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萨拉丁所忌惮的,是由3000名骑兵和8万名步兵组成的神圣罗马帝国军队——如果基督教史家的记载可靠的话。为了了解红胡子皇帝腓特烈一世大军的动向,萨拉丁组织了十几名密探,不断地递送第一线的情报。其中的一位密探,刺探到了一条无人相信的重要情报。
萨拉丁听到消息也为之一惊,无法确信情报的真实性。他立即加派密探,以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属实。为了证实密探的消息来源,他不仅派遣了普通的探子,还加派了一名能力出众的将领。萨拉丁所要获得的是准确而详细的情报。
1189年5月11日,红胡子皇帝腓特烈率领大军从雷根斯堡出发,经过维也纳、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沿着多瑙河进入保加利亚和马其顿,一路行军顺利。他们在古罗马时代建立的哈德良城(今天土耳其的埃迪尔内)度过圣诞节,然后在1190年春季开始继续行军,未受任何阻碍就通过了拜占庭帝国的领土,进入小亚细亚。
腓特烈一世给所经过各国的首脑都送去了说明借道的信函,因此得以顺利行军。
腓特烈一世前往小亚细亚的进军路线
拜占庭皇帝怀着对天主教和伊斯兰教双方中立的态度,让腓特烈的大军径直进入了自己的天然敌手——小亚细亚突厥领主们的地盘。皇帝与诸侯属下的3000骑兵,毫发未伤地通过了小亚细亚。唯一的一场遭遇战是1190年5月科尼亚的突厥军队的袭扰,而德意志大军取得了一场完胜。
从科尼亚出发以后,皇帝的军队只需要经过小亚细亚东南部的基利基亚就可以到达叙利亚。
从科尼亚经过基利基亚到达叙利亚,必须经由地中海上的海路。出地中海向东航行进入叙利亚是古代以来的交通干线。
从科尼亚出发的德意志军队,在到达地中海沿岸之前,需要渡过戈克苏河。这条河上没有桥梁。骑兵、步兵和满载军需物资的牛车都需要淌水渡河。令人意外的是,腓特烈一世在渡河时溺水身亡。
历史记载的死亡原因是皇帝在渡河过程中摔落马下,由于身穿厚重的钢制铠甲,沉入水底而溺死。这种说法是最为史家确信的。
我在30年前也到过这条河边。当时我只是去小亚细亚旅行,还没有想过要写十字军时代的故事。但是,这条位于小亚细亚东南部的小河,已经作为红胡子皇帝的葬身之地而广为人们所知。我站在河岸上眺望流水,还脱下鞋子进入河中淌水,感觉到河水的冰冷刺骨。
此时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成语:“老人的冷水浴”。
科尼亚大胜之后,腓特烈自然不必担心会在行军过程中受到突厥军队的偷袭。而当时已经是仲夏6月,将士们应当已经收起了沉重的铠甲,轻装行军。
一条水深不过腰间的河流出现在官兵们眼前,流向远方的地中海。在渡河之前,他们脱下衬衫和鞋,这样就不至于出太多汗。
腓特烈看到部下们纷纷下水,自己也对游泳跃跃欲试。可是这位皇帝毕竟已经65岁了,他直到这时还对自己身体的问题满不在乎。由于身强力壮,他从来没有生过病。正是由于对体力的自信,腓特烈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他以为,跟部下一起半裸游过河去,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结果,在过河途中,他意外溺水,当被捞起来时已经没了呼吸。
当今的学者大多认为他溺死时已经心脏麻痹。溺死的当天是1190年6月10日,距离从德意志出发已有一年又一个月之久。
萨拉丁最终得到确实的腓特烈皇帝死亡情报之后,长松了一口气。他接下来命令密探保持观察腓特烈死后德意志军队的动向。根据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双方史料的记载,在腓特烈死后发生了以下的事件。
以3000骑兵和8万步兵组成的神圣罗马帝国军队在到达基利基亚之后宣告解体。
这支军队之所以在失去领袖之后即宣告解体,且容我以一段关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其封建诸侯关系的论述来解释其原因。
西欧基督教世界最高的世俗领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并不是前任皇帝之子就可以继承皇位。即使是前任皇帝的长子,也不能自动成为新的皇帝。他首先必须得到各位诸侯的承认,然后前往罗马,接受罗马教皇亲自主持的加冕仪式,方能获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公认地位。
罗马教皇向皇帝授予帝冠,和大主教为西欧各位国王加冕一样,是向信徒宣示帝王的统治权来自神授的仪式。
但是,神授仪式仅限于对皇帝和国王的加冕,诸侯的身份确认并不需要这样的仪式。依靠祖先与自身的实力和才能来治理所获得领地的封建诸侯,自然已经从上帝那里得到了统治的权力。因此,在诸侯死后,土地自然由自己的后代继承。
腓特烈带着自己的次子,同名的腓特烈一起参加了第三次十字军。而他的长子亨利则留在本土,并未一起前往东方。
在当时的西欧社会,如果皇帝驾崩,他的儿子必须争取成为皇帝。但此时,跟随腓特烈一世前往东方的封建诸侯并没有可以宣誓效忠的对象。而由于参加十字军是由于皇帝的命令使然,关于皇帝死后是否继续行军的问题,还要依据诸侯与皇帝一同在美因茨大教堂的誓言来决定。对他们来说,对皇帝的效忠誓言已随着腓特烈之死而宣告解除,而是否继续带领将士参加十字军,成为诸侯之间争论的问题。
在红胡子皇帝宣誓发动十字军东征之际,跟随他的诸侯都承诺负担东征第一年内的全部军费。而这一年期限已于一个月前结束。由于皇帝突然驾崩,谁来承担以后十字军的军费,成为一个重大的疑问。
以上的问题,使参加第三次十字军的德意志军队,随着红胡子之死而宣告瓦解。
在皇帝麾下参加十字军的多数诸侯,都是因为帝国皇帝的动员才前往东方征战。其中不乏怀着发誓夺回圣城耶路撒冷的怒火,向阿克城进军之人。在阿克之战初期到达的十字军当中,就包括有神圣罗马帝国的边疆伯爵。所谓边疆伯爵,是神圣罗马帝国内特有的封建领主名称。
但是,跟随红胡子皇帝到东方的大多数诸侯,还是选择了返回本土。只有腓特烈的次子和其他几位诸侯决定继续行军。试图完成远征的总兵力包括700名骑兵和6000名步兵。而原来令萨拉丁极为忌惮的皇帝亲自率领的大军,总兵力包括3000名骑兵和8万名步兵。
不知萨拉丁是否得到了继续行进的德意志军队的准确信息。但这位阿尤布王朝的苏丹比以前任何一位穆斯林统治者都热衷于搜集情报。腓特烈在小亚细亚东南部驾崩的情报,几天之后就传到了萨拉丁手中。他再次派人打探详细情报,并在6月20日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这时,萨拉丁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与为这一消息而高兴的穆斯林阵营相反,阿克城前围攻的十字军受到了悲哀与失望的打击。在萨拉丁得到确切情报以后数日,十字军得知了失去皇帝的德意志军解体的消息。继续行军的少数部队到达了安条克,而围攻阿克的十字军通过威尼斯快船(桨帆并用)的紧急传送讯息,得知了这支人马的实际情况。
德意志军的瓦解不啻是对整个基督教军队的巨大打击。围攻阿克的军队得知德意志军已抵达基利基亚,本以为他们会很快前来增援,却不想其终究未能成行,使整个基督教军队阵营军心动摇。部队的士气尤为低落,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中都体现出来。
发生在6月10日的皇帝溺亡事件,一个月后才传到法国。而英法两国国王已于7月4日率军出发,并不知道这一变故。因此,围攻阿克的十字军的最后期待,落在了英法两国国王所率领的部队上。
无论是法国国王腓力二世还是英国国王理查一世,都是在一年前公开宣布发起十字军东征。他们虽然拖延,但终究还是出发了。但从西欧到中近东的距离相当遥远。在两位国王到达之前,围城的十字军只能以现有兵力继续作战。
十字军在这段阿克攻城战中最困难的时期,涌现出了一位为同胞竭尽全力的领袖,那就是38岁的阿韦讷伯爵雅克。
由于预见到了长期的胶着形势,雅克把战斗的重点从以发起攻击造成敌军的损失,转变为尽可能减少己方的损失。于是,基督徒军队开始在朝向外围萨拉丁援军的战线上修筑壕沟,以保持防御力。
十字军所修筑的壕沟又深又宽,虽然不能完全阻止敌军的进攻,却能够有效减缓敌军的进攻速度。想要越过这道壕沟,必须先跳进沟底,再从底下爬上来,但跳入沟内的军士就会成为十字军弓兵箭矢之下的牺牲品。因此,穆斯林不得不先填埋壕沟,然后才能发起进攻。由于所用的土石方要从后方长途运输,填埋作业需要相当长时间来完成,作业中的穆斯林兵士由于没有防备,常常被十字军的弓兵狙杀。
就像在城堡周围挖掘壕沟一样,十字军在围攻阿克时,也花费了数月时间来修筑壕沟。但是,这支十字军始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指挥官。以至于各位诸侯只能命令部下沿着自己阵营的战线挖掘,从而形成了多条不同的壕沟。医院骑士团的阵营和耶路撒冷国王路西尼安的弟弟所指挥的阵营都分别挖掘了壕沟。而从来都坚持与敌军正面对抗的圣殿骑士团,则认为完全没有挖掘壕沟的必要。
然而,无论是壕沟还是护城河,都需要联结起来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阿韦讷伯爵希望整个十字军阵营能联合起来挖掘一条完整的壕沟。由于他在此前作战中表现出的英勇和智谋,这一主张得到了十字军各阵营全体领导人的同意。
虽说在敌军大举进攻之前完成壕沟的建设可以避免战斗造成的损失,十字军在这段时期还是付出了较大的牺牲。得知腓特烈皇帝死讯的穆斯林军队,集中力量阻止围城十字军挖掘壕沟,因此十字军必须在挖掘壕沟的兵士身旁布置好防御敌军袭击的士兵。而由于一直疲于应付后方萨拉丁的援军,十字军并没有力量攻击前方的阿克城。
但与此同时,当又深又宽的壕沟联结完成之后,十字军就有能力对萨拉丁的进攻进行有效的防御了。壕沟充分延迟了敌军的进攻速度,因此可以说挖掘壕沟多少还是起了一些作用的。在无法期待大规模援军的一年当中,围城的十字军得以抵挡住来自前后两个方向的敌人。
在“老人的冷水浴”之后解体的德意志军队残部,由腓特烈的次子率领,于8月抵达了阿克的战线。这支共计700名骑兵和8000名步兵的部队,虽然与英法两国国王所率军的数量相当,也不及在此围困一年的战斗同志们那般疲劳,却始终未能担当起战斗的主力。这一方面是由于红胡子腓特烈之子没有足够的军事才能,另一方面则是他抵达推罗之后于翌年早早病死。十字军方面只好委任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为这支大军的代理统帅,而新统帅直到1191年春天才从西欧风尘仆仆地赶来。
结果,阿克城前的十字军部队只好从围城之初的1189年一直孤军奋战到1191年。此间由于敌军不绝的袭击和补给方面的困难,导致了1/5的死亡率。与萨拉丁的士兵拥有可以轮流归乡的便利相反,围城的十字军只能驻扎在阿克城下,寸步不离。
第三次十字军的一个特色,是大主教与主教一类的神职人员,经常立于阵前,亲自指挥战斗。他们自然要在阿克的战场上脱下华丽的神职服装与冠冕,与骑士们一样身着钢铁制成的盔甲,腰挂长剑,手持标枪,骑着战马出征。而当一天的鏖战结束后,他们还要继续进行本职工作——脱下甲冑,穿上主教的服装,为战死者凭吊祈福。无论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还是鲁昂大主教,都在日以继夜的辛苦劳作之后撒手人寰。
这些神职人员所率领的英法两国的兵士,大都不是皇帝与国王所率的封建诸侯带来的。他们一般是没有领主的骑士和普通平民。腓特烈将“条顿人的愤怒”写进了给萨拉丁的信中。但胸中燃烧着收复耶路撒冷怒火的十字军士兵,大多数并非来自德意志。
第三次十字军时代基督教与伊斯兰双方史料的记载所共有的另一个特点,是不再有任何关于奇迹或上苍恩宠的内容。第一次十字军时代记载中常常出现的奇迹、上帝或圣人的保佑等现象,在这时全然消失了。虽然双方首脑之间来往的信件中依然充满了感谢上帝、真主护佑一类的语句,这些话语只不过是作为表现当事人信仰之深刻的惯用语而留存。在那个时代,即使是地位低微的人,提笔时也必须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始。
一言以蔽之,第三次十字军是世俗人之间的战争。上帝或真主并不愿对这场持久战给予任何偏袒,使大战演变为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只是其中一方还穿着印有十字架的战袍,而另一方则高举着印有白色古兰经文的绿色军旗。
这一点特色,在第三次十字军时代的主角萨拉丁和狮心王理查一世的气质上体现出来。在神的角色淡出之后,此二人的对决,成了这场大战的特点。十字军的历史,也从这第三次开始,发生了质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