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好不如演得好,渐渐成了官员们的红宝书,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更是把这种演技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曹振镛历仕三朝,长期居于高位,号称政界不倒翁,有门生向他请教做官秘诀,此老报之一笑:“能有什么诀窍呢,不过是多磕头少说话罢了。”多磕头,就是要顺着皇上的心思来,他喜欢什么你跟着做什么,哪怕是做到不近情理的地步。
曹振镛每天上朝都是一副标准的乞丐装打扮,上面披一件旧袍,下面套一条“打掌”的裤子。这倒也没什么稀奇,因为文武百官都是如此,乍一看,整个帝国朝廷跟乞丐帮也没什么两样。说曹振镛绝,就绝在他八小时之外还有更为精彩的演出。
下朝之后,众人脱去朝袍,如释重负,该咋样仍咋样。曹振镛也换上了日常装束,但他换完装就挤进菜市场,亲自买菜去了。
曹振镛买菜,跟邻家大婶毫无区别,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为了讨价还价,与小贩争到面红耳赤,头破血流。
小贩:看您老人家像个体面人,能多少讲究点不?我的价已经喊到最低了,这一文钱无论如何不能让。
曹某:一定还能便宜,那一文钱,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小贩生气了,收起秤杆和菜:我不卖还不行吗?亏本生意,搁谁也不能答应啊。
这时曹振镛就会刷地掏出他的腰牌:我是内阁大学士,明察暗访,专门抓不法商贩,你现在就跟我去衙门吧!
小贩一看腰牌,不像假的,魂都吓飞了,这么大的官,一辈子没见过,人只要凭一句话,就能咔嚓一下,把我给弄折了栽盆里啊,“得,别说区区一文钱,您就是白拿也行。”
曹振镛倒也不会白拿,只要演出成功就开心了。
当他拎着小菜,扬扬得意地打道回府时,有关新闻自然早就上了当天头条。道光一听,我是平民皇帝,你是平民宰相,缘分哪,于是见到曹振镛总是特别亲热,臣君之间的关系如同知己。
史书上记载的曹振镛,的确是个清官,没有明显的劣迹。可一个宰相,除了当清官,更重要的是你还得干实事。曹振镛什么实事也不干,甚至也从不轻易对政事发表意见,这就是他的“少说话”。
那皇上要当场问话怎么办呢,总不能装哑巴吧?曹振镛不敢装哑巴,他装聋子:您问这事该怎么办,嗯,容我想想,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对了,刚才您问什么来着?
曹振镛确有一点耳疾,但并不是听不见,可就这被他当成了护身法宝,谁都拿他没辙,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由于演技出神入化,且基本无懈可击,曹振镛遂被外界称为“模棱宰相”。
道光上蹿下跳,忙乎半天,帝国的整体局面仍是一地鸡毛,到处都是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模棱宰相”和“模棱官员”,你要他们干点实事,他们既可以阳奉阴违,也可以巧言搪塞,反正是总能围绕政策找对策。朝堂之下,马照跑,舞照跳,酒照喝,“以德治国”和实政都刚打开一个缝,就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理想的胳膊终究拗不过现实的大腿,道光执政之初的勇健和敢为,也渐渐地被疲惫和保守所取代。
尽管连碗片儿汤都喝不上,但皇帝的工作量却着实不小,每天群臣们送上来需要他批阅的奏折都能堆成山,从早到晚,道光就是在与这些奏折战斗,而且似乎永远看不到有解脱的希望和可能。他悄悄地问计于身边的心腹大臣: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够让我稍微喘口气的?
对方想了半天,给出了个主意,不过看上去很像馊主意。上朝时,道光就依计把一些奏折给单独拣出来,然后痛斥大臣:我真是高看了你们,瞧瞧你们写的这些奏折,连文章格式都出错,字也写得不端正,歪歪扭扭,别以为这是小问题,这是态度问题,后果很严重!
道光所说的后果,就是要交吏部处分,降级的降级,撤职的撤职。这下子把群臣全给吓傻了。
文章不符合皇帝所谓的“标准格式”,字体用了稍显随意的行书,而非中规中矩的楷书,竟然就得如此上纲上线,要是奏折内容里再出一点格,那还不得抄家杀头灭九族?
上奏折跟发俸禄并不挂钩,换句话说,你就是一个字不写,也不会被扣俸禄,何苦来哉?大臣们的奏折很自然地变少了,内容也变得空泛无物,就算是御史上的条陈中,也基本找不出什么刺。它们越来越像八股,既规范又严谨,但毫不例外都在重复着各种各样的假话、空话和套话。
官场的这股倾向很快蔓延到了考场。一张考卷,考官往往不看考生阐述了些什么,有没有真材实料,只要用词上犯了忌讳,或者写的字不合他的意,甚至哪怕是写错了一个偏旁,那你就等着名落孙山吧。
科举是那个时代选拔人才的最重要的渠道,如此取士,势必导致很多真正优秀的人才无法脱颖而出。浙江杭州进士龚自珍素有才名,他在殿试中针对张格尔叛乱后的南疆治理,大胆提出改革主张,洋洋千言,令阅卷考官都惊叹不已,但结果却因楷书写得一般,只被打了个中等分数,连“优”都没评上。
龚自珍一生不得志,四十八岁那年,他辞官归隐,身后留下了那句著名的慨叹:万马齐喑究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