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七月高迎祥的被俘,只是当时农民军中最强的一支遭到重大挫折。就明末农民战争的全局来说,仍然在继续高涨。李自成等部活跃于陕西、宁夏,甘肃;张献忠、革·左五营、罗汝才、刘国能、李万庆等大部起义军则驰骋于河南、湖广、安徽的广大地区。起义军行如飙风,使明政府地方当局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处处陷于被动状态。朱由检感到需要挑选一个有反革命才能和魄力的官员担任兵部尚书,统筹军务,把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镇压下去。他根据素来的观察,选中了原宣大总督杨嗣昌。当时,杨嗣昌因为父亲杨鹤病死,正丁优在家。朱由检用人心急,特旨“夺情”,起用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崇祯十年三月,杨嗣昌到达北京。陛见时,他摆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侃侃而谈,仿佛他一上任就能把农民起义镇压下去。杨嗣昌为人机警圆滑,深得事君之道。他善于揣测朱由检的意图,奏对时多方迎合。朱由检听得十分入耳,每次接见都谈得很久,对杨嗣昌的建议言听计从,连声说道:“恨用卿晚”。
杨嗣昌上任以后,主要抓了三件事:一是制定战略;二是议兵议饷;三是推荐人材。
在战略方面,杨嗣昌对明廷面临的军事形势作了一个全盘的分析。在兵员和财力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究竟以对付关外的满洲贵族进犯为主,还是以镇压中原的农民起义为主?杨嗣昌主张集中兵力打垮农民军,即所谓“安内方可攘外”。他在崇祯十年四月初二日的《敬陈安内第一要务疏》中说:
“窃臣犬马弩钝,加以草木幽忧,一切失其常度。蒙恩破格起用,叠奉明旨星趋,首以安边荡寇勉臣料理。似乎安边第一,荡寇次之。微臣乃言必安内方可攘外。何也?窃以天下大势譬之人身,京师元首也,宣蓟诸边肩臂也,黄河以南、大江以北中原之地腹心也。人之一身,元首为重。边烽讧肩臂之外,乘之甚急;流寇祸腹心之内,中之甚深。急者诚不可缓图,而深者尤不可忽视也。诚使腹心乂安,脏腑无恙,则内输精血,外运肢骸,以仰戴元首而护卫风寒于肩臂之外,夫复何忧?今腹心流毒,脏腑溃痈,精血日就枯乾,肢骸徒有肤革,于以戴元首而卫肩臂,岂不可为慄慄危惧也哉!以故臣言必安内方可攘外,必足食然后足兵,必保民斯能荡寇,此实今日证治之切,根本之图。非敢缓言攘外也,求攘外之至急,不得不先安内耳……。”
这个奏疏的中心意思,是认定农民起义是腹心之患,而山海关外的满洲贵族只是肩臂之疾。因此,杨嗣昌反复陈言,主张把军事重点放在镇压农民起义上面。为了达到“安内”的目的,他建议集中兵力、财力对农民起义军展开大规模的围剿。为此,他提出了“张十面之网”的反革命军事部署。具体说来,以陕西,河南、湖广、凤阳这四个农民军活动的主要地区为四正,责成这四个地方的巡抚“分任剿而专任防”,即以剿为主,防为辅;以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这六个省份为六隅,责成这些地方的六个巡抚“时分防而时协剿”,即以堵击起义军进入自己管辖地区为主,必要时也参加协剿。另以陕西三边总督统率西北边兵,同中原地区的五省军务总理直辖的机动兵力作为主力,“随贼所向,专任剿杀。”
从表面上看,杨嗣昌“张十面之网”的军事部署似乎非常严密,象某些封建史家评述的那样,大有“滴水不漏”之势。实际上这种计划完全是纸上谈兵。起义军经过十年的艰苦奋战,实力和作战经验都已大大提高,杨嗣昌规划的“十面张网”根本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一旦义军在任何方向上破网而出,“滴水不漏”就必然变成决堤洪流。所以,这个部署不过是杨嗣昌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罢了。
议兵议饷。杨嗣昌为了实现一举荡平的美梦,建议增兵十二万,具体方案是:凤阳和泗州祖陵官兵五千,承天祖陵官兵五千,各坚守不动;陕西三边总督官兵三万,总理军门官兵三万,作为追剿起义军之用;凤阳、陕西二巡抚官兵各一万,湖广、河南二巡抚官兵各一万五千。兵增加了,饷自然也得随着增加。按杨嗣昌计算,十二万官兵中,步兵七万四千名,每名每天发给饷银五分,一年共需银一百三十三万二千两;马兵三万六千名,每名每天支饷银、草料银一钱,一年共需银一百二十九万六千两,两项合计共需银二百六十二万八千两。后来经过户部尚书程国祥计算,这个饷额只够供十一万名兵员之用,还需增加一万名官兵的饷银十八万两,总计筹饷二百八十万八千两。
在明末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社会财富高度集中的情况下,要筹集这样一笔庞大的军饷,办法只有让皇帝、亲王、勋戚和大官僚地主拿出银子来。然而地主阶级贪婪吝啬的本性决定了此路不通。朱由检在崇祯十年四月二十七日召对大臣时说道:“去岁谕令勋威之家捐助,至今抗拒,全无急公体国之心。就是省直乡绅也不捐助。及至贼来,都为他所有了。怎么这等愚?”朱由检在指责勋戚乡绅时,颇有点旁观者清的味道,可是一谈到自己的内帑就暴露了他同样财迷心窍。他说:“贼定要大剿,定要用大兵,只是钱粮若不出于民间,就该发帑藏了。目今帑藏空虚。因粮与加派无异,前查约数若干限二日内奏夺,如何不见奏来?”
皇帝带头叫穷,勋戚和乡绅也抗拒不捐,增加的兵饷就只有全部压到髓乾血尽的贫苦农民身上了。杨嗣昌的建议,这二百八十万两银子的主要来源是按田亩加派。在这以前加派的方法是根据卢象升的建议,凡缴纳地亩粮税在五两以上的加征若干。这种方法称之为因粮,其特点是由纳税粮多的地主承担加派。尽管它归根结底还是落到佃种地主土地的农民身上,但一般农民缴纳税粮不可能达到五两以上,也就不在加派之列。卢象升的建议多少考虑到了当时农民的实际状况。他明白,农民们之所以纷纷起义是因为无以为生,再要从他们身上榨取更多的银钱,势必驱使更多的人参加起义。杨嗣昌作为官僚地主的代言人,坚决反对这种“分别贫富”的“因粮输饷”,主张不再区分税粮多少,按田亩一体加征。他说:“因粮输饷,前此卢象升奏行一年,不能应手。良由宦室富民从来飞洒、诡寄,以避大户差徭,如今欲分贫富,其事甚难,只分得个巧拙而已。”崇祯帝急于把农民起义镇压下去,只要能拿到养兵的银子就不计后果,立即同意杨嗣昌的建议,一律按亩均输。这就是许多史籍上语焉不详的“改因粮为均输”的内容。
崇祯十年闰四月,朱由检正式下诏加征剿饷。诏书说:
“流寇蔓延既久,生民涂炭已极。不集兵会剿,贼不能速除;不多措钱粮,兵不能大举。帑部匮诎,设处无方。廷议改因粮为均输,暂累吾民一年,除此腹心大患。筹思再四,万非得已。……今责成所在抚按,大张榜示,备述朝廷为民除残、多方轸恤至意。遍集官吏,严行戒饬,递布乡村,详加劝谕,使远迩尽知,贫富均纳,果能遵行无扰,自然好义乐输,剿功告成,一体叙录。”
加饷二百八十万两,“改因粮为均输”,无异是朱由检、杨嗣昌为代表的反动统治阶级饮鸩止渴。在朝廷讨论增兵加饷的时候,杨嗣昌就说过:“黄河以南,大江以北,东西七、八千里,止有州县城池尚在,其余村落残破难堪。臣昨从湖广荆州·襄阳二府、河南南阳·开封二府过来,亲见地方数百里无一茎青草,人民相食,至不忍言。”下面我们将会看到,实行这种方针的结果,是把数以百万计的农民赶至起义军一边,直接导致了崇祯十三年以后农民起义的大发展。
除了加派以外,杨嗣昌还建议查核“溢地”,说是农民开垦的田地超出了原先的田亩数额,查出之后计亩征税对于解决增饷也不无小补。在当时大面积土地抛荒的情况下,提什么清查“溢地”,简直是痴人说梦。它无非是为了避免大地主增加负担而巧立名目,加紧对贫苦农民搜括的又一法罢了。户部尚书程国祥迎合朱由检和杨嗣昌的意图,别出心裁地引唐代为例,建议税房间架,向城市居民征收门面税。朝廷据此发布诏令说:“暂借民间房租一年”。规定不论大、小户,一律按门面征收税银一钱。有的地方官趁火打劫,自行规定“每门面之内有房一间即税银一钱。”北京城里的小户人家怨声鼎沸,象明世宗时百姓把皇帝的年号嘉靖呼为“家净”一样,他们也“呼崇祯为重征”,借以发泄对朝廷苛捐杂税的不满。
关于用人,杨嗣昌大力推荐两广总督熊文灿接替王家桢为总理。他在疏中说:“臣思总理一官,与总督专任剿杀,须得饶有胆智,临机应变之才,非见任两广总督熊文灿不可。”值得注意的是,杨嗣昌同熊文灿过去并没有在一起共过事,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真切的了解。那么,他为什么这样斩钉截铁地断言,负责中原“平寇”事宜的总理一职非熊莫属呢?原来其中另有文章。熊文灿本是个大言无实的人,自诩知兵,在福建巡抚任内招抚了“海盗”郑芝龙,升为两广总督,以后又平定了“海盗”刘香,颇得朝廷赏识。两广物产丰盈,又是对外贸易的门户,各种奇珍异宝、新巧物事都从这里流入中原。熊文灿深悉宦途奥妙,经常收罗财宝献给朝廷里的权贵,希望长期保住两广总督这个肥缺。崇祯帝生性多疑,他对刘香的下落和熊文灿的为人都不大放心,于是派出一名亲信太监借口前往广西采办药材,实际上是来广东密访。熊文灿不了解朱由检的真实意图,单凭这位太监是皇帝的亲信,又施展出他那套笼络手段,送上大批财货,大排宴席“留饮十日”,弄得这位太监乐不可支。一天喝酒的时候,太监谈到“中原寇乱”,不胜感慨地说“无人为朝廷尽力”。熊文灿多喝了几杯酒,一时忘乎所以,拍着桌子骂道:“此行间诸臣误国耳!若文灿往,讵令贼至是乎!”太监见熊文灿义形于色,当即站了起来推心置腹地说:“某非往广西采办者也,衔上旨观公。公信有当世具,非公不足了此事。某请覆命,召且旦暮至,公宜思办寇速装。”熊文灿大出意料,自悔失言,乃转而摆出客观上有“五难四不可”,说自己虽有能耐也无可奈何。太监笑道:“此数事某见上立请之,若主上通行无所吝者,即公亦不得谢矣。”熊文灿没得推托了,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太监回朝后,果然在朱由检面前把熊文灿的才器和抱负吹嘘一番。朱由检信以为真,准备任命熊文灿为总理。杨嗣昌探得朱由检的意图所在,就上章荐举。
为了保证新加剿饷真正拿到手,杨嗣昌建议在户部内添设总督省直剿饷侍郎一人,推荐傅淑训担任,“得自用吏分部郡县,不及额者以乏军兴论。”
经过一番密锣紧鼓的策划,到崇祯十年十月,杨嗣昌认为兵、饷事宜都已就绪,正式上疏请求皇帝下达总围剿令。他神气活现地写道:
“今则网张十面,刻值千金,断断不容磋过矣。臣计边兵到齐,整整在十二月、正月、二月为杀贼之期。除凤、泗、承天祖陵所在理应防守外,确确以河南、陕西为杀贼之地。然陕西有闯、过等贼大夥盘桓,未能剿绝,不当驱关东之贼与之合势也。臣之愚计,要使陕抚断商、洛,郧抚断郧、襄,楚抚断德、黄,皖抚断英、六,凤抚断颍、亳,而应抚之兵仍堵潜、太,江抚之兵急堵梅、济,东抚之兵直堵徐、宿,晋抚之兵横截陕、灵,保抚之兵飞渡延、津一带。然后总理提边兵,监臣提禁旅,豫抚提左(良玉)、陈(永福)等兵,同心并力,合剿中原,为不尽不休之势。倘闯、过大贼透出关东,则秦督提左(光先)、曹(变蛟)、祖(大弼)诸帅之兵与之俱出。下三个月苦死功夫,了十年不结之局。是在我皇上赫然一震怒间耳。……断断乎可三月而平贼也。”
这个所谓“三月平贼”的狂妄计划,经朱由检批准后正式下达。
杨嗣昌入主中枢以来,明朝廷的反革命部署是迫使农民拿出钱来养兵,凭借日益庞大的军事机器去屠杀起来反抗的农民,竭力挽救摇摇欲坠的地主阶级统治。杨嗣昌等人所采取的措施,在一个短时间内确实起了强心针的作用,使明王朝这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在临近灭亡之时出现了一阵回光返照。这既表现在崇祯十一年至十二年初,明政府的加紧剿杀取得了某些成效,也表现在农民起义队伍中一些不坚定分子见官军来势凶猛,便误以为明廷的力量不可低估,甚至在这种假象面前迷失了方向,滑入了妥协投降的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