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喜要走了,主仆二人依依惜别。伊里布问张喜:“这次回去,你是做幕僚还是转业?”
张喜回答:“无论做哪一行,都是以后的事,再说吧。”
伊里布又问道:“那家里生活能过得下去吗?”他知道张喜虽跟随自己多年,但积蓄并不多。
张喜笑了笑:“穷是穷一点,却没有过不下去的道理。”
听了这句话,伊里布闭起眼睛,只是摇头叹息不止。
伊里布送给张喜盘缠一千两,作为他南下的全部酬劳。张喜将其分成三份,一份留作赡养父母之用,一份赠给旧同事、旧相识以及一些老朋友,最后一份在南京买书,并载之以归。
这就够了。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张喜从此隐居乡里。他一直无儿无女,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五十岁的时候又娶了个妾,结果连生两子。乡人皆道,张喜功高而不得赏,诚为憾事,这是老天爷觉得过意不去,在冥冥中赏赐了他。
与《南京条约》有关的三大吏则各有不同的命运走向。牛鉴被刑部以“贻误封疆”罪判处死刑,但是河南百姓不忘旧恩,不仅为其修造生祠祈祷,还联名写信给朝廷要员,请其代奏皇上以求赦免牛鉴。道光允准释放,仍将牛鉴发回河南效力。
当牛鉴到达河南省境内时,沿途受到了当地百姓的热烈欢迎。路上人多到连车子都开不过去,男女老少争着拥上前去,都想亲眼看一看牛鉴长什么样,有的人甚至激动得哭了起来。
伊里布以广州将军兼钦差大臣前往广州,但那里的情况正如张喜所预计,一团糟。一方面是民心不服,粤人对《南京条约》不满,常欲“举义兵复仇”;而另一方面则是“夷情狡横”,洋人更不买账,处于夹缝之中的官委实难当。伊里布时年已经七十一岁,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却整日处于忧虑惊怕的氛围之中,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经受不起,没几个月便病死了。
三大吏里面,最得意的是耆英。自从签订《南京条约》后,他似乎觉得“洋务”不过如此,竟然有了点驾轻就熟的意思。此后,在他的主持下,又一口气签订了中英《虎门条约》、中美《望厦条约》、中法《黄埔条约》。
后代史家在评论这些条约时都忍不住叹息。如果说《南京条约》是在枪炮的威胁下不得不签的城下之盟的话,后面的一系列条约其实都是没有必要签的,基本全属于糊涂条约。近代对中国影响较大的不平等条款,诸如片面最惠国待遇、领事裁判权、协定关税权,皆出自“糊涂条约”,等于自己给自己脖子上套了一条条绳索,其严重程度远远超过《南京条约》。
这些条约的具体内容,耆英很少向道光请旨,大部分都是他自作主张,大笔一挥就算通过了,等条约签完了,再斟酌字句,编一套漂亮话上报皇帝。这时的道光也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既然打已无力,前线又必须依靠耆英与“夷人”谈判,他也就只能以糊涂对糊涂。对他来说,能把“夷人”安抚住,不要打仗,就算是最棒了。于是,在耆英所上奏折里面,全都是道光朱批的“所办甚好”或者“办理均合机宜”,其实他可能从来也没有认真看过送上来的条约抄本。
皇帝不细看条约尚可以理解,事情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耆英和参与谈判的官员对条约的内容也不甚了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屑于像当年的张喜那样,推敲一下文字,或者跟对方讨价还价,在所有谈判中,甚至连争论两句的镜头都很少能够见到。
耆英之辈对洋务和谈判秉持的原则是,“只可粗枝大叶去画,不必细针密缕去缝”。毫无疑问,对他们来说,“细针密缕”的事只有张喜那样的人才会去做,而如今这位出身或许卑下,但心灵一点也不低微的高士正深处陋巷,斯人寂寞。
耆英有多糊涂,洋人就有多精明,他们谈判前都指定耆英为谈判对象。这使得耆英在国内水涨船高,俨然被捧成了一个“外国通”,连道光也另眼相看,称其“有守有为”。可是到了咸丰当政,耆英又像琦善、伊里布等人一样被归入了“误国秦桧”之列,反过来,英国人也觉得耆英不老实,没有把他们的要求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中国皇帝,因而拒绝再与之进行接触。
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耆英自己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对朝廷而言,他也完全失去了利用价值,最终被咸丰赐令自尽。
生活开了一个多么荒诞的玩笑,最得意的变成了最悲惨的,假如消减了中间的时间过渡,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所以不要过于在乎我们曾受到的不公,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寻常百姓实在很好,独钓江渚,秋月春风,一切都是笑谈,一切亦不过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