翱姐的父亲去世了。
听说是脑梗死发作,猝死。
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神智不清的老母亲。
好几天后,才有人破门而入。屋子里已经散发着一股尸臭味。他年近九十的老母亲躺在床上,饿得奄奄一息。
爸妈闻讯都很伤感,毕竟,他们是认识几十年的老熟人了,年龄又相仿,更加物伤其类。
妈妈说,上次在老家还见到过他呢,他到我们村来割艾叶,兴冲冲地告诉她,女儿怀孕了,要多割点艾叶晒干以后给外孙洗澡。言犹在耳,人已辞世。
我也很伤感,除了感叹生死无常外,更多的是替翱姐担心,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关。谁都要面临生离死别,但是这也太突然了,她父亲刚满六十,平素身强体壮,正因如此她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老家照顾奶奶。
我在QQ上给她留言,大意是劝她节哀之类。
翱姐很快回复,言语间有哀伤,但分寸控制得很好。
我认识翱姐已有十几年。
我爸爸和她妈妈在同一所小学教书,我们很小就认识。
翱姐的家庭并不美满,母亲是那种面人儿,软弱得谁都能捏一捏,打个牌都能被牌搭子骂得体无完肤。父亲没有正式工作,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喝醉了酒就在家里骂骂咧咧。因为总被人看低,所以父亲憋着一口气想做生意发大财。她还有个弟弟,继承了父亲的暴烈脾气和眼高手低,后来成了我们那一带有名的混混。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翱姐身上,看不到一点底层家庭的烙印,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言谈举止温和得体,学习成绩保持班上前几名,独舞永远是学校晚会上的压轴节目。这样一个女孩,简直就是一颗陋室明珠,即便是学校里那些惯于欺负她妈妈的老师们见了,也会待她客客气气的。
我们的人生本来完全没有交集。但从生活轨迹来看,又有点惊人的相似:都是初中毕业后直接读了师范,然后去乡村做女教师,几年后相继走上考研的路。
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走的永远都是主流大道,而我呢,注定只能剑走偏锋。
我决定考研的时候,翱姐已经考了两次了,目标是国内的最高学府。那时,她男朋友是那所学校的学生,人们见了她总是恭维一声说男才女貌好般配,背地里免不了讽刺她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攀高枝。
对于她考研这件事,她妈妈的同事们只当是一个笑话。一个师范生,连高中都没念过,英语只有初中水平(师范不开英语课),想考名牌大学的研究生,那不是做梦吗?
如这些人所愿,翱姐前两年考研失败了。
第三年,我们相约一起报考湖南的一所大学。这学校在本省牌子还挺响的,但和她以前考的那所学校相比排名差远了。
个中艰辛我已不想再复述,印象最深刻的是梦里都在背单词。为什么那么拼呢,说到底,我和她一样,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过一生。
总之,那年我们都考上了。在农村学校教了几年书,突然有机会去高校和一群天之骄子共同求学,自然大有扬眉吐气之感。我想,翱姐的感觉可能比我更甚。她一直想飞,可一直没有飞起来。现在的她终于可以像她的名字一样,在天空中自由翱翔了。
我们住进了同一个宿舍,睡上下铺。一起去泡图书馆,一起去校园外的小饭馆吃三块钱一份的快餐,一起去逛街买衣服。
每次我们的男朋友过来探望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堕落街上吃火锅,唱K,轧马路。
因为我俩同一个姓,因此常常被老师同学们误认为是两姐妹。每逢此时,我总是极力说清楚不是,她却每每笑笑表示默认。
现在想来,为什么会争辩呢?大约是因为我不想沦为她身边的陪衬吧。
即使和她亲如姐妹,站在她身边,我总会有隐隐的气馁。她对穿着打扮的追求是“清雅”,也确实当得起这两个字。刚进学校读研的那个中秋节,我们系里的同学去岳麓山上小聚,有人提议让她跳个舞,她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跳了一段《月光下的凤尾竹》,她的舞姿美如风动竹影。
那一刻,不仅是我,整个中文系的女生差不多都暗暗自惭形秽了。
女性间的友谊,通常伴随着微妙的竞争。在这个角度来看,闺密往往是参照物的另一种说法。
事隔多年以后,我终于可以坦然承认,我那时是有些嫉妒翱姐的。
她后来告诉我,其实她对我也不无羡慕。
比如说,她那么费力,花了三年才考上研究生,我呢,只用了一年,而且考的还是公费。我们报考的是同一个导师,最后可能是我的分数较高,导师选了我。很久以后翱姐提起这个来还耿耿于怀,尽管她后来是文学院院长的学生。
她不平的是,为什么她很努力才做到的事,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到呢?
她说她最羡慕读书有天分的人,对此我简直莫名惊诧。我的想法是,如果我长成她那个样子,还要会读书做什么呢?相对于会读书来说,美貌是一种更稀有的秉赋啊。
但是,她身上最打动我的,也正是这种费尽全力百折不挠的韧劲。客观地说,她先天的长相、才华、秉赋都不算特别出众,如果不是对自己严格要求的话,她完全有可能泯然众人。
她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有句话叫“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她呢,是本来就有七分人才,再加上十分的打扮,外貌上总体得分能拿到优秀以上了。知道自己不是一等一的美女,就通过气质来弥补。至少在走气质路线的美女中,她是很出挑的。外貌对她的帮助很大,她曾经对我说:“一个女人长得漂亮点,很多机会不要找就会送上门。”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出众的美貌是努力倒饬出来的,舞蹈是刻苦自学的,研究生是几经波折才考上的,摇摇欲坠的家庭是她一手支撑的。
这样一路努力的她特别看不得那些有天赋在身而不珍惜的人。比如说我,她觉得我没有读博早早就出来工作就是种浪费。有次,她很认真地批评我说:“你长得也不差,就是太不爱惜自己了,所谓眉清目秀,眉毛好看了人才能好看,你眉毛那么淡就不能画画吗?”
天生丽质的人,往往对生活和爱情都有着更高的期望。
翱姐就是这样。
还没毕业,她顺利地应聘到天津一家很好的事业单位。不过只干了半年就回长沙了,一半是因为爱情,一半是她发现自己最擅长的还是教书育人。
那段时间是她人生的低谷。长沙的公办学校门槛高,别说大学了,连高中都进不了。她只得去了一家新成立不久的民办高校教书,学生的素质参差不齐,工资又低,事业上完全看不到前景。
同时,那段时间里,她在感情上也遇到了波折。
翱姐和那个名牌大学的男朋友分手了。她在感情上心灰意冷,转而投入了一个爱她的人的怀里。那个男人待她很好,可以为她当牛做马,但是,外形上比较寒碜。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般配。连宿管阿姨都议论:这个姑娘怎么回事啊,长得这么漂亮,找了这么个男朋友。
在一片旁观者的不平声中,她也感到了不甘心。
她半生的动荡起伏,最终都要归结于不甘心三个字。
这时,她认识了一个男人,高、帅、有才。
两个男人,一个待她一百分的好,可惜长得不好,和她也没什么话说;另一个长得好,和她志趣相投,可惜待她只有七十分的好。她知道长得好的男人,最爱的那个人往往是自己。
她就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挣扎、彷徨。
后来,她选择了后者。
不管她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因为,她从来都清楚自己要什么,而且总会一步步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
她还是进了长沙最好的中学。应聘的时候,招聘者见她大龄未育,犹豫之际,她马上说:“我三年内不会考虑生孩子。”三年时间,她成了那个学校最优秀的教师之一,家长们争着把孩子往她班上送,她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编制,成了很多人艳羡的名校老师。
我们是在成为考研路上的战友后才开始真正走近的。
学生时代,她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好孩子”,爸爸总是在饭桌上宣传关于她的光辉事迹:她又拿了全校第一名,她主持了迎新晚会,她第一批入了团……说得我无比惶恐,只敢埋头吃饭。
每次在路上偶遇,她向我明媚微笑时,我也只是淡淡地点个头。我只是自卑。
青春期的我,龟缩在姑姑们穿剩的花衣服后,胖胖的,笨笨的,如果要去跳舞的话,只能扮演南极来的小企鹅。我还是个叛逆的刺儿头,班上一批淘气男生唯我马首是瞻,以与老师作对为乐,旷课迟到是家常便饭。这样的我,和翱姐的淑女范儿相差太远。我羡慕她的生活状态,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要走的路。
我总说自己一生不羁爱自由,但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我不是不喜欢体制内的安逸,但更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
研究生毕业之后,凭着几篇发在杂志上的小文章,我进了南方一家报社。
我从小就喜欢写东西,这个工作也算是对口了。
这几年来,记者的名声和地位一路江河日下,到处都可以听见“纸媒已死”的哀鸣,无冕之王的风光再已无处可寻。
我有时也在自问,为什么还在坚持,为什么还不换个工作?原因除了我别无所长之外,更大程度是因为这是个相对自由的工作,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我。
而且对于我来说,做什么工作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在写,从未停止。除了写作之外,我别无其他壮志。写作是我一直在做,而且还将做一辈子的事。
记得毕业前夕,翱姐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想和我合影留念。我爽快地答应了。后来看那张照片,她脸上是春风一般的微笑,手轻轻地揽着我的肩,而我却灰头土脸,就像一颗土豆站在一朵鲜花旁边。
我们曾经挤在一个被窝里聊天,她说这辈子最羡慕的人就是我,爱谁谁,不爱拉倒,来去如风,无拘无束,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我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不知道,我的前半生老是仰起头观望着她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到现在还有点脖子酸痛。
“土豆和鲜花为什么能够成为朋友?”我曾经这样问翱姐。
她说:“因为我们是用灵魂在相爱。”
或许,每个叛逆的女孩都想过要做豌豆公主,每个公主也都想偶尔地叛逃一下。
如今,翱姐和我生活在各自不同的世界里,我们的灵魂却越过万水千山,隔着人群两两相望。我们的关系,也从年少时的暗暗较劲,变成了惺惺相惜。
和小时候一样,她仍然那么风光无限,我呢,也仍然徘徊在主流价值认定的成功人生之外。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一天天成长着,面目越来越清晰。她过上了她想过的生活,我也是。
我们终将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