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就在范纯仁力图谋求和解的同时,台谏官正在积极清理旧账。
首先遭到清算的是神宗的亲信张诚一和王安石的干将李定。这两位,按照当时的道德规范,的确都够得上是混蛋。张诚一的父亲张耆,从真宗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服侍左右,真宗最心爱的女人—后来的刘皇后、刘太后被太宗嫌弃的时候,就藏娇在张耆府上。这样的靠山,奠定了张耆一生的荣华富贵。作为张耆的小儿子,张诚一靠恩荫起家,做到神宗的枢密都承旨—枢密院的第三把手,深得信任。可这个张诚一,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孝子—生母过世,他明明有条件,却不肯及时营葬。这还不算,更离谱的是,张耆的墓遭盗掘未遂,张诚一赶去安抚亡魂,发现老爹的犀角腰带漂亮,竟然就取出来修整一番,洋洋得意地扎在自己腰上到处显摆;又是这厮,还趁机把嫡母身上的陪葬首饰洗劫一空,拿回家来“子孙永保用”了。李定也是个不孝子。他是王安石当政之初破格提拔的御史,后来一直做到御史中丞,苏轼“乌台诗案”就是他的“杰作”。跟张诚一相比,李定的劣迹略轻一些—他只是拒绝承认自己的生身庶母,以此来避免服丧。但是,李定是科举出身的文官士大夫,在宋朝的政治文化中,理应遵循更高的道德标准。想当初,王安石提拔李定的时候,就遭到了台谏等一众官员的强烈抵制,而王安石力排众议,谁反对就拿掉谁,硬是把李定推了上去。张诚一、李定都是混蛋。但是,他们的混蛋事迹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此时翻出来重加处分,还是让人觉得有政治报复的味道,很多人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前任参知政事吕惠卿就是其中之一。
吕惠卿(1032~1111)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将,对新法“投入的心计和力量最多”。熙宁七年(1074)四月,王安石第一次罢相离朝前,为保新法推行不辍,力荐吕惠卿为参知政事,号称“护法善神”。吕惠卿长于吏干,精于算计,然而格局褊小,人品低劣,掌政之后,野心膨胀,以权谋私,失去了神宗的信任,熙宁八年十月,罢政外放,从此徘徊地方,至今已十年有余。哲宗即位时,他正担任太原知府兼任河东路军政长官,负责整个河东战区的边境防御。吕惠卿是奸邪小人,这一点,好像从王安石变法一开始就已经成为定论—司马光就曾经预言“颠覆王安石的,一定是吕惠卿”。可是,这奸邪小人外放已久,远在河东,而且遭到王安石和司马光两大阵营的唾弃,对中央政治已经毫无影响力。按道理讲,不应该再有人去找他的麻烦,吕惠卿是安全的。可是,吕惠卿的旧账还是被翻了出来。
认真说起来,暴露了目标的,倒是吕惠卿自己。
太原春晚,三月桃花始开。在干冷的空气中,吕惠卿一遍又一遍读着从开封来的邸报,认真咂摸着中央人事变动的消息,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强烈的危机。思来想去,吕惠卿决定靠边站,主动上疏朝廷,请领宫观闲职—这是宋朝官员特有的福利,挂一个“主管某某宫或者某某观”的虚衔,有工资可领,“官龄”也可以连续计算,却不必管事。比如,司马光在洛阳就挂过“主管嵩山崇福宫”。
吕惠卿请领宫观的报告打到开封,台谏官就像猎人忽然发现了猎物一样,兴奋得鼻翼抽动、目光灼灼。第一个发现目标的,仍然是苏辙。苏辙对吕惠卿的定性是非常骇人的,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像这种小人,天生邪恶,安于不义,性本阴贼,尤喜害人。若不死亡,终必为患。”可是,苏辙的弹劾似乎并未打动太皇太后—五月十九日,苏辙发起弹劾,而太皇太后直到六月中旬才有所反应。
原因其实是不难想见的。苏辙所指称的吕惠卿罪名,比如助成青苗等恶法、排挤忠良引用邪党、主动对西夏发起挑衅、背叛陷害王安石等等,都是前朝旧账,因此很难触发太皇太后的警觉。真正触动了太皇太后的是“吕惠卿违赦出兵事”。其大致情节如下:元丰八年(1085)三月六日,哲宗发布登极赦书,严令缘边守将不得侵扰外界,保持边境和平。三月中旬,登极赦书已经抵达太原,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旨意,吕惠卿不容不知。然而,就在四月十七日,吕惠卿却发动几万大军入侵西夏,挑起战端。五月,夏人发起反攻,宋朝损兵折将。“违赦出兵”性质恶劣,是对皇帝和太皇太后权威的悍然挑衅,“劳师动众,谎报功勋,挑起边境争端,这些都还无所谓。公然违反诏令擅自发兵,内心深处已经毫无人臣之礼,如此罪行是不可以不惩处的!”“像这样的强臣,废诏出兵都敢做,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正当先帝驾崩之际,臣子理应哀悼,吕惠卿却猖狂发兵,这是大不孝!正当陛下登极之时,大臣应当礼敬,吕惠卿却傲慢违令,这是大不忠!”如此不忠不孝的“强臣”,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还梦想着请领宫观,悠游山野,颐养天年,君臣之大义何在?!本朝之纲纪何在?!
六月二日,右正言王觌首言“吕惠卿违赦出兵事”。八日,御史中丞刘挚、左司谏王岩叟各自上疏弹劾吕惠卿,攻击的目标却一致集中在“违赦出兵事”上。如果说他们事先不曾有所沟通,那实在也太过巧合了。右司谏苏辙暂时保持了独立的姿态,没有加入到声讨“违赦出兵”的行列中去。他于八日再上弹疏,提醒太皇太后“近岁奸邪,惠卿称首”,必须诛杀。透过太皇太后,来自台谏官的舆论压力不断传递到宰相府,十八日,朝廷发布命令,褫夺吕惠卿文臣荣誉职衔,连降四级,发往苏州,监视居住。对于这一处理结果,台谏官十分不满。二十日,四名谏官全员出动,采取了集体行动。左司谏王岩叟、左正言朱光庭、右司谏苏辙、右正言王觌在太平兴国寺戒坛集会,联名上疏,重申吕惠卿罪在不赦,要求太皇太后“特赐裁断”,“为国去凶”。接获奏札之后,太皇太后当即批示:“吕惠卿罪恶贯盈,目前的处分太轻,谏官意见极大。要流放到更偏远荒凉的地方,以平息公论。”谏官的集体奏札、太皇太后的批示与十八日的“吕惠卿苏州监视居住令”一起,被送到了宰相府。就在司马光、吕公著等人还在商讨之际,二十二日,御史台全台出动,声讨吕惠卿违赦出兵,无父无君之罪,请求太皇太后“要毫不迟疑地清除奸邪,赐吕惠卿一死,以安天下!”喊杀之声,甚嚣尘上。
太皇太后的批示,吕公著在宰相办公会上反反复复读了三遍,最后总结说,太皇太后的意思,只是要把吕惠卿贬到更偏远的地方,以示警戒。二十三日,经宰相府集体讨论,上报太皇太后和小皇帝批准,朝廷公布了对吕惠卿的新处分—贬往条件更差的建州监视居住,官阶降为建宁军节度副使,不得签书公事,这与苏轼被贬黄州的情形差相仿佛。
吕惠卿的贬官制书同样出自苏轼的手笔。这一次,苏轼丝毫没有掩饰复仇的快感,他以小皇帝哲宗的口吻,这样写道:“凶人在位,民不安居。惩罚不当,士有异论。滔天罪恶,必须严加惩处,才能垂范后世。……我即位之初,首先发布的就是安边诏令,而吕惠卿假称号令,肆行奸谋。王者发令,譬如出汗,汗出不返,令行禁止,却没想到会被奸贼利用。如此祸国无道的行为,自古罕闻。孔子治鲁七日即杀乱臣少正卯;舜帝英明仁武,对奸臣贼子流放的流放,杀戮的杀戮。朕初即位,心怀宽宥,对吕惠卿只薄示惩戒。”换句话说,论罪行,有三个吕惠卿也不够杀;不杀他,只是因为太皇太后和皇帝的仁义。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太皇太后怎么可能想到发布和解诏书?
吕惠卿固然有罪,然罪不至死,眼下尤其不是穷追猛打的时候。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晁仲约的故事。那还是在仁宗朝,范仲淹与富弼主持新政,晁仲约为高邮知军,贼来无兵可挡,为保一方平安,竟然以地方长官的身份亲自出面号召富户出钱来犒劳土匪,土匪拿了钱物,果然就绕道他往了。晁仲约的荒唐事迹报到开封,富弼勃然大怒,誓必杀之,以为不杀不足以明朝廷之尊严、正官场之风气。范仲淹却坚持认为事出有因,二人在仁宗面前发生了激烈争论,富弼乃至面红耳赤、怒发冲冠。终于,在范仲淹的坚持下,晁仲约的脑袋保住了。富弼当时极度不服。范仲淹说:“本朝不杀大臣,这是非常仁厚的好传统。你今天撺掇皇帝杀死一个晁仲约不要紧,万一他杀得手滑了,早晚有一天会杀到你我头上啊!”
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和制度可以硬性约束皇帝,而皇帝却掌握着每个人生杀予夺的大权。这便是秦始皇建立帝制以来华夏政治的最大秘密。本朝以仁厚立国,“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杀大臣,不杀言事官,这才有了一百二十年的清明政治。台谏官与大臣同在“不杀”之列,同样是被“祖宗之法”的宽容滋养着的。而如今这群台谏官却杀声震天,这样下去,本朝的仁和之气必将消失殆尽。必须寻找机会,重提和解议题,恢复本朝和气。这是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的共识。
重申和解的机会被吕公著找到了,这就是“贾种民任命案”。神宗朝的大理寺一度专治刑狱,特别是官员犯罪,而大理寺丞是法官。贾种民在担任大理寺丞期间,与时任御史中丞蔡确遥相呼应,“专门中伤善良”,后来被贬到地方担任副州长。如今贾种民副州长任满回朝,正在等待新的任命。贾种民的到来引起了殿中侍御史林旦的注意,林旦旧事重提,弹劾贾种民“舞文深酷之罪”,请求予以严惩。林旦所举的例子,恰好是贾种民借“陈世儒杀母案”陷害吕公著一事。
对于“陈世儒杀母案”,太皇太后印象深刻—那可是当年轰动朝野的恶性案件,审理过程长达三年,从开封府转到大理寺,又从大理寺转到御史台,最终,包括陈世儒在内的十七名案犯被处斩,因此案遭受处分的官员多达数十人。
陈世儒是前任宰相陈执中的儿子。陈执中家风着实不堪,仁宗朝就出过陈执中爱妾张氏凌蔑正妻、打死婢女的丑闻。嘉祐四年(1059)四月,陈执中过世之后五日,正妻谢夫人获得仁宗皇帝允准,在陈执中柩前剃发出家,与陈家一刀两断,京城之人,“莫不称快”。这位性情残暴的张氏如夫人,就是陈世儒的生母。陈世儒“颇承母教”,同样喜欢虐待婢女。终于,在元丰元年(1078),有婢女不堪忍受,逃离陈家到开封府上告,揭发陈世儒夫妇谋杀张氏。杀母悖逆人伦,大伤风化,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神宗立即指示开封府严查。陈世儒夫人李氏的母亲吕氏,是吕公著的侄女。吕公著当时是枢密院的二把手。吕氏回到娘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吕公著给开封知府苏颂递个条子为女儿说情。吕公著深知神宗脾性,知道请托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牵连无辜,咬紧牙关一口回绝,眼睁睁看着老侄女抽抽噎噎地走了。
后来这案子从开封府移送大理寺,大理寺丞贾种民在讯问的时候故意诱导李氏,试图把吕公著拖下水。吕公著的女婿都被叫去问了话。吕公著则一度主动停职谢罪,直到神宗亲自出面澄清,这才重新出来工作。大约正是因为意图诬陷吕公著,让神宗对贾种民产生了结党营私的怀疑,最终,贾种民被贬出京,降级担任副州长。
林旦的弹章,勾起了太皇太后的回忆,她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要看看吕公著会怎样处理这旧仇人。在第二天的帘前办公会上,太皇太后主动抛出了林旦的奏札。让太皇太后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吕公著却要求任命贾种民为州长,这分明是提拔了。太皇太后大惑不解。
吕公著说:“太皇太后明鉴,这个人的确害过我,但是他已经得到了惩罚。如今我正在相位,倘若贾种民因为过去的错误而获罪,那么,这会向天下传递怎样的信息呢?惩罚贾种民是小事,朝廷因此丧失宽容的大体,这才是大事啊。”
这句话,显然并非只针对“贾种民任命案”而发,太皇太后陷入了沉思。“朝廷大体”是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反复陈说、极力维护的。恶要除,但是除恶不能伤了和气。王安石的路线统治宋朝十五年,几乎眼下所有的官员都是在王安石路线下成长起来的,政策调整和高层的人事变动已经让他们感到了不安,再继续扩大打击面,只会让不安的情绪持续发酵。想当初朝廷罢黜吴居厚的时候,开封城里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一宿,那种喜悦,太皇太后是感受得到的。而如今,蔡确、章惇已经下台,可是朝廷的各项政策、措施仍然推行不利,似乎各地的官员都在犹豫观望。那种不断蔓延的疲沓情绪,太皇太后在帘子后面也能感受得到。吕惠卿的处分案,甚至在宰相大臣中都得不到共鸣。这样下去,实在不是朝廷之福。唉,恐怕是时候告别先朝旧怨,卸下包袱,勉力向前了。
太皇太后一宿没合眼。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宫中传旨,今日视朝,着三省与枢密院共同进对。见礼已毕,帘子后头递出了一封太皇太后的亲笔手诏。吕公著奉命宣读,展开捧定,未及开口,一眼扫去,顿时泪盈于睫。诸大臣听罢,也是异口同声赞美太皇太后圣明。手诏内容如下:
先帝变法,目的是要行宽厚之政,让老百姓得到好处。而某些官员不能体会朝廷本意,一味追求立功受赏,导致先帝法令在推行中出现重大偏差。政策制定不当者有之,搜刮聚敛毫无节制者有之,奸邪附势者有之,掩盖错误者有之,结交权贵者有之,开边生事者有之。上述种种,对民生造成了极大伤害,时间越久,弊端越突出,导致舆论一片批评之声。倘若不加肃清,必定扰乱纲纪。朝廷因此对其中的罪大恶极者进行了贬谪驱逐。但这也造成了其余相干人等日夜恐惧,焦灼不安。朕则以为,当此新政初开之际,一定要存恤朝廷大体,昭示宽容之恩。对于上述人等,一概不再追究弹劾,令其改过自新,安心本职。请照此意,拟作诏书,布告中外。
这是真的要抛弃前嫌,协力向前了。何天下之幸也!
吕公著召来了中书舍人范百禄,当面叮咛,要他务必仔细体会太皇太后的美意,斟酌成文。太皇太后的这封手诏,最核心的内容是什么?第一是要对神宗朝做一个总结,结束争论,稳定人心—先帝的政策,出发点绝对是好的,问题都出在了执行层面上。保住先帝这面旗帜,才能避免思想的混乱,维护大局的稳定。第二是要肯定太皇太后摄政以来惩处贪官恶吏,整肃政风、调整政策的做法,罪大恶极者必须惩处,此事大快人心。第三是要宣布整肃的结束—整肃是必须的,但绝不能扩大化,扩大化就乱了。第四是要给那些在神宗—王安石时代成长起来的官员吃一颗定心丸,让他们能与朝廷同心同德—这便是“朝廷大体”。范百禄草成之后,吕公著反复斟酌。两天之后,六月二十八日,一封洋溢着和解精神,维护朝廷大体的诏书呈送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范百禄完美地传递了太皇太后手诏和吕公著口头指示的精神。诏书以哲宗皇帝的口吻宣布:
朕追思先帝在位,讲求法度,目的就是要行宽厚之政,惠泽天下百姓。而某些官员,不能推原朝廷本意,或揣测圣旨肆行掊克,或胆大妄为骚扰边境,或接连兴起大狱牵连无辜。弊端积累,久而弥甚。这就是为什么批评不能停歇,朝廷必须惩奸处恶,革除弊端。端正风俗,振作纲纪,是出于公心,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罪行昭彰者已正法度,作恶为巨者已遭贬斥。其余的错误问题则可以宽大处理,不再追究,以免破坏天地间的和谐。孔子不为已甚,舜帝崇尚宽容,为国之道,务必要保全大体。凡今日以前有相关问题错误的,一概不问,言官不得再行弹劾,有关部门不得再加惩处,让他们自我反省,共同营造美好的风俗。谨此布告,中外臣僚,深体朕意。
这是一则信号明确的“和解诏书”,它相当于一次专门针对官员的大赦,目的就是要营造团结的氛围,把官僚集团从旧日恩怨、恐惧和焦虑中解脱出来,共同应对当下的治理任务。
六月二十八日,“和解诏书”草成。与此同时,和解的信息像春风一样迅速传遍了开封政坛—这是宰相大臣们不约而同的“有意为之”。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则“和解诏书”一直拖到七月十一日才得颁降;并且,最终的诏书中删掉了至关重要的一条,那便是“言官不得再行弹劾”八个字。没有了这八个字,整个诏书就成了一纸空文。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太皇太后改变了心意?
台谏官!御史中丞刘挚、殿中侍御史林旦、监察御史上官均、左司谏王岩叟、右正言王觌闻风而动,纷纷上疏猛烈攻击“和解诏书”,说它是“戒言之诏”,“名义上是安慰罪人,其实却是要约束台谏官,不让人说话!”“惩处一两个奸臣就担心他们的同类会恐惧,因此感到疑惑,要说好话来慰劳他们,这分明是姑息之政!”“这样一则诏书颁降之后,老奸巨猾倒是安心了,可是忠臣义士呢?陛下让他们如何安心?如何自处?”
台谏官沉浸在他们用文字所构筑的“忠奸对立”当中,把任何一点有关和解的信号都看作是对“奸邪”的妥协,对“忠贤”的背弃。而太皇太后此时显然缺乏作为一个最高统治者应有的格局、襟怀和定见,她在两种政治势力之间摇摆,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是她所信任的,台谏官也是她所信任的。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拼命想把她往上拉,拉到一个超越派别、超越个人得失的立场上去,从江山社稷的长远利益出发来看问题,把大宋看作是一个整体,要给大宋体面,抛弃前嫌,领导朝廷团结一致向前走。而台谏官则拼命想把她往下拽,拽回到更为现实的利益得失中来,“陛下以为吕惠卿违赦出兵是这么简单的吗?吕惠卿一个地方官哪有这样的能力?陛下试想,当时如果没有蔡确、韩缜、章惇这些人的支持,区区一个吕惠卿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大事?陛下,陛下!”“必定是宰相大臣与边帅内外勾结,才会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这样的事情也要放弃追究吗?倘若如此,太皇太后与皇帝陛下的权威何在?若陛下之权威都不能保全,那还有什么‘朝廷大体’可言?”
太皇太后被台谏官所描述的阴谋吓住了,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上朝,她隔着帘子看诸位宰相大臣,怎么看都觉得面目模糊,态度可疑。“和解诏书”被再度提交到帘前办公会,太皇太后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决,“‘言官不得再行弹劾’八个字必须拿掉”。
宰执之中,司马光病情恶化,自六月十二日起再度病休,缺席讨论。在场众臣,乍闻此语,都有一种被打了一记闷棍的感觉,随即低头噤声,范纯仁争而不得,吕公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集体“领旨”退下了。
“和解诏书”遭遇宫刑。台谏官开始了对“吕惠卿违赦出兵”一事的穷追猛打,最终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八月十四日,王岩叟、朱光庭在延和殿奏对,与太皇太后当面“复盘”此事。
朱光庭先发言,他说:“吕惠卿擅自发兵一事,无疑是蔡确、章惇有意欺罔陛下。不错,吕惠卿确实拿到了两份中央命令,那两份中央命令上也确实有‘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的字样。但是,请陛下务必留意时间,那两份命令,第一份是在先帝弥留之际。以先帝那个时候的健康状况,怎么可能有力气签字批示?无非是蔡确他们要应付吕惠卿,故意作假!”
“没错!”王岩叟接着说,“第二份命令的发出时间是先帝的二七之日,太皇太后陛下正在哀痛悲伤之际,哪有精力仔细审察每一份文件?!肯定是蔡确、章惇他们把这份文件混杂在常规政务当中,蒙蔽陛下,骗取了签字!”
王岩叟、朱光庭正说得义愤填膺,忽听得帘后一声怒喝:“恁时那里理会得,只做熟事来谩过!”
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太皇太后相信,台谏官才是最忠诚的臣子,宰相大臣们都是有私心的,权力越大私心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