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亲率劲旅,可所谓“京北坐镇”,不还是要出京北行吗?至多不过添一个虚晃一招的蒙人环节而已。大臣们长年跟皇帝一起玩文字游戏,一个个眼睛都毒得很,哪里会看不出这是在耍小聪明,同时皇帝这种胆小怕事的想法也令他们很不满意。
1860年9月12日,吏部侍郎文祥等人上疏,说外间有很多议论,认为朱谕中有京北坐镇一语,表明皇上你仍有北巡之意,所以舆论依然汹汹。鉴于这一情况,请皇上赶快在谕旨中把不会出京北行这件事给定下来。
次日,文祥随醇郡王奕譞、惇亲王奕誴等人直接晋见咸丰。见到咸丰后,文祥恳切直谏,说到动情处痛哭流涕,不停地用头撞地,以至于脑袋都撞出了血。
奕譞、奕誴等几个咸丰的亲兄弟也都抱着咸丰的大腿哭了起来,奕譞一边哭一边请求身先士卒,亲率部队与英法联军决一死战。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咸丰不得不重新颁布上谕,煞有介事地言道:“最近因为军务需要,征调了很多车马。朕听到外间有一些没有根据的议论,竟然说朕将巡幸木兰,乘着秋天到北方去打猎,弄得人心惶惶。其实这都是谣言,朕为天下人主,当此时势艰难之际,哪里会有闲情逸致做这样的事情!”
即便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得把样子摆端正。咸丰说如果他真的要巡幸木兰,必定会明降谕旨,预先宣示,绝不会偷偷摸摸地溜走。作出这一表示之后,他让各位王大臣替他传谕各处,将所有征调的备用车马分别发还,接着又从内府拨银二十万两,赏给各处担任防堵和巡防任务的兵丁,以示激励。
经过如此一番澄清和安抚,一度动荡不已的人心才得以稍稍安定下来。
被咸丰任命为钦差大臣的载垣、穆荫在启程之前,额尔金、葛罗已经率军队沿白河直上北京。载、穆急忙照会英法公使,请其折回天津谈判。
可是他们的态度越温和,请求的语气越强烈,越反衬出朝廷的恐惧和不安,英法公使也就越加得意和有恃无恐。额尔金称不到通州绝不停步,葛罗则说在天津谈判不可能,到通州谈判是最后的底线,否则英法联军将直抵京师,至于究竟是在通州谈判还是直抵京师,“贵王大臣”自己看着办。
二选一,载垣、穆荫当然只能同意在通州举行谈判。
1860年9月14日,奉额尔金之命,翻译主任巴夏礼和翻译威妥玛到达通州,与载、穆进行谈判。双方反复辩论了八个小时,至深夜方散。载、穆来通州谈判本就是一种妥协,他们就像绝望的破产者一样,手里没有任何能与对方讨价还价的资本,谈判的结果就是把英法在天津所提的条件全部都应承下来,只等额尔金来通州盖印画押了。
巴夏礼、威妥玛满意地回到联军军营,向额尔金复命。9月17日,巴夏礼再回通州,准备与中方正式签约。这次他随身带了二十六名锡克骑兵作为保镖,除此之外,额尔金还让《泰晤士报》的记者作为巴夏礼的陪同,以便记录下条约的签订过程。
当天巴夏礼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说要由额尔金向咸丰皇帝面呈英国女王的书信,即面呈国书。载垣一听大吃一惊,立即提出四天前的谈判中并无这一条款,此为横生枝节,而且条约文本上会盖皇帝的玉玺,效果与面呈没有什么区别。
巴夏礼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载垣在其余条款上都表现得很柔弱,唯独在这一环节上却打死都不肯松口。
以巴夏礼的见识和身份,当然无法正确揣摩出中国人的心理,也根本认识不到中西方在利益标准上的差异究竟有多大。他不知道,中国作为文明古国,在东方向来居于领导地位,其世界秩序观一直以不平等的封贡制度为基础,也就是所谓的“万国来朝”,可以这样说,别的国家在中国眼里都是朝贡国,西方各国亦不例外。
虽然到了道咸年间,清帝国的军事状况衰落至最低点,在西方国家面前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弱势地位,朝廷也已完全失去了自信,但没了自信尚有自尊,甚至在一种由担心、猜忌、蔑视所交织的复杂情绪中,皇帝和臣民们的自尊意识反而还得到了加强。
我们打仗的能力再差,毕竟也还是“天朝上国”,被迫和你签城下之盟已经丢了脸,如何还能再让你当面羞辱?由此,在西方人看来极为正常的面呈国书,载垣却视同洪水猛兽,他以“事关国体,万难允许”为辞,坚决予以拒绝。
巴夏礼弄不清载垣为什么突然会变得这么倔强,眼看在这一问题上中方至少暂时不会退让,他也就改变主意,同意放到以后再进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