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暖洋洋的秋日下午,邱景明陪女朋友苏慧去买粉饼。
秋慧是说最近皮肤状态不好,需要适当妆点。
柜台后的化妆品售货小姐一个个唇红齿白、浓妆艳抹,以美丽的包装来说明各类彩妆用品的实际功用,昭示着只要小姐太太们肯花钱,肯定会和她们一样艳光四射。
苏慧随手挑了一盒粉饼,说:“我要这个。”
“你自己用?”
“是啊。”
“小姐,你皮肤那么好,不需要用粉,最多涂点儿淡淡的胭脂就行了。”
真是个特别的化妆小姐。邱景明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她和其他化妆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上的妆略淡些,笑容略亲切些罢了。
她为苏慧选了一款浅桃红的胭脂,脸颊上稍微抹了一点儿,果然就艳如桃花了。苏慧看到这样的自己,心花怒放,打算再多选一款名贵香水,谁让她有收集香水的癖好呢。化妆小姐又建议她,不如买未开封的小瓶试用装,这样划算些。
“样品也能卖吗?”
化妆小姐笑吟吟地摆出一列小瓶,各种品牌都有,晶莹剔透的瓶子透出幽幽香氛。苏慧喜欢得不得了,连挑了几瓶。
然后她抱怨:“我的嘴唇比较干。”
“不如试试这支蜜色唇膏。”
“黑眼圈烦死人。”
“新来的这款眼霜不错。”
……
于是,本来只预备买一盒粉饼的秋慧,结果粉饼没有买,可怜邱景明提了一手的瓶瓶罐罐。他老实不客气地盯着化妆小姐,问:“这些胶原蛋白、水精华、去皱素,真的有用吗?”
“即使天天抹的只是婴儿油,也是有用的,”化妆小姐谈吐机智,“最重要的是,可以给女性带来无限憧憬。”
苏慧称赞她:“你真有心思。钟小姐。下次我还来找你。”
化妆小姐胸前挂着小小工号牌,上面写着“钟于归”。这真是个别致的名字。
送走两位贵客,隔壁的售货员笑说:“于归,这里你来的时间最短,卖出的东西最多,可有什么秘诀?”
钟于归淡淡微笑,不作回答。秘诀无非是投其所好,对于顾客不需要的东西,她从不强行推销。
干化妆品推销这一行,见惯了身光颈靓的男男女女,化妆小姐们大多存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想法,每天讨论的话题无非是李少爷新买了辆跑车、张公子又换了个女友。只有钟于归,好像就只懂得卖化妆品,连个媚眼也吝惜,偏偏她的生意最好。
姐妹们都笑她心比天高,一心想钓个金龟婿。
“其实,我只要他重感情,懂得生活情趣就够了。”
“呵,说笑话,穷小子每天营营役役,削尖了脑袋往上钻,你要他多懂生活情趣?”
于归连忙识趣地住了嘴。会有那么一个人,懂得在繁忙的生活中抬起头来,静静欣赏头顶的星空吗?她也怀疑。
不久,邱景明只身前来购买最新款的香水。于归注意到他面罩乌云眉头紧锁,便细心地为他选了一种香水。“浓郁的五月玫瑰香,最适合哄女孩子开心了。”
“谢谢。”邱景明暗自称赞这善解人意的化妆小姐。
“那么,选小瓶的吧,我替你包起来。”
“不,要大瓶的。”邱景明知道苏慧最恨男友舍不得花钱,带着大瓶的香水匆匆离去。
一周后,他又出现在化妆品柜台,眉头锁得更深了,拧成了一个川字。这次,于归推荐的是略带柚子香味的Rykiel Woman,传说中能使情人回心转意。邱景明依旧要了大瓶的。
再下周,他带走了一款薰衣草香味的,然后是荔枝、青柑橘、鸢尾花……
在他前来购买第十二瓶香水时,于归终于忍不住说:“一个女孩子如果变了心,纵使送她一家香水工厂都未必会回心转意。”
“你只管做你的生意就行了。”三个月下来,邱景明瘦了不少,声音里透着疲惫的粗鲁。
“呵,那我替你包了大瓶的。”
“算了,小瓶的吧,不过是一种有香味的水,还不能喝,居然这么贵。”显然,邱景明并不是什么有钱的公子哥儿。
“先生,钻石也不能吃,可女人们都爱它,道理是一样的。”于归将香水递给他,很高兴他还懂得计较价钱,受伤不至于太深。
邱景明再来时,带来了十二瓶原封未动的香水。奇形怪状、姿态各异的瓶子摆满了整个柜台,十一个大瓶子搭配着一个小瓶子。
“我帮你办理退货手续。”于归一贯仁慈。
“不,全送给你吧。”邱景明的眼圈有点红,“她结婚了,就在昨天。”
于归原本以为这世上深情的男人已经绝种,没想到,眼前就有一位。
最后,于归只收下了那款小瓶香水。其它的按九折退了款。
邱景明拿着一大把红通通的钞票,笑着说:“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把这些全都吃掉?”
那天,在大排档,邱景明就着羊肉串喝了不少酒,像个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地埋怨:“我以为,只要一心爱她、待她好就够了,可是她竟然说我不思进取,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小职员。小职员就不配谈爱情吗?”
喝得high了,他的头搁到于归的肩上,眼泪鼻涕抹了她一身,嘴里喃喃地说:“你知道吗?我们曾经很美好的。”说完,一个男人的泪水滔滔而下。
在众人尴尬的目光中,于归轻言细语地安抚这个因失恋而失态的男子,“会好起来的,每朵乌云都镶着银边”,如同一位温柔的母亲。或许每段爱情都是从真正的怜惜开始的吧,男人如此,女人也不外如是。
次日清晨,邱景明是在于归的小屋醒来的。冬日慵懒的阳光下,于归偎在沙发上,披一床薄薄毛毯,正在兴致盎然地把玩那瓶小小的香水。
“于归,如果早点认识你该多好。”
于归淡淡微笑:“红拂遇见李靖时,是杨素的丫环;杨玉环遇见唐明皇时,是他的儿媳。总之,只要是遇见了对的人,什么时候相逢都不算晚。”
“说话这么引经据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李清照再世呢。”邱景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诙谐。
“说不定就是。”
于归一点儿不像个普通的化妆小姐,她的小屋里堆满了书,居然还有纪伯伦的诗集。
于归与邱景明的恋爱浮出水面,化妆品柜台的众姐妹都为她抱不平:“凭什么啊,捡别人不要的二手男,何况长得这么普通,他有房子吗?有车吗?”
“我不知道。”于归摇头微笑,她并不关心这些,重要的是,他令她快乐。爱情是最好的化妆品,谁都看得出来,于归最近容光焕发,由内至外散发着喜气洋洋的美。
在这个南方的海滨小城,生活节奏慢悠悠的像老火车,工作上吊儿郎当的邱景明有大把时间陪她,他有一脑子关于如何消遣时间的花样,爬山啦、泡温泉啦、烹调啦,有了他,于归波澜不惊的日子忽然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天气晴好的周末,他们花五十元雇一辆人力三轮车,悠闲地趟过小城东南西北的每一个角落,抬起头来,天上有很低的云彩在流淌,路旁是开不败的紫荆花,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庞,微带着凉意。
一个夜晚,于归还在上班,邱景明跑进来,兴奋地说:“快点儿打烊吧,今天有百年难遇的奇观呢。”于归拗不过他,只得拜托一个姐妹帮忙照看柜台。
夜晚无人的山顶上,他们偎依在一起,静静等待着观赏“百年难遇的天文奇观”。八点,深蓝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张奇异的笑脸,两颗熠熠生辉的星星簇拥着一弯高挂的明月,一颗是土黄色的,一颗是淡蓝色的,美得如梦似幻。
邱景明激动地拥吻于归。
下山时于归扭伤了脚,伏在邱景明的背上的于归问邱景明:“如果是苏慧,你会不会和她一起看双星伴月?”
“当然。”邱景明回答得不假思索。
于归气得大叫:“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还没说完。”邱景明扭头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口气有点苍凉地接着说,“不过她肯定会骂我无聊,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好好工作,结果我又得买大瓶香水哄她开心。”顿了顿,他轻轻地说:“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不是毫无用处。”
身后的于归久久没有吱声。
他紧张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有一滴温热的眼泪掉在了他的颈窝,然后,他听见她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上帝总是公平的,片刻的快乐往往奢侈得像是偷来的一样,十全十美的幸福只是古老传说。于归还是相信,邱景明就是她的那杯茶,也许味道不够正统,但好在符合她的口味。
事情忽然急转直下。
一天,邱景明兴高采烈地打电话让于归去吃火锅:“你快来,有天大的喜事要庆祝。”
于归便打扮得花红柳绿、兴高采烈地去了。
喧闹的火锅店,邱景明像个新进状元一样兴奋,原来他争取到了一个去国外进修的机会。
“哼,我早就知道我不是池中之物,苏慧当时真是看扁了我。”他嚷嚷着,双眼灼灼发光。这眼神,于归太熟悉了,无数踌躇满志的男人都是这种眼神。
或者,这才是他的常态,先前那个自在得闲云野鹤一样的邱景明,只是因为失恋、感情受伤,才表现出来非常态的一面。
于归看着眼前有点陌生的邱景明想,他多高兴啊,高兴得有点像那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孟郊。
“恭喜你啊,也许你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苏慧,我想她也会为你高兴。”于归说。
“可是你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兴奋过度的邱景明还算残留着几分察颜观色的理智,“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去,那我就留下来陪你,或者你和我一起去,女孩子有个体面的文凭以后就不用卖化妆品那么辛苦了。”
“不。”这个字一说出口,于归感到,不仅是自己,连邱景明也松了口气。聪明的人从不要情侣为自己牺牲,谁担当得起使人做出牺牲的罪名?
回去后,于归拨通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她听见电话那端熟悉的男声说:“假期过得可愉快?”
“还好。”
“玩够了就回来吧,我需要你。”
“好的。”她回答,声音无比温柔。
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想了想,把那瓶小小的Vera Wang香水放在了箱底,它有个动听的名字,叫“梦想公主”,据说能够帮助女孩们实现梦想。
是的,钟于归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化妆小姐,在上海,她的身份是某房地产公司的策划师,货真价实的高级白领,有一个视工作如生命的金领男友。某一天,她借度假之机来到了这座南方小城,忽然对以往的一切心生倦意,于是留下来干起了儿时的理想职业:化妆小姐。
十岁的钟于归,曾在一篇题目为《理想》的作文中写道:我的理想,是做一名神奇的化妆小姐,因为她能帮助所有女人实现美丽的梦想。还有个不能公诸于众的理想她没写上去:她希望有一个浪漫多情的男生,带她上半夜的山顶看星星。
人们都希望,从平凡庸俗的生活中抽身而出,过上一段惬意的悠长假期,可是你知道,再完美的假期也有落幕的时候。
三天后,上天入地也没有找到于归的邱景明带着满肚子疑惑飞去了大洋彼岸,从今以后,这世上少了一个深情浪漫的情种,多了一个拼命争上游的大好青年。
同时,亦少了一个谈吐机智与众不同的化妆小姐,多了一个知性优雅的办公室OL。
他们都只不过是芸芸众生而已。和其他人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