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圆明园后,额尔金并没有忘记索要“抚恤银”。留京王大臣们在户部库房里搜寻半天,发现尚有白银五十万两,计二百五十箱,便只好把它们作为“抚恤银”赔给了英法。
奕訢已经答应了英法签字换约的要求,剩下来需要他做而且必须去做的,就是代表咸丰和清政府参加签约仪式。在那些天里,咸丰曾给奕訢发来多条上谕,说“夷情叵测,万不可亲身往见”,并有“勿蹈虎口”之类的话。
或许咸丰确实顾虑到了奕訢的人身安全,但也不排除他仍有恭亲王可能会被夷人“黄袍加身”的担心。不管皇兄是抱着哪一种想法,事到临头,奕訢都不能不亲自见一见这些让他们既恨又怕的夷人。他在复奏中说:“奴才于皇上,虽是君臣身份,却仍是骨肉情深。捧读朱谕,已足见皇上爱臣之心。可是现在臣若不亲见该夷,该夷必不肯罢休,为一城生灵所系,臣虽死无憾。”
这边奕訢冒死赴约,那边“夷人”却也担心着了中国人的道。签约仪式地点被定为礼部,因为听说见面地点可能布有地雷,一名联军少尉特意将礼部彻底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证没有任何问题。
1860年10月24日,奕訢与留京王大臣们先行来到礼部大堂,在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后,额尔金一行才姗姗来迟,让奕訢等人感到震惊的是,额尔金居然乘坐的是十六抬金顶大轿!
清代在坐轿上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十六抬大轿必须是皇亲国戚才能乘坐,而像奕訢这样的亲王,大轿也仅为银顶。额尔金只是大不列颠派出的一个使节,按照中国的宫廷礼仪,他绝对不能乘坐这样的大轿。可是众目睽睽之下,额尔金却偏偏坐了,这绝不是他不懂中国礼仪,而纯粹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对中国皇帝和政府进行羞辱。
六十多年前的1793年,作为英国派往中国的第一位全权大臣,马戛尔尼前往热河谒见乾隆皇帝。乾隆坚持马戛尔尼必须磕头,马戛尔尼则予以坚决拒绝。接待马戛尔尼的大臣拿他没办法,可是又不好扫乾隆接受来使“朝贡”的雅兴,于是只好搪塞乾隆说,夷人膝盖不会弯曲,所以不能磕头(道咸年间,英国人直至所有洋人只能直着走路的说法正是来源于此处)。
磕头与否看似不过细枝末节,但它和后来的广州入城、入京换约、面呈国书一样,放到中国的政治层面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大清帝国自顺治、康熙朝起,就基本继承了中原王朝的文化和观点,其中就包括以封贡制度为基础的世界秩序观。按照这一观念,中原王朝才是唯一核心,周边或远或近的所有国家都不过是低己一等的外夷,他们只有向中原王朝纳贡和俯首称臣的分,若是想要平起平坐,就是超越界限,属于大逆不道。
清帝国的另一个特点是,它曾经历了很长的强盛期,在立国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前两百多年几乎没遇到过任何一个真正的对手,到乾隆朝时仍是如此,如此“文治武功”无疑又进一步增强了其在文化上的优越感。
在马戛尔尼离开中国后,乾隆给英王乔治三世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表现出丝毫外交上的委婉和客套,一个“天朝上国”的自满与自足跃然纸上:“我们的方式毫无共同之处,你们的公使也无此能力掌握这些礼节(指磕头等),并将其带到你们的蛮夷之地。”
显然,在乾隆眼里,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洋各国与中国周边的四夷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蛮夷之邦,只配向中国朝拜进贡,而磕头就是朝拜进贡的一种具体表示。
问题在于,按照马戛尔尼的认识,他们大英帝国才是“地球上最骄傲最强大的国家”,凭什么要被你视为蛮夷乃至“朝贡国”,还要下跪?
用现代社会流行的文化冲突论来解释,这是两大文明的冲突,它们中一个是古老文明,一个是新兴文明,但二者都认为自己才是天下文明的精华。
就好像是恒祺去刑部大牢看望巴夏礼时,和巴夏礼探讨的那个似乎纯粹务虚的话题:地球和太阳,究竟哪一个是宇宙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