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虎门时,关天培已经六十岁了。
关天培胆大,也不怕死,在战绩虚妄的“七战七捷”中,这位老将军的英雄形象其实并不虚妄。眼见得身边的水师舰船一艘接着一艘沉没,惊恐的水手们纷纷跳水,作为指挥官的他奋然拔出腰刀,大喝一声:“敢退后者立斩!”
在关天培的督率下,已经破损不堪的旗舰仍然连续不断地开火,尽管炮弹根本就够不着对手。在当时的情况下,关天培几无生路,但他这种自杀式的英勇举动,却打动了英方担任指挥的义律,后者挥挥手,让下属不要再开炮,听任关天培突围而去。
如果可以坚持,关天培决不会轻言放弃,他觉得坚持不住,是沙角之战以后的事。沙角沦陷后,英军将上横档岛也围困起来。上横档岛是虎门防御体系中最关键的一道屏障,近半炮台设于此处。让关天培感到格外焦虑的是,上横档岛也有跟沙角一样的软肋,即侧背空虚,只要英军从侧背进行突破,正面的炮台就失去了作用。
所以这个时候琦善喊停,正是关天培最需要的,他需要时间喘息休整,需要时间弥补漏洞,甚至如果可以实现停战,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沙角之战是守军准备最充分,表现也最英勇的一战,但结果很惨烈,使得官兵士气大挫,一部分士兵甚至因此“闹赏”,不增发饷银,就不打仗了。
谈判期间,在琦善的支持下,关天培一方面增发饷银,以鼓舞军心;另一方面,不顾英方的反对,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对炮台进行补漏。琦善的“公然抗旨”,实质上起到了拖延时间,为关天培打掩护的作用。
如果说以前与义律谈判,还有几分诚意的话,此后由于道光表明了“主剿”的态度,爵爷就只能完全靠说谎来维持了。那段时间,他不停地变换各种能想得到的招数,往往到关键时候,身体就出现这样那样的状况,然后顺势要求会议延期举行。
有一次,两人连谈十二个小时,条文都重新拟好了,义律以为大功即将告成,结果竟然又让琦善忽悠了。
谈判间隙,琦善返回广州,迎接他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道光的最新谕旨,言明会有新的“主剿”将军来广州就任,这表明他遭到罢黜只是时间问题。另一份是义律的照会,告诉他,按照两人的约定,英军已经从定海撤出,所以这次他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签字,否则再也不会客气。
两边的债主气哄哄地都来了,夹在中间的琦善再也支持不住,顺着椅子就滑了下去。这回真不是装,整个人到了天旋地转、心神恍惚的程度。
他还想再拖上两天。“重病缠身”的情况当然需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义律,不然人家不知道啊,所以琦善让专使给义律送去一个照会:请个假,顺便通知会议延期。
在专使身上,另外还带了一份琦善草拟的文件,这份文件上将“只许香港一隅”,改成了“可许全岛”。琦善叮嘱专使见机行事,说如果义律见了照会后情绪不错,那就把这件“优惠”了的文件给他,继续讨洋人高兴高兴,反之,则不要给。
专使回来时,把“优惠文件”又原样带了回来——看来义律真的挺不开心,也是,一天天就这么跟个“病人”干上火,正常人能开心得了吗?
不开心,就要找别扭。义律算是给足了琦善面子,在限定时间到来后,又多等了三天,三天一过,见不着琦善的影子,他动手了。1841年2月23日,英军舰队向上横档岛进发。
虎门防御体系由关天培亲手设计,称得上是整个大清国最强大的海防工程,其特点就是形成三重门户,由分隔三地的炮台对来敌实行层层堵截,以达到御敌于广州之外的目的。不过这一设计针对的只是像“七战七捷”中出现的少量敌舰,自鸦片战争以来,英军舰艇的数量和攻击能力已远远超出了虎门炮台所能承受的限度。
短时间内,漏洞可以想办法修补,整体布局却无法改动。关天培只能吸取教训,争取让自己不重蹈沙角战败的覆辙。趁着琦善谈判休战,他在上横档岛侧后加建了隐蔽式炮台,并增派兵勇,以确保英军无法再抄袭后路。
可是他在补住一个漏洞的同时,另一个漏洞又被对手给紧紧抓住了,英军抢先攻占了关天培未能设防的下横档岛,并以该地为制高点,设立了野战炮兵阵地。战斗开始后,英军部署在下横档岛的野炮居高临下,火力齐开,完全覆盖了关天培主防的上横档岛,打得岛上官兵一片混乱。
中英军事上的差距,不仅仅体现在武器和兵员素质上,技战术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方面。要知道,在西方的近现代战争中,无论理论还是实践,建立制高点和凭借野战炮火实施打击,都早已成为一个常识,绝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倘若把背景放到冷兵器时代,关天培绝对出类拔萃,但在横档之战中,他仅仅在军事思维上,就差着人家两到三个世纪。战斗一天就结束了,关天培英勇战死,“身受数十创以殉,天下痛之”。这位老将再次以自己的无畏表现赢得了对手的尊敬,当家人领走他的遗骸时,英舰特地鸣放礼炮致哀。关于他个人命运的预言则分毫不差:“生当扬威,死当庙食!”
与沙角之战相比,横档之战输得更加无话可说,中国军队死伤三百余人,被俘千人,英军仅有五人受伤。
十多天后,琦善被革职并锁拿回京问罪,主要原因不是打了败仗,而是有人上密折,控告他“私许香港”。
曾经的“主剿派”林则徐,后来的“主抚派”琦善,最后的命运竟然都是披头散发地被装入囚车,其间相差不过几个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