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后,安东尼奥·德尔·卡莱特从翻译工作中解放出来。城墙的补充和加固这样具体的施工作业,一旦开始后就失去了进行复杂沟通的必要。哪怕马尔蒂嫩戈凭借那带着威尼托口音的意大利语,以及在克里特岛逗留期间学会的马马虎虎的希腊语,还有半瓶子醋的德语和法语,在指挥施工作业时也全无障碍。
即便如此,安东尼奥也没有参加新来骑士在抵达罗得岛时必须面对的“海盗之行”。这是因为骑士团认为,为了防范正在逼近的土耳其的攻势,连一艘船也不能浪费,并且还在不久之前停止了对土耳其船的袭击。挂着圣约翰骑士团旗帜的船只早晨驶出港口,傍晚又回到港口,但只是为了对周边海域进行监视。最近也很少能看到土耳其船的身影。对水平线上开始密布的战云,伊斯兰教徒也是同样敏感。
但是,罗得岛上却充满了活力,甚至可以称之为喧嚣。在商港,每天都有好几艘满载粮食和弹药的包租船驶入。在军港,为维修保养军船而敲响的铁锤声直到日落时分也不绝于耳。在陆地一侧,身为罗得岛居民的男人们都被动员起来,进行维修和加固城墙的作业。马尔蒂嫩戈作为技术专家过着十分充实的生活,他一回到意大利骑士馆便像死了一样倒头即睡就是最好的证明。
骑士团的高层成员都面临尚待解决的问题,连日来特别忙碌,没有官职的年轻骑士除了一周要去医院义务工作一天以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受到约束的工作。盔甲和武器的保养都由自己从出生国带来的侍从负责。很多骑士都利用这一“空闲”时期提高剑术和石弓技术,而在这种情况下,看不到奥尔西尼的身影,让安东尼奥颇感好奇。
自第一次为了去见骑士团大团长而前往其城堡,在通往中庭的阶梯上见到奥尔西尼的那个早上以来,他一直没有见过那个罗马的年轻骑士。想起当时他说的“有空来玩”这句话,安东尼奥打算去拜访一下这个口碑总不太好的人。
找到乔瓦尼·巴蒂斯塔·奥尔西尼的住所,对刚到罗得岛不久的安东尼奥来说,比料想的要难。即使被允许在骑士馆以外的地方居住的资深骑士,也大多数在各国骑士馆集中的区域租房居住,但只有奥尔西尼没有居住在那里。苦苦寻找之后,安东尼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城区中与骑士馆区域距离最远、夹在意大利守卫队和商港之间的一角。这一带没有罗得岛本地的希腊人,居民主要是为了做生意而在罗得岛逗留的意大利人,以及只要是地中海世界就肯定无处不在的犹太人。
奥尔西尼的家是带着一个绿荫浓郁的中庭,虽然很小但却十分舒适的罗得岛风格的房子,罗得岛特有的清爽微风,在家里任何地方都能温柔地轻抚在身。为安东尼奥开门的是奥尔西尼从罗马的领地带来的沉默寡言、看起来十分实诚的老侍从,两人曾在意大利骑士馆见过面。
石阶从中庭通往由细长圆柱优雅支撑的二楼回廊。罗马的年轻骑士背靠一根圆柱在等待。这一天他并没有穿戴银光闪烁的盔甲。宽松的白麻衬衫随意地插在苗条的黑色连裤袜里,胸前的扣绳没有系上。对于奥尔西尼这种轻松随意的接待,安东尼奥必须以不满的情绪抑制不知为何会产生的内心动摇。
罗马的骑士为客人指了一下放在回廊里的一把椅子。意思似乎是说,坐吧。然后,他自己也把脚伸开,横坐在了此前似乎一直躺在其上的土耳其风格的低矮长椅上。上半身由坐垫支撑,只有双腿长长伸展开来的这一坐法,让安东尼奥想起了在意大利经常可以看到的伊特鲁里亚时代墓棺上的雕像。
“听说你刚从那些大人物手下解放出来,没有感觉无聊吧?”
安东尼奥不禁露出了微笑,奥尔西尼似乎把这当成了他的回答。就在此时,安东尼奥听到身后有人说着低沉音乐般的希腊话。他转过身来,看到一名女子端着一只装满在罗得岛谁都会喜欢的柠檬蜂蜜水的水罐站在那里。这就是奥尔西尼总是口碑不好的原因。连安东尼奥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也能看出这女人是偶然到访还是一直住在这里。发誓将恪守贞洁、服从、清贫的宗教骑士团骑士与女人住在一起的话,招人议论也理所当然。
并不是说每个骑士都严守这一誓言。谈得上严守的只有服从这一条。就清贫而言,在西欧名门望族子弟聚集的圣约翰骑士团看来,罗得岛上现在的生活就是清贫的。与身在西欧的哥哥和弟弟们在王宫和自家领地的日常生活相比,罗得岛上的骑士生活对他们来说,的确完全值得用清贫之名相称。此外,虽然不允许娶妻成家,但与女人秘密私通却得到默许。当然,这也必须秘密行事,公然与女人同居等行为,其他骑士谁也不会为之。
住在奥尔西尼家的女人,是出生于罗得岛的希腊商人的妻子,据说其丈夫数年前去了君士坦丁堡之后就杳无音信。她与奥尔西尼的关系从两年前开始成为人们的传言。其丈夫的亲属视这个女人为家族之耻,据说自那以后,她就无法住在希腊人居住区了。这些都是安东尼奥数日后从奥尔西尼的侍从那里听说的。传言似乎在侍从们之间传播得更快。
女人将浓密的黑色鬈发盘在后颈处,五官分明、相貌清秀,不同于意大利女人,她的神色相对于温柔,更能感觉到一种坚强。但是,她将水罐中的饮料倒进银杯时,苗条身躯的微微倾斜显现出令人惊叹的优雅。举止也没有卑贱和粗鲁,属于那种十分自然地知道自己应在何处的人所具备的,她以浅浅微笑接待客人的做法,解救了有点不知所措的安东尼奥。听说她与25岁的奥尔西尼的年龄相仿,或许稍大一些。确实,如此毫不勉强、极其自然的男人和女人的组合,安东尼奥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与甜美的快感一道,安东尼奥感到,刚刚开始出现的困惑正明显地稀释。
从第二次开始,年轻人便再也没有带侍从前往。虽然有时他也与奥尔西尼在房间里交谈,但大多时候是像第一次相见时那样,直到暮色覆盖周围为止,都在回廊上度过。即将入夏,无论什么时候造访,希腊女人肯定都在,离家外出办事似乎是奥尔西尼侍从的活计。
正因为同出生于意大利,而且所属团体和级别相同,两个年轻人之间没有缺少过天真单纯的话题,但可能是第三次造访时,奥尔西尼曾不经意地看着安东尼奥,问过这样一句:
“你觉得西欧会派援军吗?”
安东尼奥不知如何作答。在意大利骑士馆,任何人都只说仿佛援军早已从欧洲港口出发之类的话,他本人也无法完全消除这种模糊的不安。
“援军不会来。因为西欧所处的状态不允许向这个南方岛屿送来援助。我们只能在被抛弃的情况下战斗。”
安东尼奥对此无话可说。罗马的骑士用除了和蔼以外没有其他词可以形容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之后,一边把视线转移到耸立在中庭的柏树上,一边继续说:
“待在这里的话,可以获得从罗得岛的商港直接传来情报。它们不同于那些经过骑士团大团长城堡传给我们的消息。
“因为圣约翰骑士团是得到教皇认可的正式宗教团体,所以我们处于罗马教皇的直接管辖之下。请求派遣援军,也得首先由骑士团向教皇派遣使节,接受这一使节的教皇会给各位王公贵族发出亲笔信要求他们参加,王公贵族们各自提供的士兵在教皇旗下集结,并被送到罗得岛。这是正规的做法,因为以击破异教徒为目的而建立的十字军经常是根据这一程序结成的。无论某一个国王怎样对十字军精神充满热情,并真的具有派遣军队的能力,但只要教皇不允许,就无法作为十字军投入实际行动。这是不同于普通领属国防卫的地方。
“我想你也知道,教皇利奥十世陛下去年12月初突然去世。可能谁都没有料想到他会在45岁时就死去,因此整个梵蒂冈因这个美第奇家族出身的教皇的突然去世而惊慌失措,估计也是事实。据说枢机主教们完全没有为选举谁担任下届教皇做好准备,因此过了一个月才终于召集枢机主教会议。
“但是,没能进行准备工作造成的恶劣影响导致了有望当选教皇的枢机主教之间的分裂。即使多次召开选举教皇的秘密会议,也没有一个枢机主教能获得当选教皇所必需的三分之二选票。就在这种时候,可能有谁在万般无奈之下提到了一个因远在天边而来不及出席会议的枢机主教的名字吧。提名者可能还说,这个人,既是学者,又是一个十分清廉的人。认为谁都可以当选,唯独不能让竞争对手当选的两派枢机主教,最后一起投给了这个外国人,对了解意大利人之间缺乏协调性的人来说,这一点并不难想象。就这样,我们全体天主教徒拥有了一位只知道他曾做过皇帝卡洛斯家庭教师的荷兰教皇。
“但是,新教皇在其任地西班牙接到这一通知后,没能立即启程前往罗马。因此,他虽然在今年2月初已正式宣布接受选举结果,但至今还待在西班牙。宣布接受教皇一职的同时,他还宣布天主教会正面临着两大课题,一是对付路德派的运动,二是旨在结成十字军的基督教各国的统一。但在戴上教皇的三重冠之前,他还不是正式的教皇。加冕大典将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举行。在此之前,罗马教皇只好席位空缺。也就是说,将持续什么也做不了的状态。
“据说,在西欧,新教皇通过哪条线路从西班牙前往罗马已成为一个敏感问题。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洛斯希望让其领地的民众举国欢庆,祝贺自己少年时代的家庭教师荣升教皇,并借此名目推荐了从自己领地的西班牙经由海路,前往同是自己领地的低地国家,再从那里通过也是自己领地的德意志,进入意大利的路线。但是,皇帝的真意可能是不想让教皇陛下通过与自己关系恶劣的法兰西国王的领土,因为按照礼仪,法王肯定想与教皇陛下会面,而皇帝却不想赋予竞争对手与新教皇亲密相处的机会。
“据说,英吉利的亨利八世也向新教皇陛下派遣了使节,推荐他从西班牙通过海路途经英吉利,并从那里前往低地国家。当然,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也推荐了经由法兰西的路线。
“新教皇陛下好像已决定从西班牙通过海路前往热那亚,从那里再经由海路抵达罗马外港奥斯蒂亚的路线,因为这是一条既不会拒绝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英吉利国王和法兰西国王的善意,也不会得罪其中任何人的路线。但是,他还没有出发。因为没有海军的罗马教廷至今也派不出迎接新教皇的船只。照此状态发展下去的话,天主教会连什么时候才能迎来新主人都不得而知。
“但是,如果罗马存在一位从心底里希望消灭异教徒的教皇,你认为情况会发生变化吗?”
“我不认为。因为我觉得,现在的罗马教廷,无论谁成为主人,从两年前将路德派逐出教门开始公然启动的针对路德派的行动,已被认为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课题了。”
“是的。对教皇陛下来说,这一课题的解决绝不允许拖延。即使在被称为新教的路德派势力还没有渗透的国家,神职人员和普通民众都产生了动摇。哪怕像我这样总爱讽刺挖苦的人当了教皇,可能也不得不面对这一课题。应对异教徒土耳其军队,无论如何也会是次要的。
“而且,我们还碰上了欧洲各势力的重新整编期,运气不佳。
“直到不久之前,欧洲局势分布如下:西班牙因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两位君主的结合而逐步趋于统一;法兰西在欧洲中央集权化进展最大;因对大陆的野心被粉碎,英吉利国内统一的进程反而顺利推进;各选帝侯势力雄厚,因此尽管拥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这一立于各国国王之上的人物,但在中央集权化方面德意志却处于落后地位;意大利分裂为米兰、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教廷和那不勒斯。这些国家之间的状态虽然不能被称为平衡,但除了平衡之外也没有其他适当的表达方式。
“这一切开始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现在正好要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这一变化首先已经因东面土耳其的动向所形成的刺激而发生。君士坦丁堡陷落引起的拜占庭帝国的灭亡,给予了土耳其民族‘继承’拜占庭帝国全境这一大义名分。对其进行超水平充分利用的土耳其现在已成长为一个大帝国,其疆域北逼维也纳,东跨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接近波斯,南围红海,西盖埃及到阿尔及利亚的北非全境。
“要想对付来自东方的强大攻势,西欧也只能凭借大国主义来对抗。在时代的要求如此开始牢固集约起来的时候,卡洛斯的登场正好与此相重叠。
“6年前的1516年,其外祖父西班牙国王费迪南死后,卡洛斯即位,成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的父亲,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嫡子腓力英年早逝,他从父亲手中继承了低地国家,因此成为低地附属国家的西班牙的国王。但是,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3年前的1519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去世。因此,哈布斯堡家族直系的卡洛斯也开始统治德意志和奥地利。
“这是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查理五世、作为包括新大陆在内的西班牙国王的卡洛斯一世之诞生。由于生于1500年,今年是22岁,所以期待这个大帝国因他的死而瓦解是不现实的,除非命运女神故意过分使坏。由于土耳其的现任苏丹苏莱曼也只有28岁,因此也难以指望土耳其因他的死而瓦解。
“而且,被哈布斯堡从左右夹在中间,戒备心越来越强的法兰西国王也是20多岁的年轻人。因为是在1515年21岁时即位,所以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今年与苏莱曼同岁。此外,英吉利国王亨利八世今年31岁。
“卡洛斯、苏莱曼、弗朗索瓦、亨利不仅都年轻,并且更是英明杰出的君主。这样的话,不难想到欧洲各势力的格局必然会重新整编,而且变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实际上,卡洛斯与弗朗索瓦的对决,已经以意大利为舞台开始进行。那不勒斯以南的意大利已变成西班牙的领地,双方正在争夺以米兰为中心的意大利北方的领属权。佛罗伦萨共和国也在法兰西的保护伞下维持着徒有其表的独立状态。在这种形势下,实质上的独立国家,在意大利就只剩下威尼斯共和国。而威尼斯也有其难处,如果必须应对意大利内部的复杂形势,就不得不努力避免在东地中海与土耳其冲突,为此即使对罗得岛见死不救,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这就是我们生下来所要面对的世界,是欧洲的俯瞰图。在这一现状下,即使有人呼吁帮助圣约翰骑士团讨伐异教徒,但又有谁会远征到这个南方的岛屿呢?虽然在以意大利为舞台展开的战斗中,西班牙和法兰西两军一共有5万兵力被动员起来,但国王们也不会考虑派遣哪怕十分之一的兵力驰援这里。我们虽然与他们同属一个时代,但与能呼风唤雨、左右事态走向的他们不同,我们只能孤军奋战到最后,死在这个南方的岛屿上。”
这场交谈过去一个月之后,安东尼奥出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