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伊犁的那段日子里,林则徐明显变得消沉起来。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谈到“制夷”,他的回答竟然是“得了且了”,能结束就快点结束吧。
这不应该是林则徐的风格,可是他能够怎么办呢?伊犁将军布彦泰久闻大名,很器重他,然而关照方式也无非是给安排一个相对轻省些的活,把他派在粮饷处当差,此外就是“终日萧闲,无所事事”。
林则徐有过获赦的机会。民间士绅曾自发筹资,准备采取用钱赎罪的方式,把林则徐从新疆接回内地,但被林家父子婉言谢绝。
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变卖不多的家财,罄其所有,亦足以自赎,更不要说去花别人的钱了,后者是林则徐的道德品质所不能允许的。
他不想这样屈辱地回到内地,既然辜负了皇帝和国家的期望,也许就应该活活受罪,他不再寄望于“生入玉关”了。
一天天过去了,边塞“雪窖冰堂”的生活严重摧残了林则徐的健康,以至于他几乎没有哪一天不生病,心情也时时处于抑郁之中。
即使在自己最困顿的日子里,林则徐也没有忘记要造福当地。1844年夏季,他捐资承修了清代伊犁最大的水利灌溉工程阿齐乌苏渠。这条水渠修成后,极大地改善了伊犁的农田灌溉状况,当地称之为“林公渠”。
在伊犁,从伊犁将军到普通百姓,没有人不尊敬这个光荣的囚徒,并皆以能够得到林则徐的书法题咏为荣。有一段时间,人们在伊犁街头争相购买用于写字的绢纸,以便找林则徐求字,最后导致绢纸都断了货,而林则徐的手迹墨宝则传遍“冰天雪海”。
好人有好报,“林公渠”诞生半年后,林则徐的人生转机开始出现了。1845年初,布彦泰鼓足勇气,向道光保举林则徐,没想到道光破天荒地点了头,允许让林则徐负责查勘南疆的垦荒情况。
这是一个可虚可实的活儿,实际上可看作道光宽赦林则徐的一个过渡,布彦泰特地征求林则徐的意见:“你是想远一些,还是近一些?”
林则徐回答是远一些。
远一些,无疑会艰苦一些,但可以更好地了解边远地区百姓的生活情况,解决他们的困难。这一路上,林则徐一边实地勘查地亩,一边到农家访贫问苦。他发现当地回民生活艰难,就提议把三万七千余顷垦田全部交给回民耕种。同时,他还发挥自己精于民生治理的长处,改进和修建了许多新型的坎儿井,又帮助棉花产区的老百姓制造纺车,后来二者被分别冠名为“林公井”和“林公车”。
林则徐行经两万余里,几乎踏遍了南疆的山山水水,使沿途百姓大获其利,并对林则徐感激涕零,称之为神人。
林则徐当然不是什么神人,他只是凡人,但他是一个具有非凡的意志品质和人格的凡人。当他得以再次为这个国家服务时,所有的坎坷、无奈、委屈都成了过往。他只知道,他深爱着这个国家,所以无怨无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重新出山后,林则徐历任陕甘总督(代理)、陕西巡抚、云贵总督,其政绩仍像过往一样显著,被朝廷加以太子太保,赐花翎。
但是林则徐更多的心结,还在“制夷”上面。当时人们都以英吉利为虑,有后辈向林则徐请教方略,没有想到林则徐出语惊人:“英吉利不难对付,以后将成为中国祸患的国家,恐怕是俄罗斯吧?”
大清国与俄罗斯的直接冲突,还要追溯到康熙年间的雅克萨之战。那是有清一代,中国对外战争的一次重大胜利,之后俄罗斯就乖乖地缩了回去。这数十年来,从未听说中俄边境有过什么冲突,所以听者很是疑惑。
注意到对方惊讶的表情,林则徐叹了口气:“我老了,可能看不到这一天了,但你们会见到的。”
林则徐的预言不是空穴来风,忧虑也不是无缘无故。
英吉利固然厉害,属于最强之“夷”,但林则徐也看出来了,这个最强之“夷”距离遥远,只能通过水路入侵,而且他们主要是想通商做生意,尚无领土上的直接诉求。俄罗斯却不一样,这个陆上邻国随时可以呼哨一声,从边境线上杀奔过来。特别是在充军伊犁期间,林则徐得以对俄国进行就近观察和研究,这让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俄罗斯军队的实力绝非从前的张格尔叛军或浩罕军队可比,也远超康熙时代,最主要的是这个国家攫取领土的野心很大,而反观己方,由于鸦片战争的影响,守备力量逐渐向沿海倾斜,已导致新疆守备趋于松弛。
这个时候,林则徐已注意到内乱的不断爆发。他担心,如果朝廷的主力再用于平定内乱,将不会有多余力量防守西北边陲,到时俄罗斯将会乘虚而入,打中国一个冷不防。
林则徐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他多么期望年轻后辈中能产生挽狂澜于既倒的英才啊:“谁能继老夫之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