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悲开完班主任集会回来,刚开始宣布十二月初学校将举行为期四天的“体艺节”(运动会和艺术节)的消息,班上立刻一片欢呼。他在讲具体活动安排时,其他班也不时传来一阵阵鼓掌、哄笑、敲桌子砸板凳的兴奋叫喊。此起彼伏的喧嚣数次打断了他的讲话,因为在外面高叫的时候,本班也发出一阵共鸣的嘻笑,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等通知念完时,他笑道:
“你看你们这些犯人,被关押得太久了。离‘放风’的日子差不多还有好几周呢,都兴奋成这样!有天全体刑满释放,还不把这幢大楼抬起来!”
大家轰得一声笑了。接着,刘大悲叫全体班干部到办公室开会,详细部署筹备如何组织本班参加“体艺节”的各项活动,如文艺表演、书画比赛、班徽班旗设计大赛、环保服装设计比赛、传统文化知识竞赛、运动会报项等等。到办公室时,里面人满为患,高一各班班主任都在召集班干部开会,商量讨论“体艺节”相关事宜。
晚上回到老谢那里,区同学泡茶,老谢对着电脑玩魔兽游戏,曾炜斜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最新一期《南方人物周刊》。刘大悲蘸了墨,笔走龙蛇,很快他身旁的椅子上积起了厚厚一叠草纸。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随意聊着天。
“昨天中午在食堂吃饭,和‘老周’一张桌子。不知怎么说起写字的事情了。你们猜老周怎么说?”刘大悲道。
“老周也练字?”区同学道。
“老周才不写字呢!校长嘛,练练签名就行了!”曾炜道。
“那是!老周同志跟饭桌上的人说:‘我嘛,这辈子只有一个字写得好,也只写好了一个字 …… ’”
“什么字?”区同学道。
“霸!”
“老周是很霸道,很牛的!这在全市都出了名,教育厅长他都敢顶撞!老家伙,湖南人,有股野蛮味道!”曾炜说道。
“湖南仔在大学也是一帮,我们广东的差不多都不和那些家伙来往。广州人也牛气烘烘的,同样在珠三角,都讲粤语,妈的,进了广州人家看我们都是乡巴佬。我们只和除广州以外讲‘白话‘的来往。和‘客家人’也不错。‘潮汕人’又自成一帮,比外省人还疏远。”区同学道。
“看来我很有幸啊,把广东人里的三大势力都各结识一个代表。老谢是潮州人,曾炜是客家人,区同学是讲白话的本地土著。再加上我,你们说的‘北佬’,凑起来刚好是全中国!”刘大悲笑道。
“嗯。外省人经常都会以为全广东都讲‘白话’,其实‘白话’不过是广东的普通话,潮汕话和客家话我都听不懂。客家话还勉强懂一点,至于潮汕话简直就不知所云。”区同学道。
“是啊。没来广东之前,我也以为广东人是铁板一块呢。现在才知道,潮州、汕头、揭阳是潮汕人的天下,梅州、河源、惠州、韶关是客家人的地盘,剩下的各处主要是珠三角地带才是讲粤语的,我们北方人理解的广东人其实不过是珠三角人。”刘大悲道。
“来 —— ‘加黛 ’ 、 ‘ 加黛 ’ … … ”区同学冲了一圈茶,招呼道,大家都笑着端茶盅。曾炜把茶递到老谢桌前时,老谢伸出食指中指叩了两下表示感谢。举起杯一饮而尽,回头望了区同学一眼,微笑道:
“说得挺准嘛!”说完又进入他的魔兽世界去了。
“这三种主要方言里,还是‘白话’比较好听。上次曾炜的老爸老妈过来,三个客家人对谈,我还以为他们在吵架,都蒙了。阿姨看我表情不对,笑着对我说:小刘,我们在商量买几斤豆腐几斤荷兰豆呢。原来如此!呵呵 …… ”
“客家话的确不好听。我是客家人都觉得那种声音刺耳 …… ”曾炜道。
“嗯。潮汕话也不好听。昨晚老谢的姐姐打电话给他,我在这写字,我听他讲,好像有人在拉二胡,不过是个生手,那声音唧唧歪歪的 …… ”
曾炜和区同学都笑了,老谢回头拖着长声讲了一句:“他妈的 —— ”于是,另外三个人笑得更欢了。
正当这时,刘大悲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一条短信。他拿起看时,区同学笑道:
“这个家伙最近‘信生活’很频繁啊!”
※ 注: 加黛 ,潮州话,即“喝茶”。
刘老师,我是廖滨淇。你有空吗?如果有的话,请呆会儿十点钟下自习时,在小卖部门口见面,我和严歌有事找你。不见不散哦!
十点钟,刘大悲和两个女生见面了。原来是为“体艺节”的事。按照惯例,每年体艺节南国文学社都要上演一部话剧,今年也不例外。去年演的是《雷雨》,这次她们想演《哈姆雷特》。但莎士比亚的剧本令人望而生畏,人物众多,情节复杂,线索多头并进,台词繁芜冗长。提出演《哈姆雷特》时,大家都很兴奋,这是欧洲文学的四大经典之一啊。可一旦实践起来根本无从下手,再说也只有一个月排练时间。张春玉老师很支持,但她自己也无能为力,严歌提议我们去找找刘老师吧,所有人都拍手赞成。显然,刘大悲上次在文学社的讲演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见面说明情况之后,刘大悲孩子似的兴奋,他极为赞赏上演《哈姆雷特》的创意,对遇到的困难,他详细询问了演出人员的多少和准备情况,最后大手一挥,说:“这个容易,剧本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演莎剧没有不改编的,莎士比亚时代主要是因为舞台简陋,才不得不借助长篇的对白。为了演出方便,删掉几个情节和人物也无伤大雅。歌德早就提示过,莎剧本身是很好的案头读物,要是上演的话一定要经过改编 …… 过三天来拿剧本吧!”
三天后,剧本改好了,印得工工整整。除剧本外,刘大悲还写了一份主要人物介绍和故事简介,预留了演员表的空白,这是准备在演出那天发给观众人手一份的。看到剧本和节目单,两个女孩立刻决定“聘请”刘大悲为“顾问”,请他随时“光临指导”他们的排练。剧本很好用,简洁清晰,强化了原剧的主要冲突和矛盾,又尽量保留了莎翁慷慨激昂、壮丽深邃的精妙台词。刘大悲去看了他们几次排演,演员们相当卖力,这些小孩子的表演能力大大超出了他的估计。
这晚没事做,刘大悲去班上转了一圈,远远听到礼堂里传来背台词的声音,便信步走上三楼。剧组成员正在台上演练呢,第三幕第一场,廖滨淇扮演奥菲莉娅,一个高大的男生演哈姆雷特。 严歌看见刘大悲进来了,连忙上来招呼,文学社的其他成员也纷纷向他问好。刘大悲摆摆手,示意大家小声,不要影响台上的演员。他在严歌旁边坐下,安静地倾听内心沉痛的王子和恋人之间的对话。
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 , 睡着了 , 什么都完了 ! 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 , 睡着了 , 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 …… 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且慢!美丽的奥菲利娅! —— 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
这一节排完了,廖滨淇下台来请刘大悲提意见。她在台上时,就注意到他来了。刘大悲说:
“演得好啊!这还没过几天,都像模像样的!大学里那些剧团都未必有你们这么高的效率呢!起码这么短的时间,台词记得很熟,大学生们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 ”
“刘老师光说好话,光表扬我们!我们想听点批评,好改进啊! ” 严歌道。
“就是、就是,刘老师你提提意见吧!”文学社的一帮人都嚷起来。
“刘老师,您是我们聘请的顾问,顾问顾问,不能‘顾而不问’啊!”廖滨淇道。
文学社的人都笑了。刘大悲笑了笑说:“好啊,那我顾也顾了,也问一下吧。诚实的讲,以你们现在的修养,表演到这程度,已经很难得了。台词啊表情啊动作啊,都不错。可是呢,我刚才在台下看,还有前几次来看。总觉得你们的表演缺了一点什么。缺了什么呢?宋朝有个文学批评家叫严羽,严歌的严,羽毛的羽。他说真正的好诗,应该是‘ 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义无穷。’就是说,好诗不但要提供一个由字面构成的美丽意境,还要能折射出意境之外的意境。表演也是这样的,除了演好角色本身,还要想办法演出角色之外的东西。简单一点说,要演得有味道,要有神韵 …… ”
“哇,刘老师的理论太深奥了,玄之又玄,我们听不懂啊!”廖滨淇叫道。其他人也跟着应和。只有严歌静静地思考着刘大悲说的每一个字,觉得有道理,可这道理若有若无,缥缈如云烟,她抓不住它们。
“刘老师你就别讲理论了,直接说吧。你就说我们的表演有什么毛病吧!”演王子的男生说道。其他人也纷纷要求刘大悲实话实说。
“呵呵,看来你们对这部戏感情很深嘛!好吧。我就说说表演方面的问题吧。其实就是紧接着我刚才的话讲,你们的表演缺乏一种味道。而这种味道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例如,刚才在台上,这小伙子扮演哈姆雷特,大段的台词滔滔不绝,慷慨激昂是慷慨激昂了,气势是有了,但味道不对!你的表演不像王子,倒像希特勒面对他的日耳曼同胞讲演,非常凶狠,法西斯的蛮横风格!王子身负国恨家仇又势单力薄的沉痛在哪里?”
说到这,大家都笑了,争相讨论起来,认为刘大悲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毛病,替许多人把感觉到却说不出的话讲出来了。严歌尤其兴奋。
“刘老师真厉害啊!那你认为我的表演怎么样呢?”廖滨淇道。
“你不错啊,呵呵。你演出了奥菲莉娅对王子的爱。但是忽然发现自己恋人改变了模样,那种惊愕感差一点。”
“我觉得说的很对。刘老师,要不再排一次,你来扮演一下哈姆雷特好不好? ” 廖滨淇笑着道。她的话刚说出,文学社的人都拍手叫好,有个家伙还吹起口哨来了。严歌也轻轻给了刘大悲一拳。
“你们都叫我去啊?呵呵。我不像王子啊!你让我扮演暴风雨中的李尔老王还差不多!这个以前我在大学演过,还是最佳男主角呢 …… ”
刘大悲越推辞,群众的呼声越高。最后他只好妥协了,说道:“好吧好吧!你们这些家伙啊,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好在丢丑也就是你们这几个人看到。我娱乐大家一回吧。”
严歌领刘大悲到后台。居然还要化妆换衣服,刘大悲想拒绝,但是被大家的热情压得服服帖帖,他乖乖就范了。等过一会儿上台时,灯光啪的一打,一团光亮照在头戴金冠、身披宝蓝长袍的王子身上。王子在光亮中作沉思状,等了片刻,慢慢转过身朝向观众。这时,他忽然把袍子抖落在地,脸上作忧伤状,灯光照着他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紧身裤,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人内心的荒凉和孤独。他开始自言自语,痛苦使他的声音颤抖,仇恨使他的内心澎湃汹涌,责任的重大使他憎恨自己的懦弱 …… 。这时,他深爱的姑娘奥菲莉娅上场了 ……
奥菲莉娅: 我的好殿下,您这许多天来贵体安好吗?
哈姆雷特: 哈哈!你贞洁吗?
奥菲莉娅:殿下!
哈姆雷特:你美丽吗?
奥菲莉娅:殿下是什么意思?
哈姆雷特:要是你既贞洁又美丽,那么你的贞洁应该断绝跟你的美丽来往。
奥菲莉娅:殿下,难道美丽除了贞洁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伴侣吗?
哈姆雷特:嗯,真的;因为美丽可以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它自己的感化;这句话从前像是怪诞之谈,可是现在时间已经把它证实了。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奥菲莉娅: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
哈姆雷特: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罪恶的本性;我没有爱过你。
奥菲莉娅:那么我真是受了骗了。
……
奥菲莉娅: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
哈姆雷特:我知道你们会怎样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们烟视媚行,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不懂事的风骚!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领教了;它已经使我发了狂。我说,我们以后再不要结什么婚了;已经结过婚的,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让他们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进尼姑庵去吧,滚!
奥菲莉娅: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就这样殒落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注目的中心,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殒落了!我是一切女人中间最伤心不幸的,我曾经从他音乐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现在却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无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啊!我好苦,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泥土 ……
台下的观众屏气凝神。当演完这一节,刘大悲和廖滨淇在台上向大家谢幕时,掌声热烈地响起来,纷纷叫道:“演得太好了!”、“老师太酷了!”、“刘老师,我爱你!” …… 。这一晚排练完回去的路上,廖滨淇对严歌说:“我简直爱上刘大悲了!你们可能没注意到,‘奥菲莉娅’刚才眼睛里湿漉漉的,她哭了。”严歌不说话,刘大悲缟衣玄裳的形象,永远无法从她脑海里抹去了,真正的王子大概就是那样子吧 —— 不可言说的高贵 …… 。临睡前,她给刘大悲发了一条短信:
“刘老师,我确信你就是王子。并且据我所知,起码有两个奥菲莉娅爱上你了!呵呵。”
体艺节的一周过得非常愉快,高一(3)班在文艺表演方面虽然没出什么风头,在运动会上却是大显身手。取得了全校第三,高一年级第一的好成绩。黄凯一个人就为班里挣得了20多分。黄秋豪也得了十几分。女生中,个子小小的梁佩珊,谁也没想到,竟然是一匹默默无闻的黑马。女子一百米、立定跳、三级跳等项目,她都夺得了第一名。三级跳的成绩还打破了嘉树中学保持十 二 年的校纪录。在班徽设计方面,半坡遗址出土的陶盆上那张著名的人面鱼,经林嘉妮和文艺委员叶雪纯的巧手,绘制在班旗上,成了高一(3)班的象征。林嘉妮给出的解释是:又天真又勇猛。刘大悲稍稍改动了一下:又天真又庄严,温柔如羔羊,凶猛如狮子,这就是我们高一(3)班的性格。嘉妮看到笑了,她觉得老师倒也真是“天真又庄严”。入场仪式排练了好多个早晨,怎样站队,怎样变阵,怎样玩出特别的花样,怎样高呼口号,粤语版和普通话版各喊一次等等。班里学生拟的口号刘大悲都不满意,觉得太俗,来来回回不过“高某某班,如何如何“。和别班重合的地方太多了。索性他自己有天晚自习,站在黑板前,拿了粉笔,想出了一个十六字的口号,后来全班就是喊着这个有点古色古香,却又威武雄壮的口号进场的。
惟我三班,任重道远
三生万物,自强不息。
苏畅问“三生万物”是什么意思,其实班里都没人懂,刘大悲解释了一番,说典出《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 。”一是什么,二是什么,三又是什么,天下万物都从“三”里生出来,所以“三”这个字眼是非常了不起的。是以希望高一(3)班也能生出一批牢笼天地,驱遣万物的英雄豪杰来 …… 。
广东学生的创造力也让刘大悲吃惊。平时许多小孩,呆头呆脑的。成绩不说了,人看他们一眼都奄奄无生气。没想到在动手方面是北方学生无法想象的。就一个“环保服装设计大赛”,已是精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塑料口袋、黑色垃圾袋、卫生纸、 装 果汁的纸盒子、报纸、扑克牌、蚊帐、黑色垃圾袋、烟盒、普通的透明塑料纸、扎口袋的绳子、磁带、破毛巾、光碟、利市红封、五颜六色的零食口袋等等,把平日里一切随处可见的“垃圾”变废为宝,做成一款款美轮美奂千姿百态的“时装”。舞台上走模特的步伐虽然略显稚嫩,但那服装的设计和创意,即使面对专业的设计师也毫不逊色。刘大悲拿数码相机拍了几百张照片,第二天在语文课上放,一边放一边评点,最后他笑着说:“平时看你们都像‘垃圾’,可一旦穿上‘垃圾’,一个个都变得人模狗样起来。可见,你们的本性就是‘垃圾’啊,哈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