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乐声震耳欲聋,灯光明灭不定,在零点酒吧的二楼,一个人在哭泣,那是陈重,另外一个人哈哈大笑,那是他的情敌和朋友。从更远的角度看去,渐渐沉睡的成都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几星灯光,那是残存的生命的磷火,而那些哭着笑着的人,正慢慢走向死亡的穹顶,就像墓道里的蚂蚁。
我们老板据说当年也是个诗人,每年七月八日搞厂庆,总有些马屁分子在台上朗诵他的歪诗,什么“啊长江、啊黄河”之类的,听得人跌倒尘埃。看总公司下发的《厂庆特刊》,我每次都要笑半天,孙总为这事还批评过我,说陈重你要注意自己的态度,你毕竟拿的是人家的钱,尊重一些好不好?我收摄心神,面带沉痛,像跟遗体告别。传说中的老板英明神
武,算无遗策,公司大小头目提起他来,无不景仰得如滔滔江水。有一期《厂庆特刊》还登了一张老板的照片,看起来比我老不了多少,目光炯炯,一副看穿铜版纸的狠劲。传说中的老板还在办公室挂了一幅字:养士如饲鹰,饱则飏去,饥则噬主。不知道公司的高层愿不愿意把自己当成鹰犬爪牙,反正我挺寒心的。
周一上午,总办秘书给我打电话,说老板周三到成都,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让我到假日酒店跪迎大驾。我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地差点跳了起来,心想我的述职报告没有白写。刚放下话筒,人力资源中心的刘总就打我手机,关照我注意面试细节,要穿职业装打领带,不能吃葱蒜臭豆腐,我谢恩不迭,感觉霉气一散而尽,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都开始护着我。刘总最后还透露了一个消息:老板看完我的述职报告,在上面批了八个字:人才难得,砺其羽翼!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半天,心想传说中的老板看来也不是白痴。董胖子不知在门外说些什么,透过门上的透明条,我看见一个肥壮的屁股正在纠纠地原地自转。我磨着牙发狠,心想死胖子,我们来日方长!打电话的刘总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在公司几上几下,依然保持坚挺,有一次直接从销售总监降到最基层的业务员,每月拿九百多块,他居然也忍了下来。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把一个人打倒,冷眼旁观他的反应,如果还能勃起就是人才,早泄了就是脓包。
董胖子这些天一直被他的丑老婆严密监管,每天查岗两次,下班后定点报到,还禁止出席一切娱乐活动。前些天重庆客户到成都来出差,这是我们的大客户,一年一千多万的生意,说是出差,其实就是出来吃喝玩乐的借口,用他的话讲,叫做“体验成都生活的深度和湿度”。我给他借了一辆君王,安排他住在锦江宾馆,带他到银杏和牡丹阁吃了两次,每次都超过3000,还得说是“不成敬意、工作餐”,最后一晚上,客户回请,说把董总也叫来吧,我给胖子打电话,他哮喘了半天,说老婆大人不同意,请不下假来。搞得客户很不高兴,说董胖子是一只“瘸腿红苕”,不知道什么意思。董胖子一定还受过肉刑,前些天酷热难当,他一直鬼头鬼脑地穿件长袖衬衫,动作中破绽颇大。我见此甚有感慨,叹息着告诉周卫东:“每一张胖脸背后,都有个血呲呼喇的屁股。”他几乎把假牙笑掉。六一儿童节公司搞游园会,组织全体员工到百花潭公园殴打麻将,我和周卫东他们坐一桌,刚开局就自摸了一把清一色,然后听见董胖子在旁边说:“日他妈,报警倒没什么,告诉老婆这一手太毒了。”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和刘三正死死地盯着我。
“嫖娼风波”平静之后,董胖子又开始故态复萌,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咬我。上周五下班前,会计偷偷递给我一份报告,说董胖子让他搞的,现在已经传真到了总公司财务中心。我看着那薄薄的几张纸,头上汗水直流,挨球的董胖子专挑痛处下刀,报告的题目就是《关于员工陈重欠款问题的处理方案》,其中提到“提请司法机关介入”,我在心里问候了几遍他的全家老小,感觉天昏地暗,五脏六腑全像有火在烧。
老板很风骚地穿一件花格子短领衬衫,背着双手,穿双拖鞋踱四方步。房间里一股子浓郁的脂粉味,我有理由怀疑他违反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的某些条款。老板问了我四个问题:市场形势、公司管理中的问题、董胖子的人品,我精心准备的资料全派上了用场,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个多小时的演讲,老板一边听一边点他头发稀疏的头。面试结束前他问我:“愿不愿意到总部工作?”我突然想起赵悦,心里一酸,心想如果我走了,恐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七月十五号是我们离婚一个月纪念日,我一下班就跑回去,用私自保留的钥匙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赵悦还没回家,屋子里飘荡着我熟悉的气味,每一块瓷砖都闪闪发亮,照着我憔悴的脸。阳台上晾着她的内衣,我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有点淡淡的清香。冰箱里有一条吃了一半的鱼,我用手指拈起一块尝了尝,还是有点淡,以前吃赵悦做的菜,我总要额外加个酱醋碟,顺便给她讲白毛女的故事,说吃盐太少阴毛会变成白色的,常常因为这个被她殴打。我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下像册,发现所有跟我有关的照片都抽走了,只剩下赵悦一个人在不同的场景里温柔地笑,像个无邪的精灵。我的手抖了抖,抱住曾经睡过的枕头,无声地流了两滴眼泪。
七点半,赵悦还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提醒她今天是离婚纪念日,“我请你吃饭,庆祝一下。”她说她正在吃,“要不你也过来?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我试探着问:“是……你男朋友?”她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的醋火腾地烧了起来,说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武斗事件”是因为付钱引起的。他骂了我一句,我打了他两拳,踢了他一脚,然后挨了赵悦一耳光。
那是倪家桥一家新开的重庆土灶火锅,人声鼎沸,热气熏天,旁边一桌有两个家伙还光着膀子,露出猪屁股一样的肥肉。赵悦说这是杨涛,又指指我,说他是陈重,一副跟谁都不远不近的样子。我斜看了那厮一眼,这么热的天他居然还打着领带。我皱着眉头对赵悦说:“怎么选这种破地方?热都热死了。”那厮立刻梗起了脖子。赵悦给我倒了杯酒,说老实吃你的吧,这地方是我选的。我闷闷不乐地端起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