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2年7月25日夜间,或是26日的凌晨吧,性格软弱而且晚年爱听信谗言的罗马教皇英诺森八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留下的只是一堆毫无头绪的难题。
在意大利的外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征服君士坦丁堡之后,天主教诸国不禁深感压迫。但是,对于罗马教皇来说,比起土耳其帝国,更为现实的威胁是眼前的西欧天主教诸国,也就是逐渐强大起来的法国、德国、西班牙等专制国家势力的抬头。这些国家虽然在其成长为一个帝国的过程之中利用了教会的势力,现如今却对意大利燃起了更大的领土野心。
在意大利国内,教会亦处于各大势力的夹击之中。威尼斯、米兰、佛罗伦萨、那不勒斯四大势力为保持各方势力均衡,一致认为要尽量抑制教会势力。
罗马教廷已经无法掌控其领地罗马涅地区,该地逐渐被野心勃勃的威尼斯共和国所侵蚀。在罗马市内,奥尔西尼、科隆纳、萨韦利(Savelli)等豪族,因为背后有着牵制教会势力的各列强的支援而肆意横行,教会对此却无计可施。
教会的势力一落千丈。教廷已然成为意大利内外列强利用的一个机构。虽如此,关于教皇继任的阴谋却在险恶地进行着。瞄准那不勒斯王国的法国与米兰的伊鲁·摩洛联手,将他的胞弟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推举为枢机主教;另一方面,那不勒斯的费兰特国王则成了那不勒斯派的朱利亚诺·罗韦尔枢机主教的后盾。威尼斯静观其变。佛罗伦萨则因为四个月前洛伦佐·德·美第奇之死而失去了重要的外交政治家,无计可施。教皇之位的争夺俨然成了斯福尔扎与罗韦尔两大枢机主教势力的交锋。
当时只有37岁的斯福尔扎毕竟太年轻了,罗韦尔则因行为粗鲁、政治目的过于明显而受人厌恶。二者之间脱颖而出的是同为枢机主教的罗德里戈·波吉亚。身为西班牙人的波吉亚也并不是没有劣势,因为对于格外讨厌外国人当教皇的意大利枢机主教们来说,“加泰罗尼亚人”这个词听起来是非常刺耳的。
拥有强大的米兰公国势力背景的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与那不勒斯王国联手;作为英诺森八世的第一近臣朱利亚诺·罗韦尔,拥有着政治势力上的支持;而波吉亚又拥有什么能够一较高下的法宝呢?
那便是金钱。具有枢机主教中第一资本家经济实力的波吉亚,将自身最大的财产——对现实的冷静判断与计算——大胆地投入一个个要点之中。34年来,他担任着枢机主教之中最重要的职位副大法官,由此获得的经验也让胜利的天平向他倾斜。自认年纪太轻的斯福尔扎这一次放弃了自己成为教皇的念头,波吉亚便笼络斯福尔扎作为自己的强力后援,这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之处。
得知波吉亚这一动向的罗韦尔暴跳如雷,而波吉亚的阴谋也渐渐浮出表面。在英诺森八世临死的四天前,就在这位绝望的躺在病床上的教皇面前,波吉亚与罗韦尔之间的争执爆发了。
“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般地站在教皇的面前——波吉亚瞪着罗韦尔——就能向您表现出谁是副大法官了吧。”“如果我们不是在这个地方——罗韦尔也大声地吵嚷着——就能看出是谁不敬畏您了吧。”(曼托瓦大使写给曼托瓦侯爵的信)
教皇死后8天,8月3日早上,23名枢机主教出席,召开了第一次教皇选举秘密会议。
卡拉法获得了9票,波吉亚7票,罗韦尔5票。还有一人得到两票。
波吉亚的贿赂策略尚未显现出效果。斯福尔扎派将票投给了年迈的卡拉法枢机主教。因为没有一个人达到有效票数的2/3,所以延期至下一次表决。聚集于圣彼得广场等待结果的罗马市民们也纷纷散去。
第二次教皇选举会议按照惯例,仍在西斯廷教堂召开。
卡拉法9票,波吉亚8票,罗韦尔5票。还有一人得了一票。
斯福尔扎派严守约定,井井有条地将选票全部投给了卡拉法。虽说才早上9点,夏天的罗马已暑气炎炎。信使们接到未有定论的消息后,便飞驰于意大利国中。马蹄扬起的尘烟,白茫茫一片,久久地笼罩在圣彼得广场之上。第三次,仍是完全相同的结果。依照惯例,自下一次选举会议起,只能向枢机主教们提供面包和水。此时,波吉亚的贿赂策略在拉取选票上开始发挥重要作用,金币被巧妙地藏匿于大量的美术品及银器之中,偷偷地从波吉亚的宫殿运至斯福尔扎家中,纳佩堡也作为礼物送给了斯福尔扎。不仅如此,波吉亚约定,在即位之际任命斯福尔扎为副大法官,政治上亦与斯福尔扎联手。这一切,都在8月10日至11日间完成。于是,斯福尔扎派原本投给卡拉法的选票转投给了波吉亚。胜负已定,波吉亚17票,超过了有效票数的2/3。得知这一结果的罗韦尔感到大势已去,乘夜逃回自己在奥斯蒂亚海岸边的城堡。
8月11日的早晨,罗马的市民们在圣彼得广场上眺望着。当新教皇被选定时,那拉丁语的宣告声让此前涂固的窗台处的砖头剥落得更为厉害。“枢机主教罗德里戈·波吉亚成为亚历山大六世,即位教皇。”
真正的贵族不会讨论市民的道德等问题,开始关心市民的道德之时,就是贵族阶级没落之日。新教皇罗德里戈·波吉亚正是秉持这种真正的贵族之心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西班牙瓦伦西亚(València)附近的哈蒂瓦(Xàtiva)是波吉亚家族的领地,罗德里戈便出生于此。其家族的飞跃始于1455年伯父即位教皇。教皇加里斯都三世在即位之时,分别授予两个西班牙外甥以要职:哥哥佩德罗·路易斯任教皇军队的总司令官,弟弟罗德里戈任枢机主教,并且马上升为副大法官。赐封还不仅仅如此。当时的记录中还记载了教皇将主教区中最富裕的地区赐予了外甥。从那时起,罗德里戈的才智慢慢地受到了广泛的认可,但只有25岁的他,还稍微显得有些稚嫩。
聪明过人的罗德里戈,在枢机主教之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富翁。不仅如此,面对当前事态,他还显现出了一种超乎常人的勇气和沉着冷静。就在三年后伯父加里斯都三世去世之际,科隆纳、奥尔西尼一党同以往一样,在教皇去世之际发起了暴动。哥哥佩德罗·路易斯决定逃离无政府状态的罗马,罗德里戈将孤身一人的哥哥送出罗马城后返回了梵蒂冈,静静地祈祷着,任由暴徒掠夺。但是,没有一个暴徒能够将手伸向那样镇静的他。外表看似平静的他,一想到哥哥在逃亡途中被奥尔西尼杀害,心绪就沸腾不已。
亚历山大六世
《基督的复活与做礼拜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局部)》,平托瑞丘画,梵蒂冈美术馆,© Archivi Alinari, Firenze
此后,34年的岁月悄然逝去。在这期间,四位教皇相继即位而后过世,而他依旧是副大法官。罗德里戈一直坚忍地等待属于自己的时刻来临。在这个等待过程中,他的势力与经济能力也愈发强大起来。
在文艺复兴鼎盛时期的罗马,罗德里戈并不像僧侣那样封闭自己,而是过着王公贵族一般的生活。他喜欢狩猎,豪华的祭典上也少不了他的身影,至于学问与艺术,对于他而言就像对于很多文艺复兴人士一样,不过是家常便饭。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特地赞助和支持学问和艺术的发展,从而提高自己的名声。这是很贵族式的,可以说这一点是他,也是波吉亚家族的特征。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算在豪华的宴会上甚至是礼拜堂内,他都自然不拘。
这正是波吉亚教皇“堕落的真相”。虽被同时代及后世戏称为“最性感的基督”,可生性厌恶伪善的他,毫不在意来自敌对方的宣扬及新教徒对他的责难,任由所有流言蜚语自生自灭。然而“历史总有一天,会对这光辉的生涯给予正当的评价”(胡安·洛佩斯),即便在同时代的人之中,也并不只有洛佩斯一个人这么认为。
当然,如果想要对这位“最性感的基督”那过于常人的生活方式进行责难的话,一一列举事例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对于北方的新教徒来说,让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的是,教皇在作为一个圣职者之前首先必须是一个政治家。而梵蒂冈作为一个宗教团体,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团体,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这是天主教会和其他大型宗教所共通的宿命。这一本质在现代也没有丝毫改变,更何况是在那样一个强烈要求政治性的时代。可是,从所有的层面上来说,无论是在宗教、政治还是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欲望上,这个被称为“能够在自己出生的年代里生存下来的男人”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都是一个充满文艺复兴气息的人。
28岁的时候,随同教皇庇护二世出席曼托瓦会议的他,在那里爱上了一个朴素的农村姑娘瓦诺莎。他们之间的恋情此后整整持续了30年。即使后来二人之间已不再有两性关系,可在他的心中,对瓦诺莎的爱情与尊重也从未消失。早已成为别人妻子的她,被枢机主教波吉亚请到罗马,为他生了四个子女:切萨雷、胡安、卢克雷齐娅和杰弗里。可是,孩子们一出生便与母亲分离,被送往波吉亚的表妹阿德里安娜·米拉的身边抚养。在波吉亚的宫殿旁边,波吉亚为瓦诺莎构建了一个家。她在那里除了等待波吉亚的来访和偶尔去看望孩子们外从不抛头露面,做了一辈子教皇背影里的女人。
与瓦诺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出生于罗马贵族之家的朱莉娅·法尔内塞。她在枢机主教波吉亚成为教皇的数年前就是他的情人。“美丽的朱莉娅”拥有着巴洛克风格的华美,芳龄不足20的她将年近60的波吉亚对女人的思慕与宠爱集于一身,享受着华丽丽的、受人注目的地位。
根据波吉亚的安排,朱莉娅与阿德里安娜·米拉的儿子奥尔西诺·奥尔西尼举行了名义上的婚礼,但人们背地里都称她为“基督的新娘”。她的哥哥亚历山大通过妹妹的情人教皇的帮助当上了枢机主教,后来又成为保罗三世,坐上了教皇的位子。
提到这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生性不受约束、大胆追求肉体享乐的生活,就不得不提他那几个私生子的名字。
长子佩德罗·路易斯生于1463年,不知生母为何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往西班牙,成为一名将军。他深受费迪南多国王器重,不仅被国王封为甘迪亚公爵,还与国王的侄女订了婚。可是命运弄人,本可以承载父亲所有期待的他却在父亲即位教皇的4年前英年早逝。
其次是瓦诺莎生育的4个孩子。父亲即位教皇那年,切萨雷17岁,胡安16岁,卢克雷齐娅12岁,杰弗里11岁。
当时切萨雷尚在比萨大学念书,依循那个时代“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入神职,三子从军事”的惯例,这个学校里面的优等生已经是潘普洛纳的主教了。不过,在他的同年级学生之中还出了一位枢机主教,那就是洛伦佐·德·美第奇的次子,即后来成为利奥十世的乔凡尼·德·美第奇。然而,同才华横溢的切萨雷相比,这位后来的美第奇家族的教皇岂止是落后一步,经常不得不退让波吉亚家族三分。
遗传了波吉亚家族修长体态的三子胡安,着装极其时髦,是当时罗马社交圈里的主角。或是连坊间也流传着关于他那些散漫放纵行径的话语,竟使得略有耳闻的教皇父亲为之吃醋。不过,父亲想让他代替死去长子的位置,对他也是爱护有加的。
再说说有着长长的金发、青灰色眼睛的卢克雷齐娅,在父亲即位教皇之后,便住进了梵蒂冈教皇宫近侧的宫殿,通过西斯廷教堂可以随意往来。与卢克雷齐娅同住的,一个是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儿子戴上了最大的绿帽子的女人——阿德里安娜·米拉,卢克雷齐娅自1480年4月出生以后就一直与她居住在一起;另一个则是父亲的新情人——朱莉娅·法尔内塞。
对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来说,探望这个奇妙组合的三个女人居住的宫殿是非常快乐的。至于让女儿卢克雷齐娅与自己的情人居住在一起的事情,教皇似乎没有一点儿担心。不仅如此,在一些罗马高级妓女们出入的晚宴上,他也泰然地偕女儿一同前往,这正是他教育女儿的方式。即位教皇后的亚历山大六世想要更加有效地利用他的女儿,因此早已许配给西班牙一个贵族的卢克雷齐娅不得不再婚。年幼的杰弗里暂时无法在任何决议中发挥作用,不过在数年后,他也成了教皇政略上的一个砝码。
就这样,波吉亚的子女们,尤其是备受教皇关爱的瓦诺莎生育的四个孩子,无一幸免地都被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旋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