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原朔太郎有这样一首诗:
想去法兰西,
法兰西太远。
那就让我穿新衣,
随性去旅行。
我在伊豆度过了一个夏天。我把这首诗改后这样吟咏:
想去地中海,
地中海太远。
那就让我光脚丫,吧嗒吧嗒伊豆海里走……
诗被改得不成样子!我对自己诗心之贫乏感到绝望,但17岁的我很乐观。
我没有停止过展开自己的想象。从伊豆的海出发可以穿过东海,穿过南海,横跨印度洋进入红海,再沿着红海北上,通过苏伊士运河与地中海相连。我的思绪飞到了古希腊人称为葡萄酒之海的地中海。
9年后的秋天,我的双脚吧嗒吧嗒地行走在曾经是罗马帝国外港的奥斯提亚的海滨。
绕地球半圈花了9年的时间。这是因为当时日本整体上还很贫穷。第二年,高声讴歌战后日本复兴的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了。
我则开始了环地中海的旅行。那毕竟是1美元兑换360日元的时代,所谓旅行,在陆上就乘公共汽车,海上就乘游艇。
来到游艇码头,停靠在那里的船头都挂着写有“一个人随心而行”的牌子。你可以应聘合适的游艇上的工作,随它一起走。上了船你得工作,航行期间有食宿,可以免费乘船。
我并没有游艇工作经验,游艇却可以带我走。那游艇也就是长10米的小型游艇,只能沿着海岸航行,早晨起航,傍晚到达下一个目的地。但这样的游艇也有它的好处。
在用这种方式环游地中海的人们心目中,乘坐游艇不是玩体育,游艇只是你旅行时的“脚”。每次靠港,都可以住上几宿,在周边观光一圈。这才是主要目的。我经常遇到一些把游艇扔在港口一个多星期,跑到陆上去转悠的人。他们好像不仅把我当成驾驶游艇的助手,还当成一个旅伴。所以,我会全程与他们同行。
这个时候,我会开着借来的吉普车,沿着迦太基罗马水渠的遗址驱车100公里去探寻水源地。看了一圈北非的罗马时代遗迹,停靠亚历山大港,就能从尼罗河去开罗,再去金字塔。当然,我没有错过去耶路撒冷的机会,从大马士革穿过叙利亚沙漠,就到了帕尔米拉。现在这里已经成了战乱之地,但以前并非这样。20世纪60年代前半期似乎是世界上难得的安全时期。不论去哪里都不用检查身体,只要出示护照即可。
两年多后我回到罗马,偶然邂逅了回国后要担任《中央公论》主编的粕谷一希。当时我时间充裕,他在罗马逗留的几天都由我陪同。最后一天,粕谷先生说:
“我把‘文艺复兴的女人们’这个题目交给你,试着写写吧。”
地中海也有点转腻了,所以我接受了。粕谷先生指定的责编是当时在巴黎进行编辑学习活动,遍访各报刊社的塙嘉彦。我和他是那种可以一起用原文阅读所需史书和研究著作并交流想法的伙伴。
记得那是熬夜校对完《文艺复兴的女人们》的第一部《伊莎贝拉·德·埃斯特》,走到印刷厂门口时的事情。早晨的天空开始泛白,塙先生突然停下了脚步对我说:
“我们跟搞翻译作品的岩波抗衡一下,搞国产的吧。”
30多岁,年龄只差3岁的两个小年轻竟要对抗被视为学者大本营的岩波书店,怎么想精神都不正常。于是,我们把这件事当成了两人之间的密约。
所以,15年后他患白血病去世前,我们二人的告别也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
“我会坚持下去!”
已经说不出话的塙先生用眼神回答了我。
塙嘉彦去世后,有不少认可我作品的编辑。
每当我说起想写的主题时,他们总是说:“好呀,你写吧!”只是是杂志编辑,他们会接着说“我们会连载”;如果是做书的,他们会说“做成书吧”。
出版业不是慈善事业,即使利润不那么丰厚也是一种要营利的事业。如果老让出版社亏损,编辑不可能把“做成书吧”挂在嘴上。
所以向我伸出援手的是你们,你们不但阅读,还买我的书来阅读。
虽然我与销售量上百万册的书无缘,但有你们购买我的书,不至于使出版社的仓库堆满被退货的书,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支持!
我从未从属于什么组织,除了卖作品以外没有别的收入渠道。我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写作50年,是因为我拥有许多读者,他们通过购买我的作品为我创造了能坚持工作的环境。
在《罗马人的故事》成套发行之际,我向读者们表达过这种感激的心情。丰田公司的丰田章一郎先生笑我说“你这是遍访最终用户啊”。我虽然不能遍访全日本,但还是去了五六个地方。每到一处我就会重复同样的话。
我知道你们阅读书籍,是期待获得新的知识和阅读历史的愉悦。但如果仅此而已,那走的就是单行线。但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不是单向的。
因为购买和阅读作品会把撰写下一部作品的机会带给作者。
从那时起到现在即将11个年头。我已经没有体力遍访读者表示感谢了。
我已经决定以本卷结束我在调查、思考并以此重构历史这个意义上的“历史随笔”的创作,我应该说点什么留下来。请允许我用写在本卷最后的这句话代表我的心声:
“真的感谢你们!因为有了你们,我才得以坚持写到今天!”
此外,我把自己的全部作品列成图表请大家浏览,虽然它仅限于“历史随笔”。
你们帮助我完成了哪一部作品,在图表上一看便知。
最后再次感谢你们!用意大利语说就是“Grazie mille”。
谢你一千回!
盐野七生
2017年秋于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