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年轻的人啊
一
李敖又露面了,甚至比30年前更风光。他在接受杨澜访问时,依旧毫不掩饰地说:“我只看漂亮的女人。”他在指点台湾总统候选人时,依旧是嘴不留情,挖苦对手身上的每一个器官。他那么爽朗的笑声依旧存在着,他的脸似乎也还年轻。但是,这一切已经无法激起我任何感觉了。我惊恐地望着电视上的他和生活中的我自己,是他在衰老?还是我在衰老?是他已经丧失了魅力?还是我已经不可避免地滑人平庸?
我仍旧清晰地记得,16岁的我第一次读到《十三年和十三月》时的无法抑制的激动。这已经是90年代,距离李敖的文章写作日期是29年。在文章中,这是一个年轻得如此彻底的年轻人。他说喜欢那些激进作家的锋利,以及那股表现锋利的激情。他说苟能使整个国家年轻活泼到处是朝气,其中有一些青年发几句狂言,道几句壮语,做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事,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说不管流弹和棒子怎么多,他还是要走上前去。他引用了一位印度青年诗人的诗句来自勉:“你已经吞下不少苦药,请再勇敢地喝下这杯毒酒吧!”他接着把自己比喻成一个卖药游方的孤客,走到晦暗的十字街头,他打开背囊,当众吞下不少苦药。那些观众说:“恐怕药太苦了。”他却回答:“怕什么呢?我吃给你看!我还有一杯毒酒!”这一年李敖27岁,他上过了大学,当过了兵,他在日月潭边租的狭窄的“四席小屋”中过着贫困不堪的生活,但是他依旧笑着,怀抱着对于中国社会弊病深深的忧虑和对于个人未来生活的憧憬。他觉得,他还年轻,还是冲一冲吧,为了社会更为了自己。于是他开始给《文星》写稿。《老年人和棒子》、《十三年和十三月》……激情与才情已被压抑得太久的李傲凭借着年轻特有的锐气,痛快淋漓地释放了。读此时李敖的文字,你不是在那里与历史交流,也不是与那些庞杂的知识交流,你是在与一颗活生生的心灵交流,它坚强有力甚至肆无忌惮地跳动着。
1992年,李敖已经57岁的高龄,但我与他相逢时,是一颗还未遭遇激情的16岁的心灵与一颗正在年轻的27岁的心灵的相逢,李敖激起了我们最共同的感想。这是很多人读李敖的感受。李敖说《十三年和十三月》是他收到读者来信最多的一篇文章。“一位初中二年级的小朋友,穷得站在书摊旁边看完它;一位高一肄业的少年人,在金门战地里看完它;一位匿名的中学生,‘激动得连午饭都吃不下’,‘含着泪水,又看了一遍’;一位台大医学院四年级学生,看过后‘激动得整夜不能眠’……”真正感动人的,从来不是思想,而是年轻的勇气。李敖在这篇文章中,并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思想,他只是以一个27岁的青年的身份在说话,他毫不掩饰他的感慨,他的愤怒,他的欲望,他的痛苦,和身处困境中却毫不动摇的勇敢……这一切正触动了所有年轻心灵的神经。
我在事隔30年之后,在几千公里外的北京和那些激动的中学生大学生一样颤抖着,我记得那一夜,我渴望大声地呼喊,渴望在我的小屋里又蹦又跳,渴望对着全班的同学大声地叫:“你们知道李敖吗?”……之后的几年间,我用各种方式寻找李敖的作品,了解李敖其人。李敖说他,说话比文章好,人比说话好。李敖的种种特立独行的故事加剧了我对他的心仪。他会在高三那年,因为厌恶考试机制,就休了学,放心地养浩然正气;他会在考上台大法律系之后,再退学;他会上课不抄笔记,还理直气壮地说,那是中学生才干的事;他会“李敖情书满天飞,是个女孩就想追”地追逐台大的女生;他会在父亲的葬礼,顶着全台中市的白眼……这些最琐碎的事情,却映衬出一个顽强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与思考的年轻人的形象,同时他又是充满了人性的血肉,而不是一具只会思想的尸体。
李敖的大学札记是李敖最动人的文字之一,这个一心要成为巨人的年轻人在札记中不断叫嚣着,自勉着,痛苦却顽强地面对挫折。读这些札记,仿佛看到一个努力向上爬的年轻人,他满脸的坚毅,同时又带着浅浅的玩世不恭——这是他面对世俗世界的武器。我常常在上课时望着窗外,想像那个整天在校园里穿着长袍,一脸不吝的青年。有时,甚至会冒出两句李敖式的豪言壮语,在平庸的90年代的中学课堂上引起小小的骚乱。
李敖的文字越读越多,也越来越让我失望。尽管,他关于国民党,关于蒋介石,关于中国历史的研究有他的独到之处,也尽管我敬佩他面对牢狱之灾的勇气,以及复出后,在传统下的独白,或者在独白下的传统……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能再打动我,离开了青春的勇气,李敖只是一个学者,一个历史学家,一个愤世嫉俗者,他不是作为一颗充满无限激情的心灵而存在。
1997年,李敖推出了《李敖回忆录》,风行台湾。台湾《商业周刊》评价说,“它激起了整整一代人对于李敖的美好回忆”。这句评价再明显不过了,李敖属于60年代的台湾,那是一个笼罩在白色恐怖下的年代,一个在高压的政治和窒息的传统文化笼罩下的台湾,那个叫李敖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副玩世不恭的文化太保架式地说,“老年人该放下棒子了,该轮到我们登场了”,“文明即梅毒”……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动人心的了吗?他是黑暗中的短暂却刺眼的微光。
但是,今天呢?李敖依旧是“我还年轻”的模样,他的身体也可以保证他在57岁的时候再生个儿子。但是,他确实不再年轻了,脱离那个年纪的李敖的话不能激动人,反而让人觉得滑稽,在电视上看到谈笑风生的他,我觉得他只是一个愤世嫉俗的老年人,他已经60岁了。谁说只要保持心灵的年轻,人就可以不老,我不相信。我甚至宁愿相信,那不是李敖,真正的李敖还活在60年代,还活在我16岁的心里,那是一个如此年轻的李敖。
二
崔健在美国作巡回演出时,依旧对着台下的观众喊道,你们还年轻吗?可是一位观众却这样说:“他明显老了,眼袋明显大了,头发也稀疏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摧毁了崔健有关自己还年轻的一切辩解。他对着在美国随同采访的记者说,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年轻意味着速度和力量,他觉得这两样东西,他都还有。
尽管他在新专辑中,音乐的力量和强度都在加强,也尽管他可以说,他的听众在退化,已经不能再理解他,崔健还说,他的新作品更多地注入了社会批判意识……但这一切不过是他正在失去青春的一个标志,他应该知道,他曾经激动我们的不是那些批判意识,而是他音乐洋溢的青春精神。
一位走过80年代的中青年会这样回忆起崔健,“走在大街上,我突然被击倒了”。整整一代人被崔健的音乐所击倒,而其原由当然不是那些习惯形而上分析的人所说的深刻性,它只是激起了那一代人始终被压抑的青春的欲望。所谓治疗了一代人“失语症”,正是激发了青春所应该有的放肆叛逆劲。而崔健身上最有利的武器,正是其自身的一副“崔大爷”的撒野气质。在备受争议的赵健伟《崔健在一无所有中呐喊》书前的插页上,崔健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那一副“操你大爷”的表情或许正表现了他音乐的本质——肆无忌惮地表现力量。
而这一切肆无忌惮是必须以年轻作为基础的。这一点阿城说得极妙,“年轻气盛,年轻自然气盛,元气足。元气足,不免就狂。年轻的时候狂起来还算好看,25岁以后再狂,没人理了”。所以崔健在以36岁高龄说自己年轻时,这一切已经不再动人了。走过北大过去的学二食堂的旧址时,我总是在想,十几年前在这里演出的崔健该是怎样地元气十足。那时候,崔健似乎还没有得到足够认可。在油腻腻、乱轰轰的学二食堂,北大学生似乎没有对这个中国的“鲍勃·迪伦”表现出什么热情,据说,拌着鱼香肉丝或者大白菜的味道,观众在这里进进出出,掌声寥寥。一年后,崔健再次在大讲堂出现时,只能容纳1500人的空间挤进了3000人。这时候的崔健可能并不需要拼命地叫喊“你们还年轻吗?”因为,此时他不需要自我打气。他的年纪本身已经给了他通向那一颗颗热血、躁动的心灵的最短的路径。
如今这一切都变了。是当初那些热爱倾听的心灵变得沧桑了?还是为了保持以为的年轻,崔健给自己搀杂了过多的做作?或许两者都是。可能,对于一个漫长的生命来讲,灵魂可以激动的时期本就很短,这是整个暗淡生命中最明亮的时段,或许也是我们之所以存活在世间的主要缘由。不管是崔健还是李敖,他们准确无误而又精彩万分地在充当了这段时间中我们灵魂的导游人,他们是内心深处最热血沸腾的记忆。如今他们老了,我们也老了,像告别了蜜月期的情侣,我们相互指责对方的叛变,同时谁也无法忘记那些最美妙的时光。
史努比是一条富有人文气息的狗,舒尔茨把本应从属于一位热爱幻想的少年的品质,注入了这条狗体内,于是这条狗获得了罕见的生命力。
当查尔斯·舒尔茨决定退休时,一位读者这样写信给《新闻周刊》表明自己的哀痛:“当我的儿子还小时,他因为太喜欢史努比了,以至于决定让自己成为一只小狗。他吃完了所有的狗粮。而且,在好几年内,他坚持每天都学一会儿狗叫。我记得有一天,他被一个他认为是朋友的人伤害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世界背叛了他。他看着我,眼里充满泪水。同时说:‘我希望史努比是真的。’”
这个孩子的希望准确地道明了那只叫史努比的小狗让我们如痴如迷的关键——它代表着人类永恒的困境——梦想与现实的冲突。这只倔强富有个性的狗,如此坚决地拒绝承认自己作为狗的身份,当他的主人查理·布朗说,你看人家的狗,主人把树枝扔出去,狗就会跑过去把它叼回来。于是,史努比就叼来一个树枝,一下子扔到了远方,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查理·布朗。它常常专注地坐在小房子上,写作它的不朽的小说。尽管小说的开头从未改变过,尽管它从来只收到退稿信。他常常幻想自己是一位勇敢的飞行员,并在一次世界大战中成为了战斗英雄……舒尔茨把本应从属于一位热爱幻想的少年的品质,注入了一只狗体内,于是这只狗获得了罕见的生命力。
不管是在舒尔茨生前还是死后,总有批评者坚持认为,在《花生》漫画50年的历史里,除去最初的一段时间,舒尔茨是缺乏创造力的,他是个可耻的自我复制者。这种指责当然有其道理,但是它却低估了舒尔茨利用那条爱幻想的狗和那些不合时宜的孩子所表现出的人性光辉,有了人性这条主线,不管那些连载漫画多么雷同,它已经产生了一种渗透心灵的表现力。史努比是一条富有人文气息的狗,坚持尊严、不安现状、耽于幻想、英雄主义理想——这已经是几个世纪以来,文学作品描绘的主题,也是人文主义者所坚持的“人之所以为人”的要素之一。
20世纪是一个人文精神遭遇空前挑战的世纪,不断发展的技术与不断扩张的物质欲望把人类的心灵挤压得越发干瘪。就像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讥讽的一样,我们正可悲地成为机器流水线上的一部分。我们被迫越来越现实,一点点放弃尊严。
史努比诞生时,人类社会已经习惯了被分配到福特的流水装配线上,物质主义已经开始出现,人们也越来越习惯于被机器或者国家安置。史努比很可能进入20世纪卓越的人文主义者的名单。在这串名单中,茨威格怒斥着极端的民族主义,卓别林控诉着机器时代,乔治,奥威尔则说明了极权主义对于个人危害……这一切都是为了强调个人的自由与尊严是何等重要。史努比以其独特的形式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尽管这样类比有点荒谬……
舒尔茨在后来的回忆中说道,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希望把人类天性中最美好的成分加入漫画中。但文艺作品从来都是对于现实的反射。即使对于历史并不长的漫画亦是如此。20世纪初的《丁丁历险记》中的那个四处寻求冒险的丁丁,反映了欧洲社会处于扩张时期的雄心勃勃;而在70年代末出现的《加菲猫》中,物欲横流的肥猫则意味着处于消费时代的我们对于自我欲望的纵容。
所以舒尔茨的努力,可能无意中正契合了当时的时代精神。《沙龙》杂志认为,舒尔茨的漫画,象征了在美国战后一代少年中所出现的不安与焦虑感,他们普遍对于自己缺乏自信。这种分析正确却并不全面。对于美国读者来讲,查理·布朗可能是《花生》漫画中的主角,他正是这种分析的代表。但如果把眼光放得更长远宽阔,我们会发现,在非美国地区,史努比往往是漫画中的主角。在全球已发生了巨大变化的50年中,《花生》始终能赢得众多观众的关键因素,似乎也是因为这条与众不同的狗。发生在上海、北京的为获得玩具史努比而抢购麦当劳的事件正体现了这一点。
所以,舒尔茨对于我们生活的贡献可能正是,在这个技术与物质不断挤压我们的精神空间的时代里,创造了一条拒绝现实的小狗。这也是史努比可以在无数卡通人物中脱颖而出的最重要的原因,它代表了人类身上脆弱而敏感的一面,这些品质正在消失。于是,在日益现实与享乐的人群中,一条小狗耽于幻想,因为幻想而碰壁,于是它身上也因此而披上了一层永不消失的忧伤气质。幻想与忧伤,这两种气质在所谓的后工业社会是如此的稀罕与动人。作为一个中国读者,你可以在中国的90年代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当然,作为阅读者,我们无需把阅读史努比变成思想的负担。像一切漫画一样,史努比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但我们也发现,史努比给我们带来笑声的同时,也带来了浅浅的忧伤。我们在回味史努比时,也常常会想到自己,我们是否也同样面临着这样尴尬而忧伤的境况。
在刚刚进入21世纪时,舒尔茨宣布中止50年的漫画连载。原因是舒尔茨的身体状况不佳,两个月后,舒尔茨离开了人世。在《新闻周·刊》的悼念漫画上,查理·布朗与史努比相拥痛哭:“我们的爸爸死了。”这正常的中断与死亡,似乎也含含糊糊地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在更加物质化与技术化的21世纪,幻想与忧伤更将没有容身之地,所以不合时宜的史努比还是放弃这最后的挣扎吧。”这种推测当然会遭到无数的质疑与不屑,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个有趣而无聊的假设,如果把加菲猫与史努比放入同一漫画情节中,结果是什么?我个人的意见是,满身世俗之气的加菲猫将把人文气息的史努比压迫得无处藏身……
当然,我们都会怀念史努比,就像上个世纪的人怀念19世纪的单纯一样。但面对现实的残酷,我们所能做的可能仅仅是怀念。
阿城在《遍地风流》的序言里说,中国没有青春文学,青春总是或多或少与政治搀在了一起。惟一值得一提的是王朔的《动物凶猛》,光名字就够吓人的。阿城主张的青春是嚣张的、更接近于生理本能的,这一点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有过精彩的表述。
尽管阿城在抱怨着,但是他还是写出了《彼时正年轻》,插队的那段日子里,在荒野山村中涌出的青春骚动时至今日愈发动人。当那些躯体与意识逐渐成熟的时候,欲望在成长过程中充满了迷惘,这时候,你还缺乏基本的判断,对于这个周围环境介乎于理解与不理解之间。本能告诉你,总该反抗些什么,可是面对真实又不知如何是好……这种奇妙的情感该是多么痛苦和美妙啊!
尽管知青的生活里充斥了太多的悲剧和丑恶,陈冲在《天浴》里已经讲述了这样的故事。但是,我对于这种特殊的境遇给青春带来的不寻常颜色还是抱有极大的兴趣。尽管,王小波与阿城一边在大骂那十年的缺乏“常识”,但另一方面还是在文字里频繁地出现了它,不管它是带有怎样地苦涩,但无疑都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脉之中。
有些时候,在疲软的夕阳下,我会猜测起这两个人年轻时的样子,在云南的雨林中,他们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或无精打采……我渐渐了解,对于那种苦难的向往,是对我们目前生活的一种无情的唾弃。由于这种唾弃,我会对于30年前的大洋彼岸的狂乱抱有无限的心驰神往。革命的热情,无所畏惧的自由的性,世界大同的理想,还有鲍勃·迪伦嘶哑的嗓音。于是,我在《阿甘正传》中看到“Berkly”的字样,听到“如果你去旧金山,别忘记在头上……”时激动得心跳超速。于是,当我阅读《在路上》时,我的灵魂已经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无限延伸的公路,荒凉的沙漠,疲惫却年轻的面孔,还有肆无忌惮的自由,可以无限挥霍的青春……
尽管,那一代的反叛明星们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主宰,尽管伴随着热情的衰退,道德保守主义重又回到轨道,也尽管社会不可能总处于那种激烈的状态,但是你必须承认,青春必须带上某种疯狂的痕迹,它让你恬不知耻地挑战历史。聪明的肖伯纳说:“如果年轻时不是左派,那么40岁时肯定是个保守分子。”如果一个人在青春期时不具备缥缈的幻想,那么这个人注定是乏味的。
于是很必然,我为自己的出生日期而遗憾,这种遗憾仿若李敖对于自己“早出生了50年”的抱怨。1976年,这个特殊的年份已经意味着我的青春不可避免地滑向平庸。在我的大脑开始比较顺畅的运转前,理想主义情绪高昂的80年代过去了,我通过零星的文字记载来理解那个时代的传奇。文化热、诗歌的写作、人生意义的探索,被压抑得太久的青春在那短短的10年内,以罕见的力量喷涌而出。我热切地与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攀谈,希望能够抓住那些痕迹。可是显然,我感觉到自己与那个时代的鸿沟,没有心灵与肉体的真实体验,有些东西是无法感知的。
接下来同样热闹却带上过多庸俗气质的90年代,却让我来临的青春缺乏足够的浪漫色彩。并且,我惊异地发现,在同时到来的网络文化面前,我表现出了某种排斥。我不知道,那个灿烂多姿的虚拟空间是否可以给年轻的心灵带来足够的遐想空间。美国作家汤姆·彼得森说:“网络社会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青春期。”我总怀疑这种论断产生于电脑的初创阶段,那时候对于摆弄的比尔·盖茨与史蒂夫·乔布斯来讲,这还是个好玩的玩具,而不是用来挣取1000亿美元家产的手段。而且网络是否真能给我们带来某种青春特有的幻想,我不置可否。反正,那个叫“痞子蔡”的人的小说,并没给我带来足够的冲击,甚至“风舞轻扬”的名字,也有点太过庸俗。更重要的是,可能我的年龄已经丧失了进入网络空间的优势了。
介于理想主义与网络一代之间的年龄,让我们有点尴尬,我们想做梦却丧失了空间与时间,同时又不能完全抛弃梦想。这种情绪让我的青春分外乏味。我进入大学的时候才开始阅读《麦田里的守望者》,40年前的霍尔顿依旧年轻,说脏话,带鸭舌帽,幻想女人却又要命的害羞……这些紧张与不安略加反叛的气质让我激动,却无处释放。同时,我周围的同学根本不知道《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什么,他们也不想知道。我在宿舍里要命的倾听Nirvana的《SmellLikeTeenSpiht》,尽管我并不了解那个自杀了的异国青年,也不会如此狂躁,但是,我本能地意识到青春应该带有一点这种肆无忌惮的色彩的。
我总是试图在拾起别人的青春回忆来填充自己的空白的心灵,但是这实在太困难了。我无法找到给我的青春带来鲜明色彩的回忆。就像比我早生十年的家伙们一样,他们可以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翻阅《曼娜回忆录》时的心惊肉跳,或者是罗大佑或者崔健的歌声,再要么就是弗洛伊德给他们的震撼,他们或许还可以记忆起关于人生的讨论,再差劲也会对金庸与琼瑶印象深刻……总有一本书,一首诗,一个文化符号可以勾起潜藏的回忆。
我无法回忆起什么,不管是美国的60年代还是中国的80年代,我幻想活在另一代人的记忆里,因为那是我理想的青春。我的床头放着莫里斯·迪克斯坦的《伊甸园之门》,我在乱哄哄的回忆里找寻生命的本色。那也是个崇拜“青春”的年代,正如曼彻斯特在《光荣与梦想》中所写的一样:年轻就是他妈的一切。多年之后,迪克斯坦接着写道,个人主义是那个时代的标志,今天这种欲求并没有改变,只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把那种缥缈的理想转化成了对于现实物质的极度追求,从要求世界大同的理想演变成要求更高的工资、更好的住房了。这是可口可乐电脑的一代与造反的、摇滚的一代的区别吗?我只知道,我不可救药地欣赏着历史。
我无法知晓,若干年之后是否会有人记载我们这个年纪人的故事,那会有趣吗?我的青春正在褪色,尽管它从来就没有沾染上一种鲜明的颜色。或许人的心灵永远只能活在一种假想状态里,我所期盼的那些年代不可能比我的幻想更美好。因为没有不令人失望的现实,所以躺在漫长的午后的床上,一本本地阅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挪威的森林》、《动物凶猛》,同时放着甲壳虫或者崔健,这或许也是一种青春的方式,只是一觉醒来,浑浊的头脑与现实的无趣又让我无所适从……于是,我终于知道,我至少拥有了青春中的一个关键情感——迷惘。
我坐在岸上
钓鱼,背后一片荒芜的平原,
我是否至少将我的田地收拾好?
——T.S.艾略特
“我一看到这些词就心烦”,王朔在《三联生活周刊》的随笔上,列举了一串名词“崇高、精神、梵高、莫扎特……”王朔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如果我们总是试图去和历史中的伟大人物与事件相联系,就是虚伪与弱智的表现。
比起十年前,王朔式的嘲讽已经不再亲切,相反地,我隐约地感觉到某种恶心。王朔没有变,只是这个时代变了。与此同时,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腐朽与轻率的香气,它们来自年轻美丽的女作家们的肉体与潜藏在网络空间中的脆弱情感。
不管是王朔的嘲讽,美女作家的放肆,还是网络写手的肤浅,都激起了我们强烈的兴趣。在新世纪的春天里,这看似毫无关系的三者合谋让我们灵魂上的苍白暴露无遗。
我们还是先从王朔说起。王朔应该明了的一点是,那个需要通过冷嘲热讽来摧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消费经济有力地荡涤了旧的意识形态观念。我们今天面临的严重问题是,旧信仰已经被摧毁,而新的信仰还未形成。一种畸形的物质主义成了暂时的替代品。这种没有游戏规则的拜物主义,让我们的精神陷入空前的苍白之中。我们藐视了人类社会基本的精神准则:同情、爱、公正、善良……今天,我们急切地需要吸收人类历史中最精纯的品质,不管是伟大的著作还是伟大的人物,都为我们提供了某种快捷方式。从经验看来,藐视历史(世界文明史)往往意味着精神的荒芜。
在这样的荒芜中,用肉体写作与用网络思考的写手出现了。对于他们,我并不反感,我反感的是他们所带来的巨大的轰动与站在他们身后的无耻的造势者。在任何时代中,好作品与坏作品都是同时出现的,坏东西被寂静无声地淘汰了。而当一个时代,坏作品赢得了主流的关注时,这个时代一定有问题。
对于前者,我更希望称她们为行为主义者。我承认她们掌握了写作的基本技巧,也承认她们在文字中蕴涵了一些私人的情感,但是她们永远只是一群三流写作者。这是一群叫嚣遗忘历史的女人,她们所全部依靠的不过是几次短暂的情感经历,几十次可能刻骨铭心的性爱体验,或许还有一点点毒品的味道。比起平常的女人,这些东西已经足够她们卖弄出几十万字了。在那些描述里,更多的是一位位自以为是的女子对于自身经历的掩饰不住的自豪。而对于读者来讲,阅读她们,更像一次情感上的猎奇。因为女作家们的生活环境与自己几乎相同,状态上也空虚得类似,但是她们敢于通过疯狂来暂时麻醉自己,自己却没有勇气。因为这是个无根的时代,所以美女们说“我们所能依靠的只是疯狂与放纵”,可是之后呢?
比起还算漂亮的女作家,网络写手们让人更加悲哀。榕树下与网易文学奖,颇引人注目。只是,有谁问过这种奖项有何意义。因为互联网是个新东西,我们都不熟悉它,所以以它为题材的写作就具有了某种意义。这种理由就像在火车发明时,举办“火车文学大赛”,或者电话发明时,只要写作电话小说就具有意义一样可笑。我实在找不出游荡在网络上的李寻欢们与80年代蹩脚的文学青年有何区别?惟二的区别可能就是:第一,文学青年们还知道托尔斯泰而李寻欢们从来不读;第二,文学青年们不会用电脑。
写作从来就不是一项谁都可以从事的工作,绝对需要某种专门的训练与作者本人某种不寻常的情感。从蜂拥而来的网络文学选集看来,写作者们显然误以为,只要把字写出来,顺序排列整齐就可以了。他们缺乏一种基本的知识素养,也缺乏基本的技巧。而互联网又是一个如此容易隐匿身份的场所,所以,这个空间的主要发言都带有明显的不负责任的痕迹,从那些网络写手们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种写作更多依靠手,而非大脑来完成。如果,我们把随意的文字与随意的情感通过一种新工具来表达,就视作某种新生命,那我们就太愚蠢了。
到这里,我终于回到最初引用的T.S.艾略特的诗歌《荒原》上了。作为上个世纪最杰出的诗人,艾略特极度尊崇传统。他认为,作家只有把自己放人一个历史体系中,与历史中的其他作家相比较,才具有某种意义。因此,他在1922年的《荒原》中,对于一战过后,整个西方弥漫的精神荒芜现象表现了极度地忧虑。他在这首不朽的长诗中,不断引用着圣经与各种神话,希望借助历史的伟大来拯救精神的空虚。
今天的我们处于更加严重的精神荒原之上。我将王朔、美女作家与网络写手们罗列在上面,正是表明,我们的时代与人类文明已经产生了怎样的断裂,这三者都是藐视历史与规范的典范。尽管,这种断裂绝非从今天开始,也无法立刻结束,但是,我只是想提醒普遍不安的读者们,还有一些可能是陈旧却更为激动人心的作品在等待我们去阅读。
男人们正在遭受误读,他们正在被演绎成一架盲目追逐快乐的机器。他们纷纷患上了快乐强迫症,他们通过一切手段来寻求快乐。
镜头一:在1998年某一期《时代》封面上,一张咧开嘴的男人脸庞夸张地凸显在伟哥药丸上:不够坚挺的男人们的快乐福音。两年后,一个肌肉过剩的男人再次占据《时代》封面:一种新的可以增强肌肉与性功能的药物被发明了。这两个封面的潜台词无比明显,男人们的快乐建立在单纯的性之上,在药物的帮助下,性变成了一种比拼耐力的体力活动,快乐依靠于劳动的强度与持久度。
镜头二:迈克尔·道格拉斯在《华尔街》中扮演的金融巨子戈登,他坚定而狡诈地微笑着,不择手段而又风度翩翩地欺骗着公众,他指挥着手下让华尔街的行情涨涨落落,并不动声色地侵占着财富。他大言不惭地说道:“贪婪是好的(greedisgood)。”戈登拥有男人的至高快乐,华尔街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与电影观众会下意识地这样想。这个男人具有无比的占有热情,占有金钱、女人、艺术还有名誉……
镜头三:一位网络新贵傲慢地出场了。他的穿着刻意地随便,全身武装了各种奇怪的科技产品。他的口头禅是,我厌恶陈旧,我需要更新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产品,新的刺激,新的情感,新款的安全套……
以上几个镜头勾勒了20世纪末快乐男人的简单肖像。在这个时代,男人的快乐几乎赤裸裸地建立于欲望的满足之上。快乐在上个世纪后半叶,成为我们的新宗教。我们纵容我们的情感与身体扭曲到一个极限来获得暂时的快乐。这是个技术主宰的时代,男人的快乐深深刻人技术的痕迹,男人们本能地相信各种技术手段可以帮助他们获得快乐,把身体改造得更好,挣更多的钱,与更多的陌生女人上床……在这种不停歇的追逐过程中,我们隐隐地感到,男人可能正在失去真正的快乐,快乐正在变得技术化的有量无质。
上个世纪为数众多的文明反思者已经为此深深忧虑。他们不得不费力地将我们拉回到人类的原始状态,苦口婆心地告诉我们,在简陋与单纯的时代,快乐如此唾手可得。此时的男人们,还没有被赋予太多的社会意识,没有被物化。尽管生活艰苦,但是快乐却不用如此之多的附加值。在现代社会,一个男人为了获得与某个女人的快乐,他可能要煞费苦心地安排一次旅行,要通过豪华的游艇与精心的旅行路线来达到目的。一项原本单纯的快乐,变得困难重重,其中充满了不合人性的制度化。而对于一个原始人来讲,可能处处可见的草堆就是快乐的天堂。对于没有打开视线的原始人来讲,世界是狭小却清晰可见的,任何一点事物都可能占取他们全部的内心世界,并带来了充满其间的乐趣。
但是,不管你如何抵制现代文明,你必须承认原始人的快乐是无知所造成的,他们所拥有的快乐可能是浅薄的。人类史上真正的快乐定义可能出现于文艺复兴时期。这是个人性获得空前解放的时期,人类获得了发现世界的乐趣,发现了释放性欲的乐趣,发现了文化与艺术的乐趣。并且,他们在不断肯定快乐的价值,快乐是对生命意义的肯定与验证。此时的男人们都沉浸于附庸风雅之中,对于文艺复兴领袖彼得拉灾来讲,能够用文雅的拉丁文撰写肉麻的情书是极有趣味的;对于伊拉斯谟来讲,《愚人颂》这样的谐噱篇章是对于世界一种严肃真实的反映,并且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快乐……从浩瀚的典籍中,我们发现文艺复兴时的男人们沉浸于一种明朗的快乐,他们生气勃勃地发现世界,并通过生机勃勃的方式表现出了发现的快乐……文艺复兴的开创者们,像一群活力四射的大孩子,兴致盎然地玩着各种游戏。
从16世纪到18世纪,男人们沉浸于游戏的快乐之中。历史资料表明,从1500年到1700年期间,男人的服饰不断剧变着,他们沉浸于巴洛克与洛可可式的花样之中。活在这两个世纪间的男人是幸福的,他们尽情地卖弄自己。
从19世纪开始,资本主义的实利主义开始缓慢地侵入男人体内。男人们在这个物欲扩张的社会形态中,逐渐朝功能化的方向发展着。实利主义忽略美感,强调人身上的功能性。在商业取得相当成功的19世纪末,“男人留着胡子,头戴高高的丝帽,手中握着手杖,他们自豪而幼稚地相信自己是大自然及历史造就的佼佼者,”。这样的社会地位与财富地位,是男人快乐的标志。
显然,20世纪加剧了这种趋势的发展速度。尤其是技术的侵人将这种功能主义发挥到一个极致。而男人们也被物化到一个极致,他们必须追逐金钱、权力、肌肉与勃起的时间长度……一切都具有具体而理性的数字衡量标准。在现代社会中,当“什么样的男人最快乐”被提出时,标准答案已经摆好……
这种粗线条的历史扫描方式,当然会忽略到很多细节。不管我怎样强调文化与社会对于男人快乐的影响,我都必须承认作为男人,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最基本的获得快乐的方式。这种快乐的获取是一种本能,比如性,比如成就欲,比如创造欲。它们是不随着社会的变迁而变化的。但是,我同时也想强调的是,这种本能的快乐正在遭遇着人为的侵袭。在越来越强调快乐与刺激的今天,事实上,我们可能正在失去快乐。尤其作为男人,在这个功利社会,他承载了太多令他焦虑的因素,他急切地渴望利用快乐来遗忘这种焦虑。因此,他采取了某种技术或者药物手段。此时,快乐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生理反应。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快乐,本应该主要是一种精神与心理现象。而今天,它可能正危险地演变成一种单纯的生理刺激。有人寄望于网络技术让我们获得解放。因为网络技术帮助我们从循规蹈矩的工业体制中解脱出来,我们变成了单独的个体,重又获得个人的舒展。这是又一次文艺复兴,一部分学者这样认为。乐观人士显然忽视了,这种解放背后蕴涵的更深层的束缚。事实上,新技术让我们陷入了更加紧张的依赖之中。网络像一个机器猫的百宝袋,随时提供一切我们的需求,包括快乐。这种方式的前提是更加极端地将快乐视作纯生理需求,纯数量表现。
男人们失去了快乐,因为他们失去了悠哉游哉的心绪。他们没有时间没有闲情去写情书,去打扮自己……世界对于他们来讲,太复杂了,太快速了。他们焦虑,并迫不及待地追赶时间。
但是,怎么办?他们不可能抛弃掉文明,更不可能回到文艺复兴时的单纯。不幸的男人们已经坐上了一辆疯狂的、正在加速的列车。这辆列车就像赫胥黎描绘的“美丽新世界”一样,它许诺道:“人人都将获得快乐。”这种快乐,是通过新技术思想导师《连线》杂志所预测的“可以随时达到性高潮的药片”,可以“混淆梦境与现实的机器”来实现的。最终,经过如此漫长的叙述,我所得出的男人的快乐原则,即是开阔、生气勃勃的内心空间。它是一切美妙的性、成就欲的前提。但在这样一个内心世界遭受物质挤压的时代,这种快乐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的心灵不再从容,变得慌慌张张。很可惜,我无法提供任何解决方案,因为为数众多的大师们都试图提出他们的解决方案,但是他们都失败了。我们已经坐上一辆疯狂的列车,谁也不知道如何刹车。
一代人的标志是时尚,但历史的内容不仅仅是服装和行话。一个时代的人们不是担起属于他们时代的变革的重负,便是在它的压力之下死于荒野。
——哈罗德·罗森堡《荒野之死》
试图勾勒一代人是危险的,因为对于一个复杂的世界来讲,定义一代人的方式往往流于肤浅与偏颇。然而,对一个时代进行定义又是诱惑人心的。在现代社会中,个人往往是无力的,我们总是将自己加入一个群体之中,在其中我们觉得声势浩大和有所依靠。“代”成为这个变革接连不断的时代一群深恐被遗忘的人的救命稻草。借助于此,他们获得了集体的经验与回忆,在集体回忆与品位中,他们获得了力量与对于残酷现实的暂时性遗忘。
也因此,我们其实很难将出生于中国70年代的人笼统而粗暴地称作“70年代人”。我们称海明威、帕索斯等青年为迷惘的一代,是因为他们受到了同样的美国教育,在20岁出头时来到欧洲,经受了战争的打磨,然后眼睁睁目睹了人类文明被摧毁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然后他们一起酗酒,并且对于未来充满迷惘;我们称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伯勒斯为垮掉的一代,是因为他们共同用疯狂摧毁平庸,他们相信大麻与疯狂行为可以拯救灵魂,他们用惊世骇俗的行为来对抗中产阶级价值标准……
生于70年代的中国青年,他们显然缺乏这样的集体行为,更缺乏我们心目中的那些著名的“代”所必备的戏剧性因素。但是,“生于70年代”这样的口号,在今天突然变得如此响亮。年龄介于20至30岁之间的青年们用一些支离破碎的断片比如“小豆冰棍”、“街上流行的红裙子”、“霍元甲”来象征所谓的共同经验世界,然后依靠新技术与消费共同带来的社会变革来作为自己的武器,在前者的文化包装与后者所带来的力量共同驱动下,70年代人先是半信半疑,然后开始声嘶力竭地宣告自己的成熟。
宣告自己的成熟,就必须寻找已经树立的标志进行打击。就像60年代欧美的学生运动对父辈进行无情唾弃一样,70年代人选择了60年代人作为攻击的对象。于是,在新兴作家的词典中,60年代人成为了陈旧、愚蠢、理应被淘汰的代名词。60年代人所表现的理想、激情与单纯被不容置疑地冷嘲热讽,而这一切依据不过是70年代人所体验到新的生活方式与前所未有的展现自己的机会,是互联网技术与插有一片柠檬的Corona啤酒……
但是很快,我们会发现这种豪情壮志隐含着怎样的脆弱。因为,出生于80年以后的人在此方面占据着更绝对优势,他们连“小豆冰棍”的历史也不需要知道,他们尚未成熟就会使用了IGQ。他们甚至连打倒上一代的欲望都没有,因为事实已经给他们足够的证明。
有了完全消费的80年代人的映衬,70年代人的虚弱之处暴露无疑。在两代人之间,他们终于展现了他们的真正特征,他们是自20世纪后半叶至21世纪前几十年间,具有过渡意义的一代。在他们之前,中国人的个体精神淹没于集体之中,封闭的环境掩盖了世界正在进行的变革,他们生活于集体的狂热之中,这种狂热给个人或者带来深刻,或者带来变态;在他们之后,青春完全进人了世界消费体系之中,技术弥合了.中国人与世界之间的差距,他们可以尽情地遗忘历史,而生活于未来。
70年代本身即说明了这一切。其实从来就没有一个完整意义上的70年代。在1970年与1979年之间已经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我们可以说在1970年至1974年之间,他们有着类似的成长,更相像于60年代人,被一种残存的理想主义与集体主义气质所包围着。而1974—1978年之间,变裂已经出现,出身于这四年间的人,或许是真正的个体精神觉醒的一代,他们受惠于计划生育政策,在高中时触摸到信息技术的最初萌芽。而1978年之后,几乎已经完全融人了消费时代之中。
如果我们将1992年的市场经济改革,与1997年开始的互联网热潮视作上个世纪末中国最重要的变革的话,在上一段中被我人为切分的三类70年代人,与这些变革相逢的年龄正恰当地表现了他们过渡性的角色。
今天,不管媒体还是公众,所热衷讨论的70年代概念更多地来自78年以后出现的精神状况,我们姑且将之称作“后70年代”。这种讨论淹没了70年代所代表的真正精神,即没有定位模糊的、充满过渡色彩的特性。
充满时尚感与马尔库塞所谓的单面人的状态更应该属于80年代人。我们看到的眼花缭乱的所宣称的70年代的消费观,其实往往是人为地利用想像营造出来的,因为他们太急于宣称自己的存在,于是就顺手拿起一件杀伤力极大其买却开不属于自己的武器。
所有的人都受骗了,包括70年代人自己。我们根本没有看到一代人的崛起,他们只不过是恰好都生于那十年之间,他们志趣各异,并且在内心深处相互不屑,缺乏共同的价值体系。我们没有体验过相同的东西,没有共同创造什么,也没有破坏什么,他们不过是年龄界限的巧合。
最终,我又想回到最初引用的罗森堡的著名论调。生于70年代的人,如果真的试图想证明自己的存在的话,那么他必须担负起时代变革的重任。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和80年代人一起轻飘飞扬的与生俱来的能力,他们必须承接起联结历史的断裂的任务。否则,他们只能从历史版图中消失。
在20世纪各项伟大的起义中,爱情缺席了……
——奥可塔维奥·帕斯
“将爱情进行到底”,这句畅快淋漓的口号暴露了我们的致命伤口——我们正在失去爱情。不管我们的唱片工业产生了多少“为爱伤心欲绝的男人与女人”,也不管架上的流行书籍上提供了多少爱与性的技巧,我们得承认,我们的爱情正在失去它应有的光彩,它正变得平庸化与技术化。爱情变成了我们忙碌生活的一种放松方式,变成了一种有量无质的占有,变成了有点昂贵与费神的高级消费品。在这个时代,我们钟爱的对象,越来越失去其本应的丰满形象,而逐渐实利化了——他应该具有怎样的身高,怎样的收入,公司的名字是否带有“.com”的后缀……
在功利的世界里,我们忘记了爱情的模样。我很愿意就此回顾一下爱情的历史,努力给读者呈现爱情最初的面目及其后来的流变,这种不无轻佻的回忆中充塞了我对于古典世界的有点变态的眷恋。
爱情是一种高贵的形式主义,是我们文明的特定产物。德尼·德·鲁热蒙在《爱情与西方世界》中赋予了爱情一个特定的诞生时间与地点:12世纪的普罗旺斯。那个时代,风行的行吟诗人开始在诗篇中赞美伟大的爱情。形式感开始被引入男女之情中,按照约翰·赫伊津哈的观点,“将爱情形式化,是一种社会的需要,是随着生活的愈益严酷而愈益迫切的需要。爱情必须被提升到仪式的高度,充沛而暴烈的激情需要这一点。惟有强烈不羁的情感建立一套形式和规则,才能消除残暴……文学、时尚和谈话都成为调节和净化性爱生活的手段……”有了这段话的铺垫,我们可以进入现代淑女们渴望的爱情黄金阶段“骑士时代”。温文尔雅的骑士们和宫廷贵妇们的故事已经成为不朽的传说,他们依靠一个眼神、一个隐喻或一句诗来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在《颜色颂诗中》,一位叫吉约姆·德·马绍的骑士第一次与爱人约会时欣喜若狂,因为该姑娘头戴一顶天蓝色帽子。在此时,蓝色代表忠贞。在漫长的中世纪中,有关爱情的隐晦诗歌四处可见,而当时的流行小说几乎一律为骑士解救贵妇后,却最多仅吻一下手帕而已的禁欲模式。而当时最受欢迎的男人模式在下面这首诗中表露无遗:
他受过真正的骑士教育,
在德国和法兰西;
他长久居留在伦巴底,
为了学习文雅之礼……
今天,我们可以声称中世纪爱情的虚伪。但我在这里如此哕唆地引用的惟一目的,是想强调最初爱情的非功利性,它不是为了迅速获得性的满足,也非通往财富与权利的手段,它更看重的是一种心灵上的沟通和优雅的形式主义。
接下来的文艺复兴不留情面地冲击了这种形式主义。人们发现,像《十日谈》中奋不顾身的满足欲望,是件让人快乐的事。形式主义的爱情观开始受到实用主义的挑战。当然,在接下来的17、18、19世纪中,中世纪遗留下来的骑士精神爱情观并没有遭遇多么严重的挫折。因为,在这几百年间,人类文明依旧节奏缓慢地进展着。
欧洲妇女们钟爱的对象,由穿着铠甲的骑士们转向了卢梭或者雪莱式的诗人,后者在对待爱情上尽管比前者更勇敢与放肆,但在这种放肆之下,却是一样的羞涩与浪漫。即使对于当时的浪荡子们,不管是拜伦还是卡萨诺瓦,他们的浪荡方式也几乎是一种非功利性的,他们更多注重的是行为本身,而不是最终结果。米兰·昆德拉在《缓慢》中引用的18世纪爱情小说,再鲜明不过地表现了当时的爱情观念,它是如此的缓慢与优美。
20世纪几乎颠覆了我们习惯的一切观念,爱情成为这一切颠覆中最让人心痛的牺牲品。在20世纪大行其道的技术观念的篡改下,我们发现爱情抛弃了它含情脉脉的面纱,它变得目的分明,它似乎不再是一种心灵激情的需要,而变成一种人必需的权力与附属品。法国学生在街头叫嚷道:“要做爱,不要做战。”很显然,爱情与战斗并无分别了。而不管是在杂志、电视还是网络上放肆的色情物品,更是把爱情直接演化成一种追求数量的生理冲动。而此时,已经解放的妇女们渴望的男人是詹姆斯·邦德型的,他们无所不能,并且不需伟哥便性欲炽烈。
而今天,在“.com”的刺激下,能够在NASDAQ上市的网络英雄们早巳让骑士精神黯然失色,比起充满隐喻的诗歌,姑娘们更加热爱直接的stockoption(点击)。到这里,我终于含含糊糊且断章取义地完成了我对于爱情历史的叙述。而现在,我对于你惟一的奢望是,能够合上你的眼睛,让自己暂时性地远离现实。你嗅到了12世纪的法国普罗旺斯的气息了吗?爱情从那里飘了出来……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年代,姜文回忆道,大人们已经走光了,城市属于孩子们。那也是一个匮乏的年代,孩子们拥有的只有友谊、战争、砖头、无所不在的恶作剧和穿着朴素的姑娘以及《列宁在1918》,偶尔还有机会把避孕套当作气球来使用。这一切散发着当年小豆冰棍一样的香甜气味,我无法不怀念。
没有人否认,长大之后的姜文把少年的时光过于抒情了,但是这不妨碍让我陷入小资产阶级式的回味。暧昧的怀旧,这是现代人无法挥去的情结。无知与单纯是快乐的根源,我开始理解在那些什么都缺的日子里我如何像一头小猪一样快乐和健康地生活,我也记起了我的那些伙伴如何为一张火花,一个沙包而折腾得畅快淋漓,记起了在日落之后我们如何穿梭于大院内的楼群之间呼朋引伴,然后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如何羞涩却高声地议论那个漂亮女孩的裙子……由于物质条件的匮乏,我们被迫把自己放逐于田野和自然之间,享受一种无所事事的快乐。
多年后的今天,我听到隔在大洋彼岸的克林顿说:“在信息时代的阳光中,我们不应该让任何人落在黑暗里。信息科技应该成为每个美国孩子生而知之的权利,无论他们是贫穷的还是富有的。”然后我就看到和我当年一样大的孩子积极响应这句话,偶尔和这些年轻的朋友坐在一起,他们谈论着和我当年截然不同的话题:帝国时代、下载、黑客……这些孩子的脸上透出精明的气息让我吃惊,但是我不喜欢。我走在曾经留下童年痕迹的大院里,已经看不到喧闹的景象,我知道他们都在家里上网,尽管他们住在相对的两座楼上,但是他们更喜欢在网上交流而不是面对面。
孩子们的游戏规则变化了,我承认他们比我们当年具有更广阔的视野,他们更多的把自己投入到一种智力游戏之中,利用技术表达自己的情感与生活……但是,他们一点也不好玩,我透过他们的眼镜和有点电子化的眼睛看不到生命的本来,看不到那种应该活跃的动物性。他们的活跃过多地表现在虚幻的世界里,在这里,他们把自己假想得强大无比,他们可以在聊天室里肆无忌惮,可以毫不费力地利用电子邮件和大人物们联系,可以在联机游戏上精神十足,可以轻车熟路地侵入五角大楼……在虚拟的世界里,他们用一只手指攻击瓦解着成人世界。但是,这改变不了他们在生活中的脆弱和缺乏生气。
技术永远无法取代人的本性,我会永远地喜爱汤姆·索亚和哈克贝利·费恩,因为他们让人讨厌的精力过剩,永远不会安分守己地到处流浪,他们健康勇敢,散发出永远不会褪色的生命活力。我也会永远怀念“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呼吸的是空气,亲近的是自然,还有分享烟头的友谊,还有可以流血的打架……
未来学家们说孩子们可以通过一扇扇窗口(Windows)欣赏自然,或许山更雄壮,草地更为鲜亮,河流更为清澈……当然,孩子们还通过窗口体验到了友情、暴力、探险,或许还有性这些我们曾经努力亲身实践的东西。但是即使隔着最高分辨率的窗口他们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世界了吗?
所以,我自以为是地替他们感到遗憾,尽管这种遗憾已经被很多人重复过了。可是,每当我看到那些孩子们在不知疲倦地追赶信息技术的召唤的时候,看到他们温柔听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阳光灿烂的年代,想到密西西比河的野蛮小孩子,谁享受着更幸福的生活,谁也无法说清。
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有个可憎的训导主任,他喜欢在上课的时间,通过各个教室的后门窗户观察学生的动向,心怀期待地寻找沉浸在金庸小说或者窃窃私语的快乐中的学生。所以每次上课,当我们无法拒绝小说或者同桌女生轻言细语的诱惑时,就必须同时提防讲台上的老师,还有后门的那双神出鬼没的眼睛。后来,有勇敢的同学把窗户用报纸封上,那一天大家过得很舒服。报纸不断被老师勒令撕掉,但是不断又被人贴上,老师也就服了。可是,不久,我们发现训导主任还是能够准确无误地抓住吃零食的可怜鬼。原来,后门的窗户下有个小洞,训导主任的一只眼睛可以顺畅地观察我们。一天课上到一半,训导主任不顾尊严地冲进来大吼道:“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右眼又红又肿,因为疼痛一眨一眨的。猜得出,肯定有人往那个小孔上抹了大剂量效果显著的清凉油。从此,没有人再从后面监视我们了,到现在我还在感激那位机智勇敢的同学。
我估计训导主任在右眼遭受重创的同时意识到两个问题:其一,从背后监视学生是不得人心的;其二,不要把人逼急了。还有一点,他可能至今还意识不到:他们虽小,也是个人,需要人的基本尊严,教育的努力是给人尊严,而不是剥夺尊严。尽管最后一点,当时的我还不能清晰地表达,但是我朴素地知道我不喜欢被人从背后盯着,即使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当时的年纪小,没有能力把这个事件上升到社会高度来看,但当我在世纪末的阳光下看到《1984》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这种监视对于人类精神会带来多大的戕害。好在,我们那时候,训导主任还没有“老大哥”的无处不在的监视器,他的那双肉眼还是可以被我们的聪明才智弄肿的。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在4月的一份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最近一两年,北京有十几所中学在教室后方墙壁上安装了监视器。校长坐在办公室里只要轻点鼠标就可以查看到每个学生和教师的上课状况。报道说,一开始,学生不适应,但是时间一长就习惯了,而且学生上课的听讲专心多了,没人再搞小动作了。一位律师同志说,教室和商场一样是公共场所,安装监视器很合理;一位家长同志说,只要孩子可以专心学习了,装就装呗;一位校长同志说,主要是为了更好地进行教学工作,不是为了监视学生。更可气的是一位和我当年一样大的高中生说,从此大家不传条了,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明白了,在很多时候,我们的精神状况是根本没有随着科技进步而进步,在很多时候,我们被技术压迫得精神萎缩。《1984》里描述的故事很恐怖,“老大哥”以国家的名义剥夺了每个人的隐私权,即使你跟一个姑娘亲热一下,都很困难不被发现。这种状况下,每个人都对国家忠心耿耿,但是没有几个人是正常的。奥威尔的故事是虚构的,我们的故事却是真实的。校长老师们现在以“学习”的名义剥夺了孩子们的隐私。他们搞了几十年教育,却不知道教育的本质是什么。不管那些孩子成绩好不好,能不能考上大学,起码我们的学校都应该让他们成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走出校园。一个人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是自然成长,尤其在青少年时应该尽量减少负面的影响。那些老师家长们怎么不好好想想,当你总是意识到自己活在别人眼皮底下,还会正常思考问题吗?反正,在中国历史上,越没有自我空间,人就越虚伪越残暴。如果一个民族的花朵们都在这种阴影里成长,那么这个民族的未来就可以想见了。还有那个可笑的律师,把学校类比成商场本身就滑稽之极,商场的监视器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才出现的,它是以人性本恶为前提,是否合理再另说。但教育却是应该激发人内心的光明的一面,这些幼小没有成形的生命是应该被爱与美引导的,而不是用先进的手段来监视的。
现在的孩子们越来越驯化,没有了我们当年的抗争的自觉性,况且,在面对校长40万元的高科技武器时,抗争也是无力的,再说清凉油已经不常见了。最近北京还流行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TrumanShow),讲的是金·凯利从出生起就被5000架摄像机监视起来,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的一举一动都通过卫星向全世界转播。他的生活吸引了无数观众,他是这个星球最大的明星,但他始终没有察觉。当他最终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中被世界观察时,最终还是摆脱了监视,即使这个游戏的导演诱惑他回到那架摄像机下,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明星(BIGSTAR)。我真希望,这些可以当黑客的孩子们可以用砖头砸烂监视器,即使让你考上哈佛,这种对于生命尊严的付出也是不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