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政府之前发表的一篇檄文中,一再强调英法联军在广州待不长久,而这篇檄文正是出于叶名琛的授意。
短时间内守不住广州,并不等于无法收复,关键还在于时间。叶名琛的策略是发动民众,实施持久战,一天赶他不走,就一年,一年不行,两年三年,两年三年再不济,哪怕是五年甚至于十年二十年都在所不惜,“务使根株悉拔而后已”,不把侵略者全部赶跑决不罢休。
只要叶名琛活着在广州待上一天,对广东民众而言,就意味着一种精神上的凝聚力,这一点令英国人十分害怕。
额尔金着急忙慌地要在广州成立傀儡政府,以便恢复秩序,防止周围民众对英军士兵发动袭击,但在与巴夏礼等人进行讨论时,许多人都提到了叶名琛的潜在威胁,认为此人在广州深得人心,有非常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
巴夏礼和叶名琛打过交道,对广州民情也比其他人更为了解,他声称叶名琛在广州一日,就会造成当地人心不稳,给“重新恢复秩序和信心”带来极大困难。
听了众人的话后,额尔金心有余悸,也觉得不宜把叶名琛再放在广州乃至中国大陆,而应囚押于海外。
在囚押的具体地点上,凡是有中国人居住的地方全给额尔金否定了,包括香港及其他海峡殖民地,就怕叶名琛在当地起到一呼百应的作用。
最后,额尔金选中了加尔各答。这是印度的一座港口城市,没什么华人,应该比较保险。
临时囚押叶名琛的“无畏”号一度停泊在香港,包令闻知消息,立即登舰与叶名琛见面。叶名琛对这次见面并不反感,他早就说过,他愿意与包令和额尔金进行谈判,在除广州城外的任何一个地方。
然而包令并不是来谈判的,他想请叶名琛给他题字。叶名琛拒绝了,他知道包令是什么身份,自己的题字很可能被其用来大做文章——哪怕已为阶下囚,包令终究也没能从老对手身上赚取到什么额外便宜。
在英国社会,因为巴麦尊等人的恶意丑化,叶名琛早就被抹黑得不成样子了。一些可能根本就没见过叶名琛的人,凭着想象任意勾勒着这位中国囚犯的形象,有人还在私人日记中称叶名琛是个“懦弱的无赖”,并煞有介事地说当他扶着叶名琛走上“无畏号”时,叶名琛曾害怕到全身每个关节都在发抖。
然而很多史料都证明,叶名琛其实是一个心胸豁达的人,他对自身的不幸处境毫不介怀。在“无畏”号驶离香港,前往加尔各答之前,叶名琛在这座小小的军舰里已经待了长达一个多月时间,不仅活动空间受到限制,精神上也备受折磨,但他的一举一动始终大方得体。偶尔有人登舰,包括宿敌包令在内,只要对方向叶名琛脱帽致礼,他也一定会欠身还礼,显示出一个东方绅士所特有的庄重和高贵。
军舰上的英国军官,纵使以前有人听过关于叶名琛的种种不利传闻,真正与他本人发生接触后,也无不对之敬重有加。
时光倒转。五百多年前,在珠江口外的零丁洋海面上,有一个人也正被关押在敌船内不得自由。大海迷茫一片,凄风苦雨里,此人吟出的诗句却句句震撼人心:“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这个人就是名垂史册的文天祥。
文天祥是南宋时的右丞相,叶名琛位居体仁阁大学士,一般人亦称其为“叶相”。如今,一个文相,一个叶相,两个沦为阶下囚的末代丞相正处于同样的境遇之中。
真实的历史往往比舞台的演绎更为残酷,站在与前辈差不多的地点,叶名琛感慨系之:“零丁洋泊叹无家!”对他们而言,个人命运已无所谓,只有身后故国山河的飘零破碎,才会让他们感到一阵阵惶恐心惊。
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很容易,只是眼睛一闭的事,但是在这之前,叶名琛还有自己的计划。
1858年2月23日,“无畏”号驶离香港,前往加尔各答。叶名琛时年已经五十一岁,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海。在如此漫长的航程中,剧烈晕船加上南洋酷热的天气,对于一个知天命的老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痛苦的煎熬,那种感觉甚至于比死更难受。
从关押叶名琛的船舱里,时时传来一阵阵呻吟声,用旁观者的话来形容,就好像是被埋在活火山下的巨人在挣扎,“这位总督像是要把两广都吐出来似的”。
然而一旦走出船舱,除了脸色有异外,叶名琛不会在洋人面前叫一声苦。不仅如此,当配给他的英国翻译阿查礼病倒时,他还时时挂念其病情,经常到阿查礼的舱房去探视。
一个人对痛苦的忍耐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英国人算是领教了,他们不得不承认叶名琛“确有大丈夫的气概”,在这位死敌身上,完全体现出了“中国人的勇气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