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北讨厌长沙的夏天。
六月的长沙俨然一个巨大的蒸笼。莫小北的白衬衫后背,濡湿了一块。
这样热的天气莫小北是不想出门的,可是女朋友海怡坚持要去春天百货买一种叫作曼秀雷敦的防晒霜。海怡摊出一双手给莫小北看,娇滴滴地说:“你看嘛,昨天下午去湘江边散步,手上的皮都晒掉了。”
只要海怡一撒娇莫小北就没辙,美女,而且是精致的上海美女,宠一点儿是没错的,学校里多少男生忌妒他啊。
等公交的时候莫小北就有点后悔了。周末的公交车站旁,等车的学生多如过江之鲫。莫小北护着海怡往上挤的时候,一个女生箭一样冲过来,硬是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挤了上去,那架势,活像小老虎上山。等到莫小北他们挤上车的时候,那女生已得意洋洋地坐下,那是个瘦弱的貌不惊人的女孩。
车上人太多,莫小北站在海怡旁边,用手臂为她圈了一个小空间。海怡嘴里还嚷嚷着早知道这么挤打的就好了。那个抢到座位的女生看了海怡一眼,眼神里的意味有点羡慕又有点鄙夷。
车到新一佳时,上来一个老婆婆,那个女生嗖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她让座的速度和挤上车的速度一样快。这一次,是莫小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蛋上有几点雀斑,俏皮可爱。
考试就像紧箍咒。
快到期末的时候,自习室里黑压压一片人。
莫小北正对着一本微积分书发呆时,有人推他的手:“帅哥,让让。”嗓音清脆得像玻璃破裂的声音。
莫小北抬头一看,居然是在公交上偶遇的那个雀斑女生,她正从他旁边的课桌上拿走一个空的矿泉水瓶。
联想起让座的那一幕,他忍不住夸奖她:“你可真热心。”雀斑女生不解地看向他,嘴巴张成了O形。
莫小北挠挠头,说这些瓶子会有清洁工来收拾的。
雀斑女生嗤地一声笑了,笑声又响又脆,露出两颗小虎牙。她笑着说:“帅哥,既然我做了好事,不如请我吃个饭吧。”
莫小北爽快地点了点头。
走出自习室后,他才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矿泉水甁。
“帅哥,这叫勤工俭学,懂吗?”雀斑女生拍拍他的肩。
莫小北被拍得一愣一愣的,她看起来瘦弱,力气可真不小。
这时候,海怡打电话来说中午要一起吃饭。可怜的莫小北,一手托一个饭盒,一番手忙脚乱,放下来准备再去打一份时,雀斑女生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饭卡,噌噌噌自己去打了饭来。
“哇,红烧猪蹄这么腻,你吃得下吗?”海怡夸张地惊叫。
“我能吃下一头牛。”雀斑女孩笑嘻嘻地打招呼,“美女帅哥好,我叫乔麦,乔麦的乔,乔麦的麦。”
绕口令一样的自我介绍把莫小北和海怡都给逗乐了。
乔麦,生机勃勃得就像田野里茁壮成长的小麦。当海怡还在对付那几根青菜二两米饭时,她已经成功地消灭掉了一份红烧猪蹄加一份农家小炒肉。
看着她风卷残云的样子,莫小北突然有种想把饭盒中的宫保鸡丁夹给她的冲动。
乔麦突然无所不在了。
暑假留校准备毕业论文的莫小北总能看见她。
在自习室看书时,她冷不丁地就冒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说:“帅哥帮忙捡下靠角落那个矿泉水甁。”莫小北每次都乖乖地照办。最离谱的是,有一次宿舍的哥们喝光了一箱啤酒,莫小北立马将啤酒罐收集起来,第二天屁颠屁颠跑去送给乔麦。
莫小北去定王台买参考资料,又看见乔麦举着个“家教”的牌子站在那里。红红的太阳挂在天上,被晒得脸红红的乔麦满脸油汗。莫小北心想:看来,她肯定没有用曼秀雷敦防晒霜,脸上那几点小雀斑,说不定就是这样晒出来的。
莫小北跑去买了支和路雪给她。看乔麦伸出舌头舔着冰淇淋,莫小北觉得有点儿小性感。莫小北在阳光下站了会儿,整个人都快晒化了,转头看看她,仍是一脸阳光般的微笑。她,真爱笑。
买资料的时候,莫小北破天荒地买了盗版的,心想反正看完就扔,省下的这点儿钱人家乔麦得捡多少个矿泉水甁啊。
七月流火。长沙最繁华的步行街上,乔麦牛皮糖似的粘住一对对来往的情侣,一迭声地问:“先生小姐,你们这么般配,不如进去拍套婚纱照吧?”
莫小北远远看着,看着看着心就酸了。
当莫小北又在折腾着收拾啤酒罐时,宿舍的男生都取笑他:“你不是爱上了那小黑丫头了吧?哥们儿,你可真是口味儿重啊。”
小黑丫头?想一想,乔麦的皮肤确实有点儿黑,不过莫小北认为那是健康的小麦色。
“没有的事儿,我有海怡啊。”他微笑着辩解。
娇滴滴、貌美如花的海怡,和他这种家境良好、性格温厚的青年才是最登对的吧。乔麦是不一样的,她坚强,倔强,硬朗得近乎凌厉。他和她生活的土壤太不相同了,也正因为差异大,或许才相互吸引吧。
正想着,手机响了。
是乔麦的短信:我明天生日,准备好礼物哦。
第二天,他去了乔麦所说的交友宅火锅城。火锅城坐落在知名的堕落街上,生意好得要命。
他以为会有一桌人,结果却只有他们两个。乔麦点了最辣的片片鱼火锅,吃得热火朝天。
莫小北满头大汗。平日他和海怡吃饭,都是清静的小馆子。火锅城这个地方,热得要死,吵得翻天,更要命的是,他根本吃不得辣。强忍着吃了根火锅里的豆芽,就辣得呛出了眼泪。
“你是长沙人吧?”他问。
周围太吵。乔麦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没有听清莫小北的问题。
“你是长沙人吧?”他加大音量。
这次乔麦听清楚了,笑着回答:“也算是吧,长沙郊区的贫农子弟。”
莫小北有点失望。在长沙读了三年书,还是觉得这座城市太嘈杂、太热闹张扬。他对这个城市喜欢不起来。乔麦这样的女子,身上刻着“长沙制造”的烙印,让他望而却步。
莫小北送给乔麦的生日礼物是一支曼秀雷敦的防晒霜,他带点羞赧说:“长沙的太阳太毒,搽点防晒霜,脸上就不会长斑了。”
“什么?”乔麦问。
“你脸上的雀斑挺可爱的。”这一次,莫小北的音量足够大,一屋子的人都对他们俩行了注目礼。
乔麦羞答答地笑了。她,居然会害羞。
暑假过得真快,快得莫小北和乔麦之间那点小火花还来不及燃烧起来,海怡就返校了。
和海怡在校园一起散步时,他们经常碰见乔麦。毕竟,这么点大个校园,想不碰见一个人都难。
乔麦不再一见面就拍他的肩,而是自然地打招呼:“嗨,帅哥美女好!”他们也回说“好啊好啊”。如此疏远客套。
秋天很快到了。爱晚亭的枫叶,红得眩人眼目。
莫小北一直念叨着要去摘枫叶。海怡讽刺他:“都什么年代了,还想玩红叶寄情的游戏啊。”后来枫叶都快落光了,他们才终于决定去爬岳麓山。
海怡说秋老虎最晒人,容易晒出斑来,非得一层层往脸上脖子上抹防晒霜。
莫小北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冒出句:“其实脸上有点小雀斑的女孩子也挺可爱。”
“那你去找乔麦啊。”海怡笑回。
莫小北分明从她的笑声里听出了不屑。其貌不扬的乔麦,在海怡心中根本构不成情敌的威胁吧。这样的笑声,真有点儿刺耳。
说乔麦就真的碰到了乔麦。在半山湖边,海怡撒着娇让莫小北背她上山。纠缠间与下山的乔麦打了个照面。
明明是走过千遍百遍的平坦大路,乔麦竟一下子扭了脚。
莫小北抛下海怡,连忙过去扶她。
乔麦推开他的手,说声“谢谢”,站起来自己走了。
莫小北看着她一拐一拐的背影,微微心疼。海怡叫他:“小北小北,过来背我嘛。”
他顺从地走了过去。
下山的路上,踽踽独行的乔麦呜呜呜哭了起来,她是多么希望莫小北能够追上来啊。
满山的枫叶在风中哗啦啦响,像在和这个伤心的女孩子一同哭泣。
学校冬运会的操场上,男生女生们欢聚一堂,大声为各自系里的运动健儿喝彩。
乔麦照例提着个大塑料袋,满操场转着捡同学们无意中留在地上的空矿泉水瓶。
人群中的莫小北看见了她,抢过同学手中的矿泉水瓶一口气倒掉,然后不顾人家的叫骂,兴高采烈地拿着个空矿泉水瓶跑向了乔麦。
“谢谢你啊。”平时总是一脸微笑的乔麦显得冷淡。
莫小北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人家压根儿没当一回事,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有点僵,说声“不客气”就转身走了。
才走出没几步。乔麦又脆又亮的声音在背后大声响起:“莫小北,我喜欢你!”
莫小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女生在数千同学面前向他示爱,真是眩晕啊,幸福而兴奋的眩晕。
好事的同学们鼓起了掌,在排山倒海的掌声中,莫小北和乔麦,顺势就拥抱了那么一下下。
高调的结果是刺激了莫小北的现任女友海怡,在莫小北吞吞吐吐提出想分手时,这个骄傲的美女便倒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哭够了闹够了,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她发了狠话说:“莫小北,你要敢不要我,我就去跳湘江。”
美女就算说狠话,也是有几分撒娇的意味的。
这一次,莫小北又认输了。毕竟,他们相爱更长,而他认识乔麦,不过半年而已。何况,海怡这么脆弱,这么需要他,乔麦却那么坚强,没有他,也会活得像田野里的小麦那样生机勃勃。
转眼,长沙的春天来了,校园中的几棵泡桐树,在春风的拨弄下绽放出一树粉紫色的繁花。空气中满是爱情的味道。
莫小北和海怡行走在泡桐树下时,遇见了乔麦,还有乔麦的男朋友,一个和她一样有着健康小麦色肌肤的男生。
乔麦和从前一样大方地说:“嗨,帅哥美女好,这是我的男友刘林。”
那个男孩也笑着问好,他笑起来也有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海怡说:“他们挺般配的。”
莫小北怔怔地说:“我们分手好不好?”
这次海怡还是哭,不过没有发狠话说要跳湘江了。
莫小北狠狠心掉头离开。
刚刚见到乔麦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总是笑的雀斑女生,早已长成了他心底的一棵树。就像在这个春天,他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生活了四年的这个城市。
可是春天再美,不能牵着爱的人的手一起看花开花落了。
他终究要错过长沙万紫千红的春天了。
只是他不知道,在莫小北和乔麦的故事里,乔麦一点都不坚强,就在他和海怡重归于好的那一天,她曾经站在湘江边,流了一宿的泪。是那个叫刘林的男生陪了她一夜。
有些人错啊错的,错过一个瞬间,就错过了整个春天,甚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