与男人再喝了几杯,男人终于不支,倒在床上,江朵朵趁机走人。
丁迟大怒,立刻向她加倍索要已付定金,她哪有钱给,为此与叶醒起了争执,越吵越凶,叶醒暴怒之下,伸手打她耳光,骂道,“你这贱人,是不是陪人睡得很爽……”
所有的委屈与怨恨都在刹那间涌上心头来,江朵朵只觉得绝望至极,她付出了全部,但得到的却只是伤害与侮辱,叶醒不依不饶,抓住她的头就往墙上撞,她哪有力气与他对打,眼角余光瞥到桌上的水果刀,不及细想,扑身过去抓在手中,冲着叶醒就砍下去,一刀,两刀,三刀……
当时情景必然惨烈,但如今自江朵朵嘴里说出来,却只云淡风轻般淡然。
宝凝只听得心惊肉跳,半晌才喃喃道,“朵朵,你真傻……”
顾思存开了口,“朵朵,我们会想办法救你。”
江朵朵摇摇头,“不用。真的不用。我罪有应得。”她含泪冲宝凝一笑,“你以后,要好好对宝凝姐……”
她主动要求结束会面。
宝凝哭成泪人。
回家的路上,张律师说:“如果对方肯撤消对她的控告,事情仍然可有好结局。”
宝凝霍地抬起头来,顾思存拍拍她手,轻声道,“他想要多少钱,我来给。”
宝凝心里感动,嘴上却只开着玩笑,“看来,除了以身相许,真的再没有别的法子感谢你。”
顾思存点点头,“正中我下怀,我想要的便是你心甘情愿地为我做牛做马。”他为她轻轻拨弄头发,轻声道,“我晚上要回家,阿姨有点不舒服。”
宝凝点点头,顾思存道,“你……”
宝凝接口道,“要好好吃饭,上网别太晚……”
顾思存笑,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知道就好。”
“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我恨他。”
“南方以南”道,“别再想他。”
宝凝道,“他阴魂不散。”
“开心点儿。”
“如果可以,我但愿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南方以南”提醒她道,“但有他才有今天的你。”
宝凝无限懊恼,“是我太无情无义了。我无比盼望着能摆脱他。生活里永远不再有他。”
“南方以南”道,“听首歌吧,它会让你心情平静……”
宝凝道,“不……”
她径直下了线。
她确实没有心情听歌。
她主动约见丁迟。他并不推辞,定了咖啡厅。那个咖啡厅,他们俩从前偶尔也常去,装修很是漂亮,一股子的田园味,宝凝最为喜欢,说它有家的味道。
丁迟像应酬生意场上朋友,看到她便站起身来,礼貌地伸出手,微笑得十分客气,“好久不见。”
她嫌他装腔作势,但还是沉默着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他仍然笑,体贴地为她拉开椅子,招手叫服务生,“原味奶茶,加珍珠加椰果。”
服务生一走开,他便原形毕露,手腕轻轻转动着杯里红酒,淡淡道,“骂我还是求我?”
宝凝道,“我会把她欠你的钱全还你。”
丁迟看着她,讥诮地道,“也是,你如今傍了个金主嘛。”
宝凝低声道,“我感激过你。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收留我。我倚靠着你生存下来。”
她抬起清澈双目注视他,他突然间发怒,“别再提那些。”
宝凝笑了笑,“你也不愿回想从前吗?我也不愿意。我从前曾有多感激你,如今就有多憎厌你。”
他又笑起来,“怎么样都好,你忘不了我就行。”
宝凝失望地看着他,轻声道,“你变了。”
他固执地道,“我一直这样,是你现在才看清我真面目。”
她一口奶茶都没喝,站起身来,轻轻拿过桌上纸巾,细致地把刚刚与他握过的手掌反复擦拭,然后才抬眼说道,“我先走了,您慢用。”
他唇角扬起一丝不置可否的微笑,“好走。”他轻声说。
她离开的脚步声很轻微,叩叩叩,一声声地,却像是踩踏着他的心,每一下都让他疼痛难忍。
他终于忍不住,挥手把桌上碗碟杯子尽数扫落下地,器皿碎裂声惊动了其它客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扫过来,服务生慌里慌张地小跑过来,“丁先生,你没事吧?”
他手腕被碎玻璃割开一条口子,鲜血汩汩渗出,服务生轻声惊叫,“丁先生,您的手受伤了。”
他置若罔闻。
他如今什么都有了,这间装修精美的咖啡厅,因为她说喜欢,前些日子他才费了点心思盘下。他事事只为她。哪怕是认下母亲朱红。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盼望过母爱,母亲的乍然出现,丝毫没有让他生出对亲情的渴望和期盼。但他需要她的帮助,于是,他像是很大方地原谅了她。他的忍耐,他的委屈,他费尽心思地,只想迅速把顾思存击垮,一开始是为了要赢得宝凝的心,但到后来,宝凝如何想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关键的是,他心里充满憎恨,他需要一个可憎恨的对象,顾思存正正合适。
他独自呆在家中,自抽屉里取出珍藏的相册。
每一页,是不同年纪的许宝凝。
他也始料未及,他原来有多爱她。
他后悔无数次,那一夜,她主动要把自己给他,他却绅士般地拒绝了。那个时候,他还看不清楚自己的内心。他以为,在这世上,金钱最为重要。爱情也好,亲情也好,在金钱面前,都得俯首称臣。
如果那时候,他接受了她,说不定如今,他们甚至已经有了会得顶嘴的孩子。眼睛长得像她,一管鼻子却似足他。每次她一板起脸来骂孩子的调皮,他就会勇敢地迎上前去护着宠着……
他的眼角情不自禁渗出泪水。
那样平凡简单的人生,他原本可以选择的。
一万个顾思存,也许也再夺不走她。
窗外像是下起了雨,好像又只是起了风。屋子里安静得足可听到时针走动的声响。窗外谁家的收音机在低吟浅唱:
……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
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
为什么动听的歌,总是那么令人感伤?
正譬如最深切的爱,往往最令人痛。
顾思存非常晚才来到。
宝凝已然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紧紧搂着抱枕,半边面孔深埋在柔软的沙发座垫里,好像做了噩梦,刚哭过,眼角还残留着泪痕。顾思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温柔为她擦拭面孔。
他记起他第一次亲吻她,是炎夏,他们一块去郊外的小湖泊游泳,累了就在附近农家的小屋子里歇息,屋子小,只有一张床,他在屋子外头和上了年纪的大叔说话,一边汗流浃背地生火煮粥。良久,进屋来看她,她睡着了。热,额上渗出细细汗珠。他便拿了扇子,耐心地给她扇。她许是做了美梦,唇角露出舒心微笑,他看呆了,忍不住驱身向前,偷偷地在她脸颊上轻轻亲吻一下。
她像受了惊,翻个身,他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便逃出门去。太紧张,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摔了重重一跤。
吃饭时她好奇地问他,“你额头怎么了?”
他涨红着脸,嗫嚅着无法回答。
宝凝惊醒过来,看到他,坐起身来,“啊,你来了。”她奇怪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微笑着道,“我想起你从前笨笨的样子,特别好笑。”
她立刻涨红了脸,啐他一口,“你才笨。”
他揽住她,轻声道,“宝凝,我常常后怕,要是我没有再遇上你,那该怎么办?这一辈子这么漫长,要怎么办才好……”
宝凝温柔一笑,“不会。老天其实比我们想像的要仁慈得多。”
他轻轻亲吻她的黑发,低声道,“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她偎紧了他,温和答道,“好。”
最动听的许诺其实只需要一个字,你若说去天涯,我便说好;你若说去海角,我亦说好;你说别离开,我仍然说好;你说要永远相爱,我当然依旧答你,好。
他搂紧她,像是担心她会忘掉,因此一再重申,“我爱你,宝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