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
青春岁月虚妄的日子里,我们都曾经以为,两个人只要相爱,就能够为对方改变。不是有这样一首歌吗?我是一团泥,你也是一团泥,两团泥搓在一起,你里面有我,我里面也有你。
这是骗人的,数学里有一个实验叫“摩尔的糖果”一位名叫摩尔的美国工程师,把一种球状的,相同数量的红色糖果和绿色糖果一同放在一个玻璃瓶里,然后摇晃瓶子,直到两种颜色完全混合。你以为红色和绿色的糖果会很均匀地混合在一起吗?
不是的,你所看到的是不规则的大片的红色缀着大块的绿色。
虽然放在同一个瓶子里,两种颜色的糖果依然各据一方。我从来没有改变你,你也没有改变我。无论多么努力,我们始终各据一方。分手那一天,我跟你说:“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或许你以为我因为太恨你才这样说,不,我只是无法承受爱你的痛苦。即使再走在一起,我们终究还是会分开的。离开你的时候,我期望我们馀生也不要再见。别离的痛楚,一次已经很足够。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收到我送来的东西,也许,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阿枣
李澄已经很多天没有外出了,两个星期前答应交给人家的漫画,现在还没有画好。那个可恶的编辑昨天在他的电话答录机上留下一段说话:“李澄,我在等你的画,要截稿了,不要再逃避,面对现实吧!”
他才不需要这个黄毛丫头教他面对现实。这份工作是他的旧朋友符仲永介绍给他的,他看不起这张报纸,如果不是为了付租金,他才不会接下这份工作。
今天早上,那个编辑又在电话答录机上凶巴巴地留言:“李澄,快点交稿,否则我们不用你的画了;还有,总编说要你在漫画里加一些性笑料。”李澄索性把话筒搁起来。他打开一扇窗,十一月了,夹杂着楼下那家“云芳茶室”的咖啡香味的微风吹进这所局促的小房子里,那一棵画在墙上的圣诞树,已经剥落了大部分,只剩下一大块绿色。
他肚子有点饿,站起来走到冰箱找点吃的。冰箱里只有一个硬得象石头的面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吃剩的。李澄在墙上找到薄饼速递店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去叫外卖。
女店员在电话那一头说:“大概要等四十五分钟。”
不久之后,有人拍门,李澄去开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小伙子站在门外。
“我们是送东西来的,你的门钟坏了。”
“多少钱?”李澄走进屋里拿零钱。
小伙子回头跟后面的人说:“抬进来吧。”
“抬什么进来?”李澄问。
两个搬运工人吃力地抬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箱进来。
“我叫的是薄饼,这是什么?”
“我们是货运公司的,你是李澄先生吗?”
“是的。”
“那就没错,这件东西是寄给你的。”
“这是什么东西?”李澄问。
“我也不知道,是从芬兰寄来的。”
“芬兰?”
“请你签收。”
李澄签收了那件货物。
“谢谢你,再见。”小伙子和搬运工人关上门离开。
木箱的确是寄给李澄的,但李澄想不起他有什么朋友住在芬兰。他用螺丝起子把木箱撬开,藏在木箱里面的,是一辆脚踏车。李澄把脚踏车从箱子里抱出来,脚踏车老了,憔悴了,象一头跑累了的驴子,已经不是本来面目,只有后轮挡泥板上那道深深的疤痕还在。触摸到那道疤痕的时候,李澄的手不停在颤抖。
十四年了,原来她在遥远的芬兰,那个冬天里没有白昼的地方。
那一年初夏一个明媚的早上,方惠枣到洗衣店拿衣服。店员把干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方惠枣点点看,说:“对了。”她把衬衫和西裤搭在手肘上,外套和西装搭在另一只手上,再把那张被子抱在怀里。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的衣服和他盖过的被子,他觉得心情也好象好起来。
史明生还在睡觉,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方惠枣把衣服脱下来,只剩下白色的胸罩和内裤,悄悄钻进史明生的被窝里,手搭在他的肚子上,一边乳房紧贴着他的背,大腿缠着他的大腿。
“不要这样,我很累。”他拉着被子说。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摸摸他的额头。
“头有点痛。”他说。
“我替你按摩一下好吗?”
“不用了。”他背着她睡。
她觉得很难堪,她这样钻进他的被窝里,他却无动于衷,她悲哀地转过身去,抱着自己的膝盖,饮泣起来。
“不要这样。”他说。语气是冷冷的。
“你这半年来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她问他。
“没这种事。”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你又来了。”他有点不耐烦。
“你已经爱上别人,对吗?”
他沉默。
“她是谁?”她追问。
“是公司里一个女孩子。”他终于承认。
“你是不是不再爱我?”
她只能听到他从喉咙间发出的一声叹息。
“我们不是有很多梦想和计划的吗?”她哭着问他,“我们不是曾经很快乐的吗?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过二十六岁结婚,那时候,你也许会回去大学念一个硕士学位,三十岁的时候,我们会生一个孩子。”
他叹了一口气说:“当你十八岁的时候,这一切都很美好;当你二十岁,你仍然相信你们那些共同的梦想是会实现的;当你二十四岁,你才知道,人生还有很多可能。”
他说得那么潇洒漂亮,仿佛一点痛楚都没有,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她陡地跳下床,慌乱的在地上寻找自己的衣服。
“你要去哪里?”他被她忽然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在一个不爱我的男人面前穿得这样少,我觉得很难堪。我已经把你的衣服从干洗店拿了回来,我今天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旧同学的婚宴。”忽然,她苦涩的笑,“我为什么告诉你呢?仿佛我们明天还会见面似的。”
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好继续坐在床上,象个窝囊废。
看到他这副样子,她心里突然充满了奇怪的悲伤,他决定抛弃她,他应该是个强者,他现在看来却象个弱者,只希望她尽快放过他。他只想快点摆脱她。
她走了,轻轻的关上门,跌跌撞撞的走进升降机里,升降机的门关上,她失控地蹲在地上呜咽。她和他一起七年了,她不知道以后一个人怎么生活。
婚宴在酒店里举行,新娘子罗忆中跟方惠枣是中学同学。方惠枣恍恍惚惚的来到宴会厅外面,正要进去,一个女孩子从宴会厅里走出来,一把拉住她。
“方惠枣。”女孩热情地捉着她的手。
方惠枣很快就认出面前这个女孩是周雅志,她中四那一年就跟家人移民去了德国。
“里面很闷,我们到楼下酒吧喝杯酒。”周雅志拉着她。
在酒吧坐下来,方惠枣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两年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德国?”
“对呀,我住在不来梅。”
“那个童话之城是吗?我在杂志上见过图片,整个城市就象童话世界一样漂亮。”
“是的,人住在那里,好象永远也不会长大,差点还以为人生会象童话那么美丽。”
“你走了之后,我写过好几封信给你,都给退回来了。”
“我们搬过几次家,我也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罗忆中,她说今天结婚,说你会来,我特地来见见你。”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教钢琴。”
“对,我记得你弹琴很好听啊——”
“阿枣,你的样子很憔悴,你没事吧?”
“我刚刚跟男朋友分手,他爱上了别人。”
“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我们一起的时间太长吧,他已经忘记了怎样爱我。我记得在报纸的漫画上看过一句说话,漫画的女主角说:‘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使人忘记爱情。’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那是李澄的漫画。”
“你也有看他的漫画吗?”
“嗯。”
“我每天都看。他的漫画很精采,有时候令人大笑,有时候又令人很伤感。”
这些日子以来,李澄的漫画陪她度过沮丧和寂寞的日子,每天早上,她打开报纸,首先看的就是他的漫画。
“如果他知道有你这么一位忠实的读者,他一定会很高兴,你也长得有点象女主角曼妮,曼妮也是爱把长发束成一条马尾,鼻子尖尖的,脸上有几颗雀斑。”周雅志说。
“你认识他的吗?”听周雅志的语气,她好象认识他。
“他是我男朋友。”
“真的吗?”
“嗯。”
“他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明天晚上会见面,你也一起来吧,那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
“会不会打扰你们?”
“怎么会呢?”
“他看爱情看得那么透彻,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吧?”
“明天你就会知道。”
周雅志写下餐厅的地址给方惠枣,说:“八点钟在餐厅见,我要走了。”
“你不进去吗?”
“里面太闷了,大家都在谈论哪个同学最近失恋,哪个未结婚有了孩子,将来,同一群人又会在讨论谁跟丈夫离婚了,谁又第二次结婚,谁的丈夫跟人跑了。”周雅志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自我。
第二天晚上,方惠枣准时来到餐厅。
“他还没有来吗?”她坐下来问周雅志。
“他常常迟到的,我们叫东西吃吧。”
“不用等他吗?”
“不用了。”周雅志好象已经习惯了。
九点半钟,李澄还没有出现,方惠枣有点儿失望。
“我们走吧,不要等了。”
“要不要再等一下?”
“不等了。”
她们正要离开的时候,李澄来了。他穿着一件胸前印有一个鲜黄色哈哈笑图案的白色T恤和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
李澄坐下来,一只手托着下巴,一点也没有为迟到那么久而感到抱歉。周雅志好象也没打算责备他。
“我跟你们介绍,这是李澄,这是我的旧同学方惠枣。”
“叫我阿枣好了。”
虽然素未谋面,但她天天看他的漫画,他早就跟她在报纸上悄悄相逢,他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这天晚上,与其说是初遇,不如说是重逢更贴切一些。
“阿枣是你的忠实读者。”周雅志说:“她带了你的书来,你给她签名。”
“那就麻烦你了。”方惠枣把书拿出来。他看看那本书,问她:“这是第一版吗?”
“是的。”
“我自己也没有第一版,这本给我好了,改天我送一本新的给你。”他把那本书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不,这本书是我的——”她想制止他。
“这样吧,我送一套我的书给你,一套换一本,怎么样?”
“不——”她对那本书有感情。
“就这样决定。”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为什么以前没听说过你有一个旧同学的?”他问周雅志。
没等周雅志回答,他就问方惠枣:“你是干哪一行的?”
“教书。”
“教哪一科?”
“数学。”
“数学?你竟然是读数学的?”
“有什么问题?”她反过来问他。
“读数学的人是最不浪漫的。”
“数学是最浪漫的。”她反驳。
“你是说一加一很浪漫?”他不以为然。
“一加一当然浪漫,因为一加一等于二,不会有第二个答案,而且可以反覆地验证,只有数学的世界可以这么绝对和平衡,它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完美,它从不说谎,也不会背叛。”
她那一轮轻轻的辩护把他吓倒了,这个长得有点象他漫画里女主角的女孩子,为她所相信的真理辩护时,憔悴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仿佛不是来自现实世界,而是从一个数学的世界走出来的。放在她那精致的脸上的,不是五官,而是一二三四五六七这些数字。
“我有话跟你说。”被冷落一旁的周雅志说。
“什么事?”他笑着问她。
“我爱上了别人。”她冷冷的说。
李澄脸上的笑容僵住,一秒钟之前,他还是很得意的,他脸上的肌肉刹那之间也适应不来,仍然在笑,就跟他胸前那个哈哈笑一样。方惠枣呆了一下,她没想到周雅志会当着她面前向李澄提出分手,他们两个人的事,她没理由夹在中间。
“我有点事要先走,你们慢慢谈。”她拿起皮包想离开。
周雅志一把拉着她说:“我跟你一起走,我约了人。”
李澄双手托着头,苦恼地挤出一副蛮有风度的样子,跟方惠枣说:“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会遵守诺言送你一套书。”
“其实你不应该叫我来。”在计程车上,方惠枣跟周雅志说。
“过了今天晚上,我就不能介绍你们认识,你不是很想认识他的吗?”周雅志说。
“你真的爱上了别人吗?”
“嗯,我们明天一起去欧洲玩。”周雅志甜丝丝的说。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交给方惠枣。
“这是李澄的电话号码,有机会的话,你替我打一通电话安慰他。司机,请你在前面停车,我就在这里下车了,再见。”
“再见。”
方惠枣看着周雅志下车走向一个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她只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
她不懂怎样安慰李澄,她连安慰自己都不行。
几天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李澄,接电话的是一台电话答录机,她留下了姓名和电话号码;然而,李澄没有回她电话,也许,他根本不记得她是谁。
这天深夜,李澄的电话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在电话那一头问。
“你还好吗?”方惠枣鼓起勇气问他。
电话那一头的他沉默下来。
“对不起,你的电话号码是周雅志给我的。”
“我这几天也找不到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如果把真相告诉他,他会很伤心,她犹豫了片刻,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说过送一套书给你的。”
“好的,在哪里等?”
“在我们上次见面的那家餐厅好吗?”
“回去那里?你不介意吗?”
“你是说怕我触景伤情?”
“嗯。”
“你不知道在许多谋杀案中,凶手事后都会回到案发现场的吗?”
“但你不是凶手,你是那具尸体。”
“我是在说笑话,读数学的人是不是都象你这样,理智得近乎残酷的?”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残酷,忍不住笑了两声,这些日子以来,她还是头一次笑。
方惠枣在餐厅里等了一个晚上,李澄没有出现。这天之后,李澄再没有消息,他的漫画仍然天天在报纸上刊登,证明他还活着。也许,他不是忘记了和她的约会,而是赴约之前,他忽然改变主意,他不想再到那家餐厅。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原谅了他的失约。
学校明天就开课了,方惠枣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当老师,是不是一位好老师,将来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她本来以为她身边的男人会鼓励她,陪她面对不可知的将来。现在,却是她一个人孤单地面对将来,她觉得有点害怕。她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史明生,电话那一头传来他的声音。
“是我。”她战战兢兢地说。
“有什么事?”
“我明天正式当老师了。”
“恭喜你。”
“我很想见你,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你了,你现在有空吗?”
“改天好吗?”
“今天晚上可以吗?”“现在不行。”
“我只想见见你,不会花你很多时间。”
“对不起,我真的没空。”他推搪。
“那算了吧。”为了尊严,她挂上电话。他为什么可以这么残忍?她蹲在电话旁边,为自己哭泣。电话的铃声再响起,她连忙拿起话筒。
“喂,是阿枣吗?我是李澄。”她拿着话筒,不停的呜咽,说不出一个字。
“不要哭,有什么事慢慢说。”
她不停的喘气,他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李澄很快来到。方惠枣打开门,他看到她披头散发,脚上只趿着一只拖鞋,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
“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她问。
方惠枣和李澄来到史明生的家外面,她用力揿门铃,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门。
“谁住在里面?”他问。
“我男朋友,以前的。”
“里面好象没有人。”
她掏出钥匙开门,但那一串钥匙无法把门打开。
“看来他已经把门锁换掉了。”李澄说。
“不会的,你胡说!”她试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法把门打开。她不敢相信史明生竟然把门锁换掉,他真的那么渴望要摆脱她吗?
她走到后楼梯,那里放着几袋由住客丢出来的垃圾。她蹲下来把黑色那一袋垃圾解开,把里面的垃圾通通倒在地上。
“你干吗?”他以为她疯了。
“这一袋垃圾是他扔出来的。”她蹲在地上翻垃圾。
“你怎么知道?”
“这款垃圾袋是我替他买的。”
“你想找些什么?”
“找找有没有女人用的东西。”
“找到又怎样?”
“那就证明他们已经住在一起。”
“证明了又怎样?”
“你别理我。”
她疯疯癫癫的在那堆剩菜残羹里寻找线索,给她找到一排锡制的药丸包装纸,里面的药已经掏空。
“这是什么药?”她问李澄。
“避孕药。”他看了看说。
“你怎么知道是避孕药?你吃过吗?”她不肯相信。
“我没吃过,但见过别人吃。”
“避——孕——药。”她颓然坐在地上。那个女人已经搬进来,而且已经跟史明生上过床。
李澄把地上的垃圾捡起来放回垃圾袋里。
“你干什么?”她问。
“如果他发现自己家里的垃圾被人翻过,一定猜到是你做的。女人真是可怕,平常看到蟑螂都会尖叫,失恋的时候竟然可以去翻垃圾。”
“你不也是失恋的吗?为什么你可以若无其事?”她哭着问他。
他掏出手绢替她抹干净双手,说:“一个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长久一些。”
“回家吧。”他跟她说。李澄把方惠枣送回家。
“你可不可以去洗个澡,你身上有着刚才那些垃圾的味道。”他说。她乏力地点头。
“你三十分钟之内不出来,我就冲进去。”“为什么?”
“我怕你在里面自杀。”
“啊,谢谢你提醒我可以这样做。”她关上浴室的门。李澄在外面高声对她说:“记着是三十分钟,我不想冲进来看到你没穿衣服。”
她脱下那一身肮脏的衣服,在莲蓬头下面把身体从头到脚洗一遍,她竟然做出那种傻事,她大概是疯了。
李澄坐在浴室外面,嗅到一股从浴室的门缝里飘出来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确定她在洗澡,他就放心了。他看到书架上有一张小小的脚踏车的素描,镶在一个漂亮的画框里,旁边又放着几本关于脚踏车的书。
方惠枣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谢谢你。”她憔悴地说。
“你没事的话,我走了,再见。”
“再见。”
现在又剩下她一个人,她舍不得他,但是她没理由要他留下来陪她,只好眼巴巴看着他走。
今天晚上,她不想回到床上。床是无边无际的,人躺在上面,孤苦无依。她卷缩在沙发上,这张沙发很短,她要把身体屈曲起来,抓住靠背,才能够睡在上面,虽然睡得不舒服,却象被怀抱着,不再那么空虚。
门铃忽然响起,她跑去开门,是李澄。
“我想我还是留下来陪你比较好。”他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书架旁边。有李澄在身边,她不再觉得孤单。“谢谢你。”
“不用客气。”
“我记得你说过‘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使人忘记爱情’,说得很对。”
“嗯。”
“你知道失恋使人忘记什么吗?忘记做人的尊严。”她喃喃地说。
“睡吧。”他安慰她。
她闭上眼睛,弓起双脚,努力的睡,希望自己能够快点睡着。
看到她睡了,他站起来,打开一扇窗,九月的微风夹杂着楼下茶室的咖啡香味飘进来,从这所房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美丽的运动场和一个美丽的夜空,只是,这天晚上,运动场和夜空都显得有点荒凉。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她在朦胧中问他。
“我忘记了。”
“那么容易就把事情忘记的人,是幸福的。”她哀哀的说。早晨的微风轻拂在她脸上,有人在叫她。
“阿枣。”她张开眼睛,看到李澄站在她面前,他脸上长出短短的须髭。
“天亮了,今天是九月一日,你是不是要上班?”她吓了一跳,问他:“现在几点钟?”
“七点钟。”
“哦。”她松了一口气。
“你整夜没睡吗?”她问。
“没关系。”
他守护了她一个晚上,她有点过意不去。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他笑着点头。
她约了李澄在街上等,一个人站在百货公司门外等他的时候,她有点后悔,他那么善忘,会不会又忘了?
出乎意料之外,李澄很准时来到。
“送给你的。”他把三本书交给她,“我答应过要送一套书给你。”
“谢谢你。”
“第一天开学怎么样?”
“我有点心不在焉,希望没人看得出吧。”她苦笑。
“你喜欢到哪里吃饭?”她问。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李澄带着方惠枣来到一家名叫“鸡蛋”的餐厅。
一个年轻男人从厨房走出来,个子不高,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
“这是我的朋友阿枣,这是阿佑,这家餐厅是阿佑的。”李澄说。
“我们到楼上去。”阿佑带着他们两个沿着一道狭窄的楼梯往上走。
“这家餐厅为什么叫‘鸡蛋’,是不是只可以吃鸡蛋?”她好奇地问阿佑。
“不,这里是吃欧洲菜的,叫‘鸡蛋’是因为我以前的女朋友喜欢吃鸡蛋。”
“喔。”
“你们看看喜欢吃些什么,厨师今天放假,我要到厨房帮忙。”阿佑放下两份菜单。
“他用以前女朋友喜欢的食物来作餐厅的名字,看来很情深。”她说。
“幸好她不是喜欢吃猪肉。”李澄笑着说。
“他们为什么会分手?”
“她爱上了别人,后来又和那人分了手,再跟阿佑一起。这几年来,他们每隔一、两年就会走在一起,一起几个月之后又分开,阿佑永远是等待的那一个。”
“是不是阿佑爱她比她爱阿佑多?”
“也不一定,有些人是注定要等待别人的,有些人却是注定要被别人等待的。”
“听起来好象后者比较幸福——”
“说的也是。去年除夕,阿佑的女朋友说会来找他,阿佑特地做了她最爱吃的蜗牛奄列——”
“蜗牛奄列?”
“是他的拿手好戏。”他露出一副馋嘴的样子说,“但是她一直没有出现。我常常取笑他,那是因为他做的是蜗牛奄列,蜗牛爬得那么慢,她也许要三年后才会来到。”
“这世上会不会有一种感情是一方不停的失约,一方不停的等待?”她问。
“我想我一定是失约的那一方,只是,也没人愿意等我。”他苦笑。
“也不会有人等我。”她又想起史明生。
“又来了?”李澄连忙拍拍她的头安慰她,“别这样!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恋。”
她用手抹抹湿润的眼角,苦涩地说:“我没事。”
阿佑刚好走上来,李澄跟他说:“你快去做两客蜗牛奄列来。”
“他做的蜗牛奄列很好吃的,你吃了一定不再想哭。”李澄哄她。
“我现在去做。”阿佑说。
“不,不用了。”她说,“那道菜的故事太伤感了。”
“不要紧。如果有一道菜让人吃了不会哭,我很乐意去做。”
“对不起。”她对李澄说。
“失恋的人有任性的特权,而且,我也想吃。”他吐吐舌头。
阿佑做的蜗牛奄列送上来了。金黄色的蛋皮里,包裹着热哄哄、香喷喷的蜗牛。她把一只蜗牛放在舌头上,因失恋而失去的味觉顷刻之间好象重投她的怀抱。
“不哭了吧?”李澄笑着问她。
这一天,校长把方惠枣叫到校长室去。
“方老师,你班里有一位学生投诉你。”校长说。
方惠枣吓了一跳,班里每个学生都很乖,她实在想不到为什么会有人投诉她。
“他投诉我什么?”
“投诉你上课时心不在焉,通常只有老师才会投诉学生不专心,所以我很奇怪。”
离开校长室,她反覆地想,班上哪个学生对她不满呢?除非是他吧,一个名叫符仲永的男生上课时很不专心,她两次发现他上课时画图画,她命令他留心听书,自此之后,他就好象不太喜欢她。上次的测验,他更拿了零分。
下午上课的时候,她特别留意符仲永的一举一动。他长得那么苍白瘦弱,她觉得怀疑他是不应该的,可是,偏偏给她发现他又偷偷在画图画。
她走到他面前,没收了他的图画。
“还给我。”他说。
“不可以。”她生气地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为什么不能专心听书?”
他不屑地说:“一个老师不能令学生专心听书,就是她的失败。”
“你长大了,也只会说些让人伤心的说话。”她把没收了的图画还给他。
她回到讲台上,伤心地把这一课教完,她以为她的爱情失败了,她还有一群学生需要她,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也失败了。
放学的时候,李澄在学校外面等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奇怪。
“刚刚在这附近,所以来看看你,今天好吗?”
“很坏。”她没精打采地说。
“为什么?”
“有个学生看来不太喜欢我。”
“是他吗?”他指着站在对面马路公共汽车站的符仲永。
“你怎知道是他?”
“他看你的眼光很不友善。你先回去,我过去跟他谈谈。”
“不,不要——”她制止他。
说时迟,那时快,李澄已经跑过对面车站,一辆公共汽车刚驶到,李澄跟符仲永一起上了车。她想追上去也追不到。
这天晚上,她找不到李澄,她真担心他会对符仲永做些什么。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看到符仲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才放下心头大石。
这几天,符仲永有很明显的改变,他上课时很留心,没有再偷偷画图画。
这天下课之后,她叫符仲永留下来。
“我检讨过了,你说得对,没法令你们留心听书,是我的失败。”她歉疚地说。
“不,不,方老师,请你原谅我。”他慌忙说。
“我没怪你,你说了真话,谢谢你。我那位朋友那天没对你做些什么吧?”
“没什么,他请我去喝酒。”他兴高采烈地说。
“他请你喝酒?”她吓了一跳。
“对呀,我们还谈了很多事情。”
“谈些什么?”她追问。
“男人之间的事。”他一本正经地说。
“哦,男人之间的事——”她啼笑皆非。
“想不到你们原来是好朋友,我很喜欢看他的漫画,他答应教我画漫画。”他雀跃地说,“条件是我不能再欺负你。”
“他这样说?”
“他还送了一本很漂亮的图画集给我。方老师,对不起,我到校长那里投诉你。”
“没关系,你说得对,我上课时不专心,我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方老师,如果没什么事,我现在可以走吗?因为李澄约了我去踢足球,我要迟到了。”他焦急地说。
“你和他去踢足球?”
“他说我太瘦,该做点运动。”
“你们在哪里踢球?”
方惠枣来到球场,看到李澄跟其他人在草地上踢足球,符仲永也加入他们。
李澄看到她,走过来跟她打招呼。
“他才十二岁,你不该带他去喝酒。”
“一杯啤酒不算什么。”
“校长知道的话一定会把我革职。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做。”
“我不想有任何人让你对自己失去信心。”他微笑着说,“而且,他的确很有天份,说不定将来会比我更红。”
他对她那么好,她不忍心再隐瞒他。
“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什么事?”
“周雅志去了欧洲旅行。”
“哦,谢谢你告诉我。”他倒抽了一口气。
“下一次,我希望是我抛弃别人。”她说。
“为什么?”他问。
“这样比较好受。”
“说的也是。”
“不过,象我这种人还是不懂抛弃别人的。”她苦笑了一下。
自从把周雅志的行踪告诉了李澄之后,方惠枣有好多天没有他的消息了。这天晚上,她接到他的电话。
“我就在附近,买汉堡包上来跟你一块吃好吗?”
“好的。”她愉快地放下话筒。他很快拿着汉堡包来到。
“你没事吧?”她问。
“我有什么事?”他坐下来吃汉堡包。
“对,我忘记了你比我坚强很多。”
“你一个人住的吗?”
“这所房子不是我的,是我哥哥和他女朋友的。他们是移民去加拿大之前买下来的,我只是替他们看守房子。住在这里,上班很方便。”
“你很喜欢脚踏车的吗?”他拿起书架上那张脚踏车的素描。
“嗯,以前住在新界,我每天都骑脚踏车上学。你不觉它的外形很美吗?就象一副会跑的眼镜。”
“是的。”
方惠枣把书架上一本脚踏车画册拿下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图中的脚踏车问李澄:“这一辆是不是很漂亮?”
图中的脚踏车是银色的,把手和鞍座用浅棕色的皮革包裹着,外形很时髦。
“这一辆脚踏车是在意大利制造的,是我的梦想之车。”她把画册抱在怀里说。
“那你为什么不买一辆?”
“你说笑吧?这辆车好贵的,我舍不得买。况且,好的东西也不一定要拥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幻想一下自己拥有了它,已经很满足。”
李澄看到画册里夹着一份大学校外课程简介。
“你想去进修吗?”
“只是想把晚上的时间填满。现在不用了,我有一个同学介绍我到夜校教书,就是维多利亚公园对面那所学校。你呢?你晚上会闷吗?”
李澄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机票给她看,那是一张往德国的机票。
“你要去找周雅志?”
“嗯,明天就去。她去欧洲的话,最后一定会回去不来梅。”
“如果她不回去呢?”
“我没想过。”
他站起来跟她告别:“回来再见。”
“回来再见。”她有点舍不得他。
李澄走了,他忽然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她才发现原来他已变得那么重要,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原来是那么好的,她有点妒忌他,他可以那么潇洒地追寻自己失去的东西,她却没有这份勇气。
李澄终有一天会走,他不是她的男人,她没有权把他永远留在身边,他们只是在人生低潮的时候互相依靠,作用完了,也就分手,他会回到女朋友的身边,又或者投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而她也会投向另一个男人,想到这里,她有点难过,有点想念他。
这天回家的时候,升降机被运送家私的工人霸占着,方惠枣勉强挤进去。
就在升降机门快要关上的一刻,一个男人冲进来,用脚抵住门,是李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了不来梅吗?”她愕然。
“我没有去。”他微笑说。
升降机到了二楼,他跟她说:“到了。”
“不,我住在三楼。”
“但我住这一层——”
“你住这一层?”她吃惊。
“我今天刚刚搬进来。”工人把家私搬出去。
“这边。”李澄跟他们说。
他又回来了,有他在身边的感觉真好,她兴奋得在升降机里转了一个圈。
李澄没有告诉她,那天他在机场等候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突然很怀念她和这所房子。
他想起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在大厦附近的地产公司看到她楼下的单位招租。
他立刻离开机场,回来这里。他不想寻找失去的东西,只想寻找自己的感觉,他感觉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
在那段互相抚慰的日子里,他已经爱上了她。
方惠枣教的是中四班,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有数十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她,学生的年纪都比她大。
授课的时候,她发现坐在后排的一个学生一直用课本遮着脸,她走上前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
“那位同学,你可以把课本拿下来吗?”
那个人把课本放下,她看到是李澄,给吓了一跳,李澄俏皮地向她做了一个鬼脸。
“我们继续吧!”她转身回到讲台上,不敢让其他学生看到她在笑。
下课之后,她问他:“你为什么跑来读夜校?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也不是闹着玩的,我想了解一下数学是不是你说的那么浪漫。”
天气有点凉,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围巾绕在脖子上。
“已经是深秋了。”他说。
“七年来都跟另一个人一起,我从没想过我可以一个人生活,还过了一个夏天。”她满怀感触地说:“为什么有些人可以那样残忍?”
“残忍的人清醒嘛!”
“也许你说得对,我希望下一次,我会是那个残忍的人。”她哽咽。
他和她漫步回家,她抬头看到他家里的灯还亮着。
“你外出的时候忘记关灯。”
“我是故意留一盏灯的,我喜欢被一盏灯等着回家的感觉。”
“只有一盏灯等你回家,那种感觉很孤单。”她说。
他在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给她,说:“这是我家的钥匙,可不可以放一串在你那里,我常常忘记带钥匙的。”
“没问题。”她收起那串钥匙。
他先送她上去,她家里的电话刚刚响起,她拿起话筒,表情好奇怪,好象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打来的。
“好的,明天见。”她放下话筒,兴奋得跳起来,说:“他打电话给我!”
“谁?”
“史明生。他约我明天见面。他为什么会约我见面,他是不是还爱我?”她紧张地问。
“应该是吧。”他有点儿妒忌。
“我明天应该穿什么衣服?”
“你穿什么都好看。”
“真的吗?”
“嗯。”
“我好害怕——”她忽然很彷徨。
“害怕什么?”
“害怕猜错了,也许他只是想跟我做回朋友,也许他只是想关心一下我。他不会还爱着我的。我应该去吗?”
“明天我送你去好了。”他看得出她很想去,如果不去,她会后悔。
“真的?阿澄,谢谢你。”
这一天傍晚,李澄陪着方惠枣来到她和史明生约定的餐厅外面。
“千万不要哭,要装出一副不太在乎的表情。”他叮嘱她。
“不太在乎的表情是怎样的?”她有点紧张。
李澄掀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说:“就是这样。”
她掀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
“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那么,我进去了。”她说。
“慢着。”
“什么事?”
“你的口红涂得太鲜艳了一点。”
“那怎么办?”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放在她两片嘴唇之间,吩咐她:“把嘴巴合起来。”
她听他吩咐把嘴巴合起来,把口红印在他的手绢上,口红的颜色立刻淡了一点。
“现在好得多了。”他说。
“谢谢你。”
李澄把那条手绢收起来,目送着方惠枣走进餐厅。
她的男人在里面等她,她还是爱着他的,他们也许会再走在一起。
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还在空气中飘荡,他觉得很难受,只好急急离开那个地方。
一个人回到家里,有一盏灯等他回去的感觉真好。
他把灯关掉,坐在窗前,就这样等了一个漫长的夜晚。
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平常这个时候,只要走进浴室,他就能听到水在水管里流动的声音,那是因为住在楼上的她正在洗澡。
这个时候,如果打开浴室的一扇窗,他还能够嗅到从楼上飘来的一股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然而,今天晚上,她也许不会回来了。
早上,李澄在楼下那家“云芳茶室”里一边看报纸一边吃早餐,方惠枣推门进来买面包,她身上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有一点乱,口红已经褪色了,她发现他坐在那里,有点尴尬。
“昨天晚上怎么样?”他问她。
她笑得很甜,看见她笑得那么甜,他心里有点酸。
“我不陪你了,今天早上有人来看房子。”她说。
“看房子?”
“哥哥决定留在加拿大,要我替他把房子卖掉。”“哦。”
她走了,他转个脸去,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看看自己,幸好,他的表情老是显得满不在乎,她应该没看穿他的心事。
她在莲蓬头下面愉快地沐浴,楼下的他,悄悄打开浴室里的一扇窗,坐在马桶板上,哀哀地呼吸着从楼上飘进来的沐浴露的馀香。
这天晚上,在夜校的课室里,方惠枣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写下一条算式,李澄忽然拿起背包,离开教室。
放学的时候,她看到李澄倚在学校门外的石榴树下面等她。
“是不是我教得不好?”
“不,我只是想出来吹吹风。去吃蜗牛奄列好吗?”
“今天不行,他来接我。”
“哦,没关系,那我先走了。”
这个时候,史明生开车来到。
“再见。”她跟李澄说。
“再见。”他看着她上车。
“那个人是谁?”史明生问她。
“住在我楼下的,他是漫画家。”
史明生的传呼机响起,他看了看,继续开车。
“要不要找个地方回电话?”她试探他。
“不用了。”
“是谁找你?”
“朋友。”
史明生把车驶到沙滩停下来。
“你还跟她一起吗?你答应过会离开她的。”她哽咽,“你根本没有离开她。”
他缓缓解开她衣服的扣子。
“不要——”她低声啜泣。
他无视她的抗议,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抚摸她。
“不要——”她哀求他。
他没理会她的哀求,贪婪地抚摸她流泪的身体。
在他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
坐在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是那么陌生,他已经变了,他并不打算跟她长相厮守,他只是想维持一种没有责任的关系,如果她也愿意维持这种关系,他很乐意偶然跟她欢聚。只要她不提出任何要求,他会继续找她。
车子到了她家楼下。
“我会找你。”他说。
“请你不要再找我。”她说。
“你说什么?”他愕然。
“我不是妓女。”
“我没把你当作妓女。”他解释。
“对,因为妓女是要收费的。”
“你到底想怎样?你不是想我回来的吗?”史明生生气的说。
“现在不想了。”她推开门下车。
李澄在街上荡了一个晚上,刚好看到方惠枣从史明生的车上走下来。她恍恍惚惚的,脸上的化妆都溶了,衬衫的一角从裙子里走出来。
她看到他,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她觉得很难堪,没说一句话,匆匆走进大厦里。
后来有一天晚上,方惠枣到楼下的茶室吃饭。她推门进去,看到李澄也坐在那里。
他看到了她,露出温暖的笑容。在纷纷乱乱的世界里,在失望和茫然之后,他们又重逢了。
她在他面前坐下来,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叫点什么东西吃?”他问她。
“火腿炒蛋饭。”她说。
“近来为什么不见你来上课?”她问。
“最近比较忙。”他在说谎,他只是害怕看着她时那种心痛的感觉。
“你跟他怎么啦?是不是已经复合?”他问。
“我不会再见他的了。”她肯定的说。
李澄心里有点儿高兴。
“房子已经卖掉。”她告诉他,“卖给一对老夫妇,他们退休前也是教书的,男的那位脸圆圆的,很慈祥,女的那位脸孔长长的,很严肃,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他们养了一头短毛大狗,叫乌德,很可爱。”
“是吗?”房子卖掉了,就意味着她要离开,他有点儿失落。
“什么时候要搬?”他问。
“下个月。”
“喔。”他惆怅地应了一声。
“嗯。”她点点头,除了点头,她也不晓得说些什么。
他忽然觉得,他还是应该表现得满不在乎一点,于是他掀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一连点了几下头说:“喔!”
她本来以为他会舍不得她,但是他看来好象不太在乎,于是她又连续点了几下头,提高嗓子说:“嗯!”
“喔!”他又低头沉吟了一会。
“嗯。”她喃喃地说。
她曾经以为,离别是有万语千言的,纵使没有万语千言,也该有一些深刻的告别语,原来,暧暧昧昧的离别,只有一个单音。两个成年人,仿佛又回到牙牙学语的阶段。
这阵子,李澄老是装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有意无意地避开方惠枣。只是,每天晚上,他仍然会打开浴室的一扇窗,静静坐在马桶板上,听着水在水管里流动的声音,贪婪地呼吸着从窗外飘进来的她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长久以来,她竟然从没改用过另一种味道的沐浴露,她是那么专一的一个女人,也许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男人。
她离开的日子愈接近,他愈是无法坦然面对她,偏偏这一天晚上,他在回家的时候碰到她。
“今天晚上很冷。”她说。
“是的。”
“你这阵子很忙吗?”
“喔,是的,在三份报纸有漫画专栏。你什么时候搬走?”
“下星期日。”“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饭,你搬走之后,我们不知什么时候会再见。”
“嗯。”她觉得他这阵子好象刻意逃避她,现在他约她吃饭,她就放心了。
“那么明天晚上在‘鸡蛋’见。”第二天晚上,方惠枣来到“鸡蛋”餐厅。
“只有你一个人吗?”阿佑问她。
“不,我约了李澄。”她在餐厅里等了一个晚上,李澄没有来。这是告别的晚餐,他也失约了。也许,李澄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是她自己误会罢了。
李澄躺在球场的草地上,已经十一点钟了,阿枣也许还在餐厅里等他,她是那么笨的一个人,一定会乖乖的等到打烊。
他本来想去的,可是,时间愈逼近,他愈不想去,他无法面对别离。他已经爱上她了。
如果别离是一首歌,他是个荒腔走板的人,从来没法把这首歌唱好。
如果别离是一首诗,他是一个糟糕的诗人。
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去那个充满离愁别绪的地方他承受不起别离的痛楚。
李澄已经许多天没回家了,方惠枣今天就要搬走。搬运工人已经把东西搬到楼下。
“小姐,可以开车了,我们在楼下等你。”搬运工人跟她说。
“知道了。”
李澄曾经给她一串钥匙。她来到二楼,用钥匙打开门,里面的灯还是亮着的,在等它的主人回来。
她把灯关掉,让他知道她来过,她曾经等待过。
傍晚,李澄拖着疲乏的身躯回来。
他离开的那一天,家里的灯明明是亮着的,为什么会关掉?
他不可能在离家之前忘记开灯。
是她来过,是她故意把灯关掉的。
对他来说,那是等他回家的灯。
对她来说,那是别离的灯。
“真可惜。”夜校主任说。
“很抱歉,我会等你们找到接替的老师才离开。”方惠枣说。
当天来这里教书,是因为晚上太寂寞。
日校的工作愈来愈忙,她只能放弃这份曾经陪她度过悲哀的日子的工作,重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
李澄说得对,一个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长久一些。
最后一个学生都离开了,方惠枣把课室里的灯关掉。
她孤单地穿过昏黄的走廊离开学校,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黄叶在地上沙沙飞舞,在门外那棵石榴树下,她讶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李澄站在树下,伸手扳下一条光秃的树枝桠。
他看到了她,连忙缩回那只手,在大腿上拍了两下,抖落手上的灰尘,露出温暖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爱上了他,她毫无还击之力,无法说一声“不”。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不是孤单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而是和李澄一起回去的。
“谢谢你替我把灯关掉。”他说。
“哦,不用客气。”她的耳根陡地红起来。
“我真的舍不得那所房子。”她说。
“那么,留下来吧。”
“房子已经卖掉了。”
“你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深情的邀请震撼着,毫无招架之力。
她这一辈子还不曾接受过这样的邀请,这个邀请似乎来得早了一点,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她曾经花掉七年光阴在史明生身上,使她相信,当你喜欢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时间;在她此生有限的光阴里,她想不到有什么比跟她喜欢的男人同眠共寝更逼切。
“你会不会跟我争浴室用?”她微笑着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