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是我的一位同行,在一家报社做摄影记者。
他当然是有名字的,可大家似乎都忘了他的名字,异口同声叫他“大师”,熟一点的会在“大师”两个字前加上他的姓,亲切地称他为“缪大师”。
有时在采访时遇见了,同行们会互相问好,当听到我们叫他“大师”时,周围人都会特意多瞧他一眼,这一眼之后难免露出几分惊讶,多半是因为他既不老,样子也不仙风道骨,和人们心目中的大师形象相去甚远。
岂止是不老,而且还相当年轻。干摄影是个体力活,得背很重的器材,得爬高爬低,年纪稍微大点儿还真吃不消,所以报社的摄影记者一水的年轻小伙子。大师才三十来岁,已经常常以“老人家”自诩。
他是客家人,老家在广东梅州。小时候看香港电影,印象中有个“小广东”就是长他这样的:不到一米七的个子,瘦瘦小小,皮肤有点儿黑,颧骨有点儿高,眼睛大,鼻子高,在广东人里面还是称得上“靓仔”的。
报社记者表面风光、内里焦虑,用广东话来说,这是个“手停口停”的职业,大家都是靠挣工分吃饭,可版面就那么多,很多人难免会为多上几篇稿子、多发几张图片争来争去。大师呢?还是很有风范的,他从来不争这些,有采访任务就去拍,没有的话偶尔会去扫街,拍些花花草草、猫猫狗狗,这些照片很少见报,倒是常常出现在他的个人博客上。
就是因为太淡定了,刚来的时候,他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差点儿要走人,还是因为当时实在是人手紧张,领导才叫他留下来试试看。后来在一次大型活动中,报社摄影记者全部出动,这种场合最考验人,因为无法以题材来取胜,靠的是眼力和技术。上百张图片传上去,他的作品被一眼相中了,领导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伙子,手头上是有真功夫的。
在业内,大师以“三不”闻名。
其一,不赶场。
为了挣工分,有些摄影记者一天接好几单活儿,跑到这里,匆匆忙忙拍几张,马上又赶下一场,匆匆忙忙拍几张。遇到活动方不给红包的,脚底下就像抹了油,溜得格外快。
大师呢?每天顶多跑两个采访,理由是“赶多了出不了好照片”。对于红包什么的,他是不计较的,有没有都拍得一样认真,甚至有时会把一些商业性质的采访让给其他同事,自己去拍些诸如“民间艺人巡游”之类的图片。有些活动,去到现场就知道照片是发不了的,他照样捧着相机一丝不苟地拍摄,不抱怨、不饶舌。
文字记者都喜欢他,搭伙分线口的时候,一伙人争着说:“让大师跟我这条线!”
他发的图片不多,质量都不次,可惜在报社,发稿量重于一切,所以他的工分每个月总是垫底。
其二,不摆拍。
摆拍就像假唱一样,早已经不是什么潜规则,而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显规则了。大师这点叫人又爱又恨,爱的是,这样拍出的照片更自然、更能为写的稿子增色;恨的是,不摆拍有时真的很费时间,记者们一个个每天急吼吼的,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他来磨洋工?
爱也好恨也好,是改变不了大师的。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静默地守在采访现场,带着他同样静默的摄像机。
汶川地震那年,他所在的报社派出了两个摄影记者,回来后,其中一个交上了上千张图片,还出版了一本主题为“地震中的爱和希望”之类的摄影集,一时风光无限;另一个拍的照片本来就很少,而且见物不见人,照片中只有废墟,没有废墟里的人,领导看后觉得调子太灰了,一张都没有采用。后面这个人就是大师。
我们都替他可惜,问他为什么不拍点儿人物,他掉过头去说:“太惨了,拍不下手。”再问为什么他同事却可以拍出那种带着泪光的笑容呢,他没有多做评论,只是回答:“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坚持原则的代价是他被报社“雪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有机会重见天日。那段时间,他的摄影博客还是照样更新着,发些最近拍的花鸟虫鱼,还有他做的客家美食,看不出有什么心理波动。
其三,不评奖。
新闻图片方面的奖项就不说了。他的一些摄影作品放在个人博客里,居然引起了一些摄影学会的注意,有拉拢他入会的,也有撺掇着他去参评各类奖项的,他说先考虑考虑。我们都知道,依他的个性,一件事如果要再三考虑的话,多半都没了下文。
很多人都想不通,评奖啊,多好的一件事儿,又不要费什么力。他的理由是自己的作品火候还不到,放在博客里自娱自乐就够了,没必要让太多人看到。问他想不想出名,他回答说:“当然想,只是得拍得好才行。”在他看来,名过其实比没有名气还要糟糕。
大师之所以成为朋友圈公认的大师,除了他淡泊名利的作风外,还在于他对待感情的谨慎自重。
前面说过,大师一点儿都不老。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自然免不了爱慕异性。
刚认识他时,他是有女朋友的,有时会撞到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散步。那是个长相很普通的女孩子,丢人群中绝对不会让人看第二眼,偏偏在他的镜头下却总是有动人的一面,每次在博客上看到他女朋友的漂亮照片时,总是免不了感叹:“找个会拍照的男朋友可真好啊。”
听说他们是在云南认识的。大师入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昆明的一家报社,这个女孩恰好在云南念大学,在一次老乡聚会中对上了眼。
女孩也是广东人,广东这里的人有个偏见,总觉得中国之大,除了广东外都是穷地方,何况是云南这样的穷乡僻壤。所以广东人很少有出外闯荡的,大多留在家门口。女孩毕业后,父母给她下了道死命令,必须得回广东工作,最好是珠三角一带。
大师在云南本来过得特别开心,他喜欢那里一年四季蓝得透明的天,喜欢那里的汽锅鸡、米线、饵块,也喜欢那里质朴的民风和热情的居民。毕业后他也是违抗了父母之命才去往云南的,原本以为可以在那里住很久,后来还是为了爱情,不得不陪心上人回广东,这才来到了我所在的小城。
曾经和他们两人一起到同事家玩儿,新闻从业者多半是话痨患者,相比之下这对情侣显得特别沉静。女孩儿一进屋冲大家笑了笑就直奔书房,找本书静静地待了一下午。大师倒没闲着,走来走去扛个相机给大伙儿拍照。我们都觉得他们两个人很适合,吃饭的时候就笑着问他们:“什么时候请吃喜糖呀?”女孩儿的脸红了,大师笑着回答:“快了快了。”
这段在他乡结下的爱情,不料回到本地反而水土不服了。没过多久,传来了女孩儿和大师分手的消息。听说是因为家长的原因,她父母嫌大师话太少,性格太闷葫芦,对他的职业也瞧不上眼,认为做记者这一行不稳定,且没有前景。
话说回来,大师出身公务员家庭,父亲和哥哥都在老家梅州做公务员,家里有些人脉,也一直劝过他回去报考公务员。
这一次,大师没有妥协。女孩儿哭着问他为什么不为他们的爱情努力一次。他沉默良久,回答说:“我习惯晚睡晚起,公务员每天都得早起上班,我受不了。”
女孩儿只得哭着离开了他,委委屈屈地听从母命去和一帮前程似锦的公务员们相亲。
临走时,大师送了她一本相册,里面全是他给她拍的照片,女孩儿伤心得又哭了。她知道,只有在他的镜头下,她才会如此动人。
毕竟还年轻,大师在失恋的伤痛中恢复得很快,不久后,他又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是典型的白富美:海归、名校硕士、身高一米六八,父亲是当地政府的要人。难得的是家教好,处处以新人自居,待人接物谦和有礼,要不是知道内幕,根本看不出她是官二代。
大师和白富美经常一起出去采访,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有点儿文艺小清新的范儿,于是很快就走得近了。工作之余,白富美还经常缠着大师学摄影,一来二去的,就有人拿他们打趣。
本来只是取笑,大师却当了真。谁都看得出来,他看白富美的眼神,越来越灼热。
后来有次采访遇上,我开玩笑问他:“怎么还不去表白啊?”
他自嘲说:“人家是白富美,哪看得上我这种屌丝啊。”
也许他一直在为表白积蓄勇气,可没等他的勇气蓄满,白富美在报社锻炼完毕,回归到政府机关去上班了,他们之间的接触渐渐少了,他似乎错失了表白的最佳时机。
这次恋爱未遂好像比上次失恋给他的打击还大,最低谷的时候,他请了年假,开着自己的二手车,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师对云南情有独钟,只要一有假期,就会去云南。这次去的也是云南,当然不是丽江、大理这些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而是一些非常偏远的山区。他说:“这辈子即使不能在云南生活,也得为云南人民做点儿什么。”
回来后,他晒黑了,人也瘦了一圈,眼神却恢复了以往的淡定。有人问起他那个女孩子的事,他平静地吐出四个字:“齐大非偶。”
他带回了为山区孩子拍摄的照片,开始试着和本地一些公益组织联系,希望能在那些地方建一所学校。
近年来,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总是叫自己“独居老人”。没再听说他追求过谁,倒是听说他养了一条叫大猫的狗,这条狗成了他摄影博客的主角,出镜率特别高。我们做朋友的,都特别希望能有个漂亮女孩来取代大猫的地位。
他倒是一点儿都不急,看他的架势,是打算和这狗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我就没见过他为什么事儿急过,在我们这个急匆匆的时代,他就像是从遥远的古代穿越过来的,那时,人心还没有这么浮躁,人们还没有这么急赤白脸。
我常去他的博客逛逛,他拍的照片总会让人心里一静。对于摄影,我是个门外汉,不知道他的水平达到了哪个级别,可是在我心目中,他是个真正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