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夏芳然想起那段每天站在“何日君再来”的吧台后面的日子的时候,总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还真的很年轻。可是两年前的她就不这么想。二十二岁的时候她总是觉得自己老了。当然她这么感叹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清楚:她其实还不老。不仅仅是不老,而是年轻,还有美丽。二十二岁是个好年纪,夏芳然常常这么想。你可以同时拥有娇嫩的脸蛋和一颗略经沧桑的心。多么诱人的搭配。通俗点说,你什么便宜都占了。――要知道不是每个二十二岁的女孩都有沧桑的机会的,除了那些身世可怜的,除了那些做三陪小姐的,如果你像夏芳然一样生在正常家庭里,如果你不漂亮,你拿什么去“沧桑”?想到这儿夏芳然就微笑了――本来嘛,如果你不漂亮,你有机会很早就接触男人这东西吗?二十二岁的你没准还捧着海岩的小说梦见道明寺呢,二十二岁的你自豪地说自己是处女但事实是你别无选择只能洁身自好。上帝,夏芳然夸张地拍拍自己光洁如玉的额头。她想起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那个才二十七岁就已经一脸苍老的姑娘散着一头枯黄的披肩发,激动到满脸通红甚至是声嘶力竭地向全班同学推荐《简爱》这本书。夏芳然尽管不喜欢这个老师可她还是看了,看完后十五岁的她几乎是悲悯地叹了口气:难怪语文老师会喜欢简爱。难怪简爱只能被语文老师那样的女人喜欢。简爱,多么干燥的一个女人啊。
夏芳然喜欢把女人分成干燥的和湿润的两种。她觉得如果一个漂亮女人很干燥那纯粹是暴殄天物――比如那个跟杨过同学玩姐弟恋的小龙女;如果一个不漂亮的女人很湿润那么她还有救,她可以拥有某种被一般人称为“气质”的蛊惑人心的东西;如果一个女人碰巧是个湿润的丑女人那她的人生就多半是个悲剧了――她永远都知道什么是好的可她永远得不到。像语文老师那样又不漂亮又不湿润偏偏又有知识的女人,除了简爱,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精神寄托吗?夏芳然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她在做这样的分类时已经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放在最得天独厚的那一种里面了:就是又漂亮又湿润的那种女人。她对此感到心安理得。
二十二岁的夏芳然喜欢看小说,喜欢看电影,还喜欢看日剧跟韩剧。她经常在悠长的下午里懒散地坐在吧台后面,闻着满室的咖啡香,带上耳机用笔记本电脑看DVD,或者她带来一本小说,托着腮坐在高脚凳上,把身体弯成一个曼妙的弧度,慢慢看。她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时刻,店铺是自己的,满室的咖啡香和音乐声是自己的――她很清楚来这里喝咖啡的很多男人是为了看她――比如那个半年来总是风雨无阻地坐在角落里的陆羽平――他也可以说是自己的,忙忙碌碌地招乎客人的小睦也是自己的――她的意思是说这个俊朗的孩子对她忠心耿耿。夏芳然于是在一室阳光中闭上眼睛,她在想刚刚看完的那张DVD,张曼玉演的《阮玲玉》。那种美丽的苍凉,那会不会也是自己的呢?――当然,不是说她也会去像阮玲玉那样寻短见啊,夏芳然知道自己是舍不得死的,只不过她愿意像阮玲玉那样固执地活着。她有资格固执,有资格较真。夏芳然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明白自己拥有的是什么。
“芳姐。”小睦来到她身边,有点诡秘地笑笑,“那个家伙叫我给你的。”她朝着角落陆羽平的方向看过去,可怜的孩子局促不安地低着头,似乎要把脸埋到面前那个小小的咖啡杯里了。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的字一看就是出自那种从小到大都规规矩矩地读书的好孩子之手,三个字:你很美。夏芳然叹了口气,还好不是那恶俗的“我爱你”。她笑笑,对小睦说:“今天他的咖啡,就算是我请他的吧。”“芳姐。”小睦笑嘻嘻地说,“这样下去咱们迟早得关门不可。”“就这一次。”夏芳然不知道自己脸上浮起一种常常被她轻视的小女孩的表情。她想:就算是为了他没有她原先想象的那么恶俗。
他不像是本地人。夏芳然这么想。陆羽平当然不知道那个天天坐在高脚凳上不苟言笑的小公主其实也在悄悄注意着他――倒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夏芳然其实注意过每一个喜欢她的男人,实在是因为喜欢她的男人太多了一些,久而久之,夏芳然学会了在几分钟里判断出眼前的这个男人的道行比她深还是比她浅,以及这个男人对她的所谓喜欢究竟是不是一时的荷尔蒙导致的冲动。
陆羽平不像是本地人。他身上的那种整洁带着小城市的拘谨的气息。她不动声色,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混杂在这条学院路的大学生中间,尤其是混杂在那些常常到“何日君再来”的大学生中间,他很普通。几乎是不起眼。可是夏芳然能看出来他是那种专门为某些女人而存在的男人。某些,具体是哪一些,不好说。只是她觉得陆羽平是那种注定了会把平淡得发霉的日子过出些刻骨铭心的人――一旦他碰到了“某些”女人。因为他脸上有种夏芳然熟悉的执拗――用夏芳然自己的话说,这是独属于湿润的人的。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夏芳然当然不知道她自己一语成谶。
那一天是二〇〇三年的一月,整个城市蔓延着凌厉的温度。人们对于马上就要降临的那一场名叫“非典”的灾难没有丝毫预感。那些天夏芳然专门把关门的时间延到凌晨两点,因为大学生们在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会有很多人三三两两地过来熬夜看书。夏芳然喜欢那段日子,因为凌晨的街寂静得不像是人间,但是幸好她的灯光还亮着。小睦一如既往地兴奋地进进出出,他的嗓门不像个咖啡店的WAITER倒像个炸酱面馆的小二。夏芳然微笑着想:多亏了有你,我的小劳模。“芳姐!”小劳模的声音从银台传过来,“你能不能到我这儿待一会啊,我得到库房去拿啤酒……”她从她的高脚凳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无奈地说:“小睦,你声音小一点,这个钟点来的客人都在看书。”
她刚刚坐到银台边,那一团火辣辣的疼痛就这样直扑到她脸上来。她愕然地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站在她的斜对面,脸上带着种羞涩的紧张,右手还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姿势。一串红色的手链随着这姿势从她的手腕差不多滑到了肘关节。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右眼已经睁不开,她错愕又恼怒地想:这女人还真是没家教,怎么动不动就上来扇人的耳光。可是这个时候那疼痛开始燃烧,她明白那不是一个耳光那么简单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凄厉地尖叫。她怎么也没想到发出这种恐怖声音的人正是她自己。要知道夏芳然是那么注意自己的形象,平时连跌倒都要赶紧摆个靓姿势的。然后一片惨白把周围的嘈杂声都吞噬了,她模糊地问自己:末日,都来得这么莫名其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