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是从太平军一方首先开始的。让太平军改变的不是某个将帅的主观意志,而是战场上的严峻形势,换句话说,一旦他们意识到与敌人势均力敌,无法进行碾压,就会思考战争手段的改进。
装备洋枪洋炮最具立竿见影的效果,同时对于长期在东南沿海活动的太平军而言,武器也并不难获得。虽然西方国家限制武器出口,但商人重利,上海、香港等地都有许多与太平军做军火交易的军火商和走私者,有时甚至部分驻华英军因经费不足,也会偷偷将部队的军火与装备卖给太平军。
1859年底,胡林翼向朝廷奏报,太平军杨辅清等部“施放洋枪,子落如雨”。这是太平军在战场上使用洋枪的最早记载,说明太平军已经放弃原有的落后观念,开始逐步装备洋枪,而当曾国藩指挥所部进攻徽州时,驻守徽州的太平军大部分使用的都是新式洋枪。
对付拿着刀箭长矛和鸟枪、抬枪的湘军,新式洋枪优势尽显,湘军两攻徽州均以惨败告终,湘军士气受到沉重打击,太平军则气势大长。
看到短时间内攻克徽州、景德镇无望,粮路不知何时才能打通,大家全都慌了。曾国藩的幕友们多为文人,更是议论纷纷,对曾国藩进言说祁门处于万山丛中,一旦被太平军攻入,实为绝地,不如退至东流。
东流濒临长江,可兼顾南北两岸,换句话说皖南这里顶不住,还可以逃到皖北去。曾国藩却拒绝撤往东流或移营别处:“我初次进兵,倘若遇险即退,以后的事还能寄予希望吗?我可以断定,只要我离开祁门一步,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他发誓要与祁门共存亡。众人说“涤帅(曾国藩)”你任重道远,决不应该殉身于祁门。曾国藩听了笑道:“何根云(何桂清字根云)去常州时,大约左右亦如此说。”
太平军进军苏常时,与前两江总督何桂清交好的浙江巡抚王有龄曾去信给他,让他不要离开所驻节的常州,因为何桂清身为守土有责的封疆大吏,“一举足则人心瓦解”。可是何桂清贪生怕死,仍然选择弃城而逃,事后不仅弄到身败名裂,也终究未能保住自家性命。
曾国藩话里的弦外之音是:你们非要劝我撤出祁门,莫非是要我走何桂清的老路?
此言一出,众皆默然,无言以对。
这时有人倒羡慕起了李鸿章,瞧瞧人家,走的都是时候!幕友程尚斋有气无力地对曾国藩的老友欧阳兆熊说:“死在一堆如何?”幕友们一听都心领神会,大家暗暗地将行李置于舟中,准备一旦情况危急,就赶紧坐船逃命。
曾国藩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依旧神色不变,每天除了处理公务外,还下下棋,写写字,坚定从容的样子简直让部下幕僚们不敢相信。
其实那个时候的曾国藩比谁都更灰心,比谁都更绝望。在听闻徽州兵败的当天晚上,他“浩然长叹,不知天意如何”,第二天白天一件事都干不了,晚上还噩梦连连。
在曾国藩的军事生涯中,有三次经历最让他丧魂落魄,除了湘军刚刚出山时的靖港之战、水师溃败的鄱阳湖之战外,就数这次的祁门之战了,而祁门之战给曾国藩造成的打击,又超过了前面两次。在给曾国潢、曾国荃的信中,他忍不住失声惊呼“万难支持”“旦夕不测”。
在一种绝望心情的支配下,曾国藩给家里寄去了两千余字的遗嘱,遗嘱中自怨自艾:“行军本非余所长,兵贵奇而余太平,兵贵诈而余太直,岂能办此滔天之贼?”他觉得从军之路太过艰辛凄惨,因此还嘱咐儿子们一心读书,以后不可从军,也不要做官。
另一方面,曾国藩非常清楚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他是一方统帅,在敌军进逼之际,哪怕内心再灰心再绝望,在部下和士卒面前,也必须表现出坚忍和镇定,也必须“打脱牙齿和血吞”。这就是《挺经》的真谛!
一天,曾国藩忽然传下令来:“贼(太平军)势如此,有打算暂时离开的,支给三个月薪水,事平后仍可以来营,我不会介意。”众人心思被点破,不禁既感动又惭愧,谁还好意思再议论逃离的事?祁门大营的人心反而安定下来。
就在曾国藩几乎要坐以待毙的时候,左宗棠卷图重来。左宗棠在指挥军事上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即对军事地理学造诣很深。清初顾祖禹写过一部《读史方舆纪要》,被称为军事地理学上的“千古绝作”,左宗棠十八岁时就读过这部大作,其他地理名著也读了不少,因此他打仗很注重借助地形。景德镇一战后,楚军败退至乐平,乐平城久已坍废,但左宗棠利用此地背山面河的有利地形,不仅使本部在休整中恢复了战力,而且连续多次击败李世贤所属的部队。
正向祁门进军的李世贤战略眼光欠缺,闻听所部败于乐平,他居然放弃了可直捣祁门的大好机会,掉转头向乐平发动全力猛攻。左宗棠依旧在地形上做文章,他在乐平城东南掘外壕十余里,引水塞堰,并设下伏兵。李世贤一来就中了埋伏,李部号称十万,却被六七千人的楚军杀得大败,这是左宗棠自宝庆保卫战后创造的又一经典战例,楚军也由此知名,成为湘军中的一支劲旅。
乐平之战把一度威风凛凛的李世贤给打回了原形,他被迫向东撤退。左宗棠乘势收复景德镇等地,在重新恢复祁门粮道的基础上,进一步巩固了祁门后路。曾国藩大喜过望,在家书中说:“凡祁门之后路,一律肃清,余方欣欣有喜色,以为可安枕而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