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燮的状纸递上去后,由湖广总督官文受理。
湖广总督在权限上可遥制湖南,但官文庸才一个,在军事上全靠胡林翼撑持,你要他掌握两湖全局,他不过是哪里请求调兵,就敷衍着派兵到哪里去,自己从来不肯用心,也无任何定见。除此以外,官文也不是个清官,如此种种,都让左宗棠非常瞧不起他。
左宗棠的前任幕主张亮基曾署理湖广总督,左宗棠认为,自张亮基离开湖北后,“湖北无好督”,他在平时的交涉和文件往来中对官文多有冒犯。官文素来城府很深,表面上装得大公无私,无所芥蒂,实则早已积怨于心,就准备等待时机予以报复。
樊燮告状可谓正中官文的下怀:好哇,你不过是一个师爷而已,竟敢欺负二三品武官,你还把我们这些督抚放在眼里吗?
他当即写成奏报,把左宗棠这个“幕客劣绅”如何陷害总兵樊燮一节,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接到官文的奏报,咸丰十分震惊。他难以想象左宗棠是这样一个人,然而奏报上又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
出于慎重起见,咸丰向官文发出密旨,让官文与湖北正考官会办此案,并声明:“如果左宗棠确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接到密旨,官文立即派人入湘捉拿左宗棠。
两湖巡抚,一个是左宗棠的贵人,另一个是亲戚,自然都是胳膊肘往内拐,左宗棠提前就知道了这一消息。左宗棠不怕死,但他忍受不了身陷牢狱的屈辱,无奈之下便想到一招:进京应试。
“进京应试”不过是暂时躲避风头的借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为了搭救左宗棠,骆秉章再次上奏,列举樊燮的种种劣迹,说明他对左宗棠的控告纯属诬陷。湖北方面,胡林翼也在多方努力,但他们从级别和权限上来说,都不能超越湖广总督,而且官文由于在湖南扑了个空,也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如果双方当面硬碰硬,可想而知,对左宗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官文也有眼线,获悉左宗棠已在赴京的路上,他给咸丰发去密折,请求派兵在左宗棠入京时予以捉拿,然后将其押回湖北受审。
一时之间,左宗棠的处境变得凶险万分,看上去无论入京与否,都是死路一条。
救左宗棠一命的还是京城。
古往今来,只要北京城还扮演着首都的角色,它的政治信息就异常发达。此时,为曾国藩设计厘金的郭嵩焘已因功入京出任翰林院编修,他与左宗棠是同乡好友,但起先并不知道左宗棠出事,还是一个熟人把相关情况告诉了他。
这个熟人就是肃顺的门客王闿运。肃顺正受到咸丰的宠信,自然有机会看到密旨的相关内容,退朝后他便透露给了自己的心腹幕僚,幕僚又讲给王闿运听。消息一个个传递过来,连郭嵩焘这样的翰林院小官,也掌握了被认为是国家最高机密的皇帝密旨。
一听到密旨中有“可即就地正法”,郭嵩焘的心便沉了下去。他没有想到事情变得如此严重,照密旨所言,左宗棠可能随时人头落地啊,得赶紧设法搭救。
郭嵩焘官虽不大,但因在南书房值班,所以能经常接近皇帝。只是他与左宗棠的关系众所周知,无法率先为左宗棠说情,于是只能托人求救于肃顺。
肃顺对左宗棠亦惜才爱才,否则不会如此留意,但他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而是捎给郭嵩焘一句话:“你先让别的大臣上疏保荐左宗棠,这样我才方便劝解。”
郭嵩焘觉得很对。正是因为肃顺受咸丰宠幸,才不能冒冒失失进言,特别是在这敏感时刻,难保咸丰不会因此猜疑,那样反而可能把事情搞砸。
要找这样一个大臣,他看上去与左宗棠并没有明显利害关系,位置也不显要,但文章又要写得漂亮,一个奏疏递上去就能让皇帝动心。似乎条件很苛刻,然而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郭嵩焘抬眼一瞧,发现同在南书房值班的潘祖荫再适当不过。
苏州潘家在清末几乎尽人皆知。潘祖荫的爷爷中过状元,父亲的功名稍逊,不过也进了内阁。等到潘祖荫出世,探花随手擒来,说他们几代都是读书种子亦不为过。
文人能引以为豪的就是一支笔杆。潘祖荫其时三十岁不到,正是爱出风头的时候,倘若手中能流出一篇为人叹赏的奏疏,那感觉就跟左宗棠一样,能激动到三更半夜都睡不着觉。
郭嵩焘便鼓动潘祖荫写荐疏,他还将左宗棠的作用着力介绍了一番:“如果左宗棠倒霉,湖南就会垮台,湖南垮台,东南大局也就完了。”
潘祖荫并没有见过左宗棠,但这没有关系,他所要做的,只是如何挥动手中的如花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