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是“以己度人”的,我们把自己代入规定情境,想象着别人可能做出的选择,从而做出判断,这在心理学上叫做“感情投射效应”。
要想改变神宗的政策,就必须罢免神宗时代的旧宰相—“除旧”方可以“布新”。这道理,司马光明白。然而,该如何“除旧”?司马光所想象的,是一种自然平和、符合本朝政治传统的方式:蔡确上表请辞;太皇太后和哲宗下诏慰留;蔡确坚辞,愿处江湖之远,以适冲退之志;太皇太后和哲宗不得已而受之,下诏罢相。罢相诏书以褒扬老臣历史贡献开头,以伴随着优厚待遇的新任命作结。如此一来,“臣行其志,兹为自得之全;君笃于恩,深惜老成之去”,旧相的谦冲与新皇的大度相映生辉,既实现了高层的人事调整,又弘扬了“君子难进易退”的美德,为天下士大夫做了表率。整个罢相过程,从头到尾都闪耀着儒家政治理性的光辉,这就是司马光理想中的“除旧布新”方式。可能吗?可能。本朝惯例,先帝葬礼结束,旧宰执便会主动请辞,以便给新皇帝更为广阔的施政空间。想当初,神宗初政,韩琦就是这样体体面面地离开,衣锦还乡的。幼稚吗?有一点儿。因为蔡确不是司马光。
蔡确有两个时间节点可以请辞。第一个是元丰八年(1085)十月二十四日,神宗的安葬仪式结束。这一次,他没有请辞。第二个是十一月五日,神宗的祔庙之礼结束,在庄严盛大的“大成之舞”舞乐伴奏下,神宗的神主被奉入太庙第八室,进入“列祖列宗”序列,先帝葬礼正式告成。倘若蔡确是司马光,那么,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应该上表请辞了。然而,五天,十天,二十天……直到十二月苏轼还朝,司马光所设想的那一幕仍未发生。旧宰相应得的升祔恩泽—品阶提升与优厚赏赐,蔡确坦然接受,甘之如饴,却并未提出司马光预想中的辞首相表;相反,蔡确的追随者在不断地制造舆论,鼓吹蔡确在先帝驾崩之际拥立今上的定策之功。
蔡确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到手的权位呢?想都不要想,蔡确又不是你司马光!侍御史刘挚冷笑一声,摇摇头,继续奋笔疾书,写作他的又一份弹章。刘挚小司马光十一岁,长苏轼七岁、苏辙九岁,中第却在苏轼、苏辙兄弟之后(嘉祐四年,1059),是与苏氏兄弟资辈相近的政治人物。刘挚初任县令,便敢于顶撞上司,为民请命,政绩突出,因而得到韩琦、王安石的赏识,王安石试图将他延入门下,神宗又任命他做监察御史里行(助理监察御史)。刘挚目睹新法推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端,正愁无法上达,一旦得到御史之位,“欣然就职”,下班回来就吩咐家人“收拾好行李,我们在开封不会住太久的”。果然,不到四个月,刘挚就被贬去衡州管理盐仓了,然而他该说的、想说的、能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刘挚的名言是“做臣子的,怎能一受到权势的压迫,就缄口不言,让皇帝不知道实际情况呢!”这就是刘挚,不畏强御,嫉恶如仇,正直敢言,朋友们赞美他堪比包拯、吕诲,刘挚也以此自诩,下定决心,要把蔡确赶下台。
神宗升祔之前,刘挚和监察御史王岩叟(1043~1093)已经几次上疏,请求罢免蔡确。司马光请人给刘挚带话,说:“过不了多久,蔡确自己就会离开了,做事情何必如此露骨呢?”司马光所爱惜的不是蔡确,而是朝廷大臣的体面,大臣的体面即是朝廷的体面。捎话的人是刘挚的上司傅尧俞。当着傅尧俞,刘挚没有多做辩解。私底下,他跟王岩叟都觉得司马光实在是过于一厢情愿了,蔡确倘若如此高尚,那就不是蔡确了。
高尚与蔡确无缘,蔡确的特点就是为了追求权位不择手段。他是怎样上来的呢?罗织罪名审查别人,搞掉一个,取代一个,步步高升。他搞掉的第一个人是知制诰、判司农寺熊本(1026~1091),然后他就当了知制诰、判司农寺;他搞掉的第二个人是御史中丞邓润甫(1027~1094),然后他就成了御史中丞;他搞掉的第三个人是参知政事元绛(1008~1083),然后他就当了副宰相。“批其亢拊其背而夺之位”,这就是蔡确的风格!
蔡确当然知道“体面”对于士大夫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对“体面”的态度却是利用而不是维护。他搞掉参知政事元绛,是从太学的一个小案子入手的。太学生虞蕃控告学官,本来是桩小案子,结果却被蔡确搞成了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包括翰林学士许将(1037~1111)在内的一干人犯都被抓了起来。觉得冤枉,羞辱,不肯低下你们高贵的头颅吗?好办!蔡确把这帮“体面”的士大夫和读书人戴上刑具,关进一间窄小的牢房,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还派了狱卒混杂其中探听消息。牢房之中,置大盆一只,羹、饭、饼、肉都丢进盆里,用勺子粗暴地搅和在一起,就像是猪食狗食一样。然后,就这样关着这帮“体面”人,不审不问。过了几日,再拉一个出来审,就问什么招什么了。这就是蔡确对于“体面”的认识—“体面”是士大夫的软肋,除了让人软弱,没有其他用处。所以,他怎么可能为了“体面”主动求退呢?要想让蔡确离开,必须抓住他的把柄,或者由太皇太后出面,因此,说服太皇太后才是当务之急。对于不爱惜“体面”的人,是不必讲究什么“体面”的,凡可以奏效者,皆可一试,何必择手段?这就是刘挚的态度。
灯花爆亮,旋即暗淡。刘挚唤书童进来给灯剪芯添油,自己趁机伸了一个懒腰。生性好斗的刘挚兴奋得头皮发紧、肌肉发痒,他决定不睡了,趁着思如泉涌,把这一篇弹章作好!蔡确必须下台,章惇必须下台!
次相韩缜虽然名列第二,但是在台谏官的弹劾序列中却不占主要地位。被排在第二位的弹劾对象是枢密院长官章惇。刘挚认为:“蔡确和章惇,都是当初欺罔先帝造作法令,鼓吹维护新法态度最坚决、在位时间最久的人。如今这两位,一个占据宰相府为首相,一个占据枢密院为长官,气焰嚣张,权势震慑中外,又安插朋党,一天到晚地算计如何巩固权位,就等着有一天路线再翻转过来,好清算今天的事情。人们之所以恐惧观望,不能定下心来专心一意地为朝廷做事,就是因为这两个人的存在!”
为什么是章惇?性格决定命运,此人太嚣张了!就连太皇太后也曾当面领教过章惇的嚣张与凌厉!十月初,三省—枢密院合署办公,同时面见太皇太后,第一项议程是讨论谏官人选。仁宗朝行之有效的谏官制度和谏议传统,在神宗朝遭到破坏,几乎荡然无存。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则被新建的“六察制度”困在了琐细的行政监察事务中,“专事检点文书,计算得失,纠正过错”,无法对朝政展开有效批评;而在此制度之下,大小官员天天忙着改错都忙不过来,也没有心思认真检讨施政得失。规定细如牛毛,管住了人,疏略了事。密如网罗的考核制度之下,是朝廷国家治理乏力的不堪事实。吕公著回朝之后,极力劝说太皇太后恢复元丰改制前的台谏言事传统,允许御史言事,重新充实谏官队伍,作为政策调整的舆论先导。
会议伊始,太皇太后亲自提出了五名谏官人选,命令宰相、枢密共同讨论:左谏议大夫范纯仁,左司谏唐淑问(?—约1086),左正言朱光庭(1037~1094),右司谏苏辙,右正言范祖禹。这五个人都在吕公著和司马光的推荐名单上,资历、官声、人品都是响当当的。太皇太后很是得意,故意问道:“这五个人怎么样?”众人回答:“符合外界的期望。”照常理,太皇太后提名,中央领导集体通过,剩下的事情就是走流程形成公文下发了。
让太皇太后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议程即将结束之时,章惇忽然开口了。章惇说:“按照惯例,谏官的任命首先需要由两制以上的官员推荐,然后由执政官拟定候选人,再报请皇帝选择批准。如今这个名单是从宫里出来的,但不知陛下是怎样了解这些人的呢?难道是身边的人推荐的吗?这个侥幸之门实在是不能开呀!”
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不是宦官,就是外戚,外戚干政、宦官擅权,这在本朝的政治传统中是大忌。太皇太后爱惜羽毛,自律甚严,闻听此言,顿时就耸起腰背,挺身坐直,脱口而出,答道:“这都是大臣推荐的,不是身边人!”
太皇太后急于为自己辩护,殊不知此言一出,正堕入了章惇的算计。章惇说:“大臣荐人应当公开,怎么能密荐呢?”
章惇说罢,用凌厉的目光将朝堂上的众人巡视一过,又转回头来望着帘子后面的太皇太后,接着说道:“台谏是用来纠弹宰相大臣的不法行为的,本朝传统,每任命新的宰相执政,他的亲戚、他推荐过的人中有做台谏官的,都要转岗。如今皇帝年幼,太皇太后摄政,更应事事遵循传统,不可违背祖宗法度。”章惇这一番讲话,义正辞严,并且有非常明确的指向。范祖禹是吕公著的女婿,范纯仁与司马光和韩缜都有姻亲关系。这都是要避嫌的!
果然,司马光先沉不住气了,说:“范纯仁、范祖禹做谏官,是众望所归。如果是因为我妨碍了贤者的进路,我情愿避位!”
老实说,这句话实在是不够高明,简直近于赌气,水平只与太皇太后接近。果然,这个球,章惇毫不费力地接住,又稳稳地击了回来:“韩缜、司马光、吕公著肯定不至于有私心,只是万一将来有奸臣执政,把二范的任命当作先例援引,引用亲戚和自己推荐的人当台谏官,蒙蔽皇帝的聪明,那就绝非国家的福气了。”在章惇的坚持下,朝廷重启了谏官的推荐程序,最终,最初的五个人选之中,除了范祖禹、范纯仁,都做了谏官。章惇成功地阻击了二范的谏官任命,也打击了司马光和吕公著。
这场交锋让太皇太后和司马光、吕公著深刻地领略了章惇的厉害!也让我们—这千载之下的旁观者—看到了司马光和吕公著的愚钝。章惇质问太皇太后的前提其实是大有问题的。章惇说,“谏官的任命首先需要由两制以上的官员推荐,然后由执政官拟定候选人,再报请皇帝选择批准”。这话对,也不对。第一,在宋朝的政治传统之中,一直都有皇帝“不经臣僚荐举而亲命台谏官”的做法,比如英宗朝,御史台两名御史出缺,“推荐的名单还没上呈,英宗就从宫里边降出了范纯仁、吕大防的名字任命为台官”。第二,从政治伦理上讲,皇帝亲自任命台谏官是说得通的—台谏官最重要的功能是监督朝政,而朝政的领导人是宰相大臣,因此,台谏官盯防的重点是宰相大臣,所以,台谏官要严格回避宰执。作为个人的皇帝当然也在台谏官的监督范围之内,然而作为朝廷国家象征的皇帝则有权力选择台谏官,因为“这个皇帝”是大私为公,并无私利的。太皇太后虽然不是皇帝,但是此时此刻,她是皇权的代理人,直接任命台谏官,凭什么英宗做得,太皇太后就做不得?!司马光、吕公著的脑子如果足够快,搬出英宗、仁宗来,是完全可以驳倒章惇的!太皇太后政治经验有限,又是自身受到攻击、急于自卫之人,想不到这一点,可以原谅。司马光、吕公著也想不到,我们就只能说遗憾了。而他们之所以想不到,恐怕也和太皇太后一样,都太过在意自身道德的完美,一遭攻击,便转内省,完全忽略了自身所处的地位与所持的政治目标!这种道德洁癖,就政治家而言,简直就是幼稚病!
至于章惇所说的,生怕二范以宰执亲戚的身份为台谏官会被奸臣利用,也实在牵强尴尬。台谏官回避宰执的制度恐怕早就已经被破坏了吧?王安石执政之初,御史台上上下下,有多少是王安石的人?一心为新法唱赞歌的李定是在王安石的力挺之下破格进入御史台的;御史台的副长官谢景温一直跟王安石关系很好,而且还是王安石弟弟王安国的姻亲;薛昌朝、王子韶进入御史台,都是因为王安石的赏识。这些事例,司马光、吕公著不容不知,然而这两个人都没有提到。是没有想起来,还是不屑于拉低水平,与较高下?这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朝堂之上,十月初的这场宰执合署办公会,以章惇的趾高气昂、司马光、吕公著的惭愧不平宣告结束。章惇又一次成功地羞辱了司马光,但是,倘若他认为这是一种胜利,那么,我们只能说,章惇也犯了幼稚病,而且病得着实不轻。
章惇在羞辱司马光,司马光一味隐忍,这已经是开封政坛尽人皆知的秘密。十二月中刚刚回到开封的苏轼,幸而不幸地,做了司马光与章惇之间唯一的调停人。
元丰八年(1085)五月,苏轼被任命为登州知州,结束了黄州东坡七年的贬谪生涯。他于七月下旬启程赴任,十月十五日,抵达登州;五天之后,便接获了回京出任礼部郎中的调令。此时的苏轼,心中竟然不无遗憾—他早就听说登州有海市蜃楼,如此人间奇景,千里迢迢而至,不得一见而去,这如何使得?以苏轼的性格,岂容抱憾而归。他跑到海神广德王庙求告了一番,第二天竟然就看到了通常只在夏秋季节出现的海市奇观。老天如此眷顾,“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苏轼高兴得简直要跳舞。苏轼本就生性乐观,在登州得见海市的幸运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他坚信他本人和大宋王朝都将迎来一个更美好的新时代。
元丰八年十二月初,苏轼抵达首都开封,就任礼部郎中。他先去拜访的,是老师司马光。在司马光家的客厅里,苏轼终于亲眼见到了闻名遐迩的“客位榜”。“客位榜”即“告来客书”,是司马光就任副宰相之后,亲自起草亲手抄录的。仆人去通报的当口,苏轼仰读榜文,心中大不以为然:
来访诸君,如发现朝政缺遗、庶民疾苦,想要向朝廷贡献忠言的,请按制度以合适的文书形式上报……倘若只是用书信的形式来报告我私人,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至于对官职待遇有所不满,要求调整的,有冤屈希望平反昭雪的,但凡与自身利益有关,并请按制度上状申诉……私人宅第之中,请勿谈及。司马光再拜上禀。
今夕何夕?正当大门洞开,接纳申诉,凝聚人心,尽可能团结各路人马,形成一支调整变革的力量!而榜文之中所表达的,却是对规章制度近乎严苛的执守,对于潜在同盟的推拒。真真是个“迂叟”啊!司马光的“清德雅望”的确令人敬重,然而,他的“应务之才”却实在堪忧。这样的“司马相公”,如何能应付得了当下这复杂的局面?苏轼心中闪过一丝隐忧。
待看到“迂叟”本人,苏轼忍不住热泪盈眶。一别经年,司马光真的是一个老人了,须发花白稀疏,瘦得几乎脱相,精神却还好。见礼过后,又说了几段往事,司马光屏退左右,只剩下师生二人。苏轼以为老师这是要有所嘱托、有所吩咐了,没想到司马光所说的却是这样一件事—司马光要苏轼代为向章惇致意,希望章惇不要总是当众留难自己。这件事司马光说得十分吃力,虽然并无旁人在场,司马光的脸还是涨得通红。
这便有何难呢?苏轼满口答应,从司马府上出来,便直奔章惇府第。章惇一听是苏轼到了,先嚷着让夫人张氏置酒,要与苏轼同醉,一洗数年风尘。酒过三巡,半是真话,半是笑话地,苏轼把司马光托他的事讲了。章惇听罢,先大笑了一阵,然后便说起司马光的种种愚钝,又说:“用这样的人来主持大局,太皇太后的眼力显然不行啊!”
等章惇笑够、说够,苏轼给他讲了一段三国故事:“你老兄知道,蜀国有个许靖,名气大得不得了,可是没什么真本事。刘备很瞧不起他。法正劝刘备说:‘许靖的虚名天下尽人皆知,倘若你不尊重他,天下人一定会认为你轻视贤人,这会搞坏你的名声。’刘备觉得很有道理,就用许靖做了司徒。”说完,苏轼笑吟吟地盯着章惇,说:“许靖尚且不可轻慢,更何况是司马光呢?”
章惇一怔,随即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拊掌大笑道:“好!说得有理!咱们且敬敬这贤人!”苏轼酒量不行,不再陪饮。刚好张氏带着丫鬟亲自来上刚出锅的热炒,说是特意为苏轼准备的,要他尝尝是什么。苏轼尝了一箸,不禁大叫起来:“哎呀呀,苦笋! 真真的想死我了!子厚兄与嫂夫人厚意,轼感激不尽!”
在后来的历史书写中,章惇是奸臣,苏轼是忠良,忠奸判然,势不两立。然而回到历史现场,章苏之间的友谊却是那样真实。章惇比苏轼大两岁,嘉祐二年(1057),二人同榜中进士。但是,章苏友谊的起点却并非他们的同年关系—章惇弃官了,原因简单而粗暴:嘉祐二年的状元名叫章衡(1025~1099),是章惇的侄子,名次排在侄子后面,章惇感到羞耻,受不了,干脆回家“复读”去也。两年之后,章惇以第一甲第五名的好成绩再次考中,做了刘挚的同年,官授商洛县令。又过了两年,苏轼考中制科,也被分配到陕西工作。嘉祐七年(1062)秋,长安(当时叫做永兴军)解试,苏轼和章惇都被抽调来参与考务,二人这才正式相识,结为好友。那一年,苏轼二十六,章惇二十八。后来王安石变法,章苏政见分歧;再后来,祸起乌台,苏轼落难,章惇得神宗赏识,步步高升;章惇对苏轼的友谊却未有丝毫中断。“乌台诗案”,章惇是为苏轼说了话的;苏轼被贬黄州之后,章惇又曾主动写信表示慰问。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苏轼能不感激?
苏轼为司马光充当说客的底气,便来自章苏之间二十年的友谊,以及章惇对苏轼难得的“看得起”。章惇真正看得起的人,这普天之下,能有几个?
近乎变态的骄傲,构成了章惇生命的底色。“复读”只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开端,更能说明问题的,是“绝壁题字”的故事,这个故事同样有苏轼的参与。有一天,章惇和苏轼把臂同游终南山,路过仙游潭,潭水下临绝壁,平滑可爱,远远观之,如同粉墙,邀人题诗。上去之后,章惇问苏轼要不要下去题字,苏轼摇手,笑说不敢。没想到,章惇却真的让人从附近的庙里找到了大笔、漆墨和绳子。他把绳子一头拴在崖边的树上,一头拴在腰上,又把袍子的下摆系在腰带上,慢悠悠地滑了下去。苏轼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等到随从们把章惇拉上来时,苏轼的心还在突突地跳个不停,章惇却神色如常。下山路上,回首望去,绝壁上是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苏轼章惇来”!章惇得意地问苏轼:“这几个字还入得子瞻兄法眼否?”苏轼含笑点头,先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章惇的后背,开玩笑说:“子厚兄将来一定能杀人!”章惇不解,问为什么。苏轼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的命都不惜,更何况是别人的命呢!”苏轼说罢,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这样一个故事出现在正史的《奸臣传》中,具有强烈的暗示色彩,它仿佛在告诉读者:“看,这是一个狠角色,他将来是一定会造恶的!”奸臣自来恶,这是传统史书的书写逻辑。抛开这种逻辑,我们能看到什么?一个争强好胜到可以不要命的年轻人!章惇高大的躯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无论遇到善,还是遇到恶,都可以发挥到极致。
那么,章惇遇到了什么?神宗—王安石对效率不顾一切的追求。所以,在章惇的身上,我们看到的便是排除一切“不可能”贯彻上级意志的力量。熙宁五年(1072),章惇主持梅山开边,武力征服现在湖南湖北山区的少数民族,“杀戮过当,无辜死者十之八九,浮尸遮蔽了南江的江面,下游的人几个月都不敢吃江里的鱼”。—章惇果然“能杀人”。我们还看到了一流的行政执行力和领导力。章惇管理首都的兵工厂“军器监”期间,三司发生火灾,他指挥救火,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如大将临阵。神宗在楼上现场视察救灾,看在眼里,第二天就提拔章惇做了三司使。我们还看到了近乎苛刻的廉洁自律,元丰三年(1080),章惇就已经当上副宰相,进入了中央领导集团,但他从未为家人亲戚谋求官爵,即使是正史的《奸臣传》都承认,“他的四个儿子都是进士出身,只有老二章援进入了开封的馆阁,剩下的三个都是像普通人家的子弟一样,由人事部门按部就班地安排调遣,这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出人头地的”。章惇的自律其实是有一点“过”的,作为宰相,他本来可以合理合法地给儿子更多的照顾。在当时,王安石、吕惠卿对自家子侄都没少了特殊关照。可是,作为章惇,追求极致则是必须的。
极致骄傲,极致自律,极致聪明,极致能干,对法令制度了如指掌,且具备一流的执行力,这就是章惇。这样的章惇是能够欣赏苏轼的,因为苏轼的才华亦臻极致。对于司马光这样的“迂叟”,以及其他所有人所表现出来的任何错误,章惇都会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和批评。他辞锋凌厉,笑声干硬,嘴角永远挂着一丝不屑,让被批评的人和旁观者既愤怒又无奈。章惇以为,这样的自己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他永远也不会认识到,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同宋朝最优秀的前辈相比,他终归还是差了一格。这一格便是包容大度的宰相格局,是整体感和大局观。章惇是神宗—王安石时代所培养出来的官僚中的佼佼者,时代要求于他们的,是服从而非思考,所以章惇的视野永远是在行政和执行层面,而不是在政治层面的。那种把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融为一体作战略性思考的自觉,章惇没有。他再优秀,也只是工具化的官僚,不是高屋建瓴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