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20世纪,我们总会有一种很遥远的感觉,尤其是在科技方面,更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但事实上,当时的一些科技应用,其实很超前,反而会让现在的我们产生一种“科幻感”,比如下面这个故事。
2000年7月25日,下午4点40分。
法国巴黎的戴高乐机场第26号跑道,法航4590号航班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准备起飞。
当这架客机以超过300公里的时速滑行了1200米的时候,飞机左翼忽然冒出了一团烈火。
地面塔台立刻通知4590号航班的机长,但机长已经没有办法——前方跑道只剩下2000米,已经无法安全停下,只能强行起飞。
3分钟后,客机拖着长长的火焰强行升空,几秒后,起火的机翼就开始解体,飞机开始向左倾斜。
当时起火后强行起飞的“协和号”
2分钟后,挣扎的客机一头栽进了机场旁一个小镇的一家酒店。
机上100名乘客和9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酒店里的4名住客也因“天降之灾”而罹难。
这起空难立刻震惊了全世界。
不仅仅是因为空难本身,更因为这架客机不是普通的客机。
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用于商业飞行的超声速客机——“协和号”。
人类首次研制出超过声速的飞行器,是在二战时期。
1943年,美国人研制的X–1试验机第一次飞出了1.06马赫的速度——人类飞行器首次突破了声障(1马赫大约相当于340.3米/秒,大约等于1225公里/小时。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为340米/秒)。
超声速的飞机最先肯定是用于军事领域,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各个国家的政府都开始动起了脑筋:能否让大型商用客机也实现超声速飞行?
X-1是人类历史上一架划时代的飞机,不仅仅因为它首次实现了超声速,也因为它是世界上第一架纯粹为了实验而研制的飞机
当时世界上的四个军工强国——美国、苏联、英国和法国,都相继开始了超声速客机的研发。在这个过程中,英国最重视,且在一开始是走在最前面的。
1956年,英国就成立了“超声速运输飞机委员会”(Supersonic Transport Aircraft Committee,STAC),这个委员会联合了英国皇家飞机研究院和布里斯托尔飞机公司,开始全力研发超声速客机。
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研发之后,英国人喜忧参半:喜的是,经过多次实验和论证,制造能实现百人载客规模的超声速客机是可行的;忧的是,整个研发和制造需要投入巨额资金,政府实在吃不消。
怎么办?只能找合作伙伴。当时美国出于种种原因,退出了这一领域的探索,而苏联因为“冷战”的影响,隔着“铁幕”自己闷头研发,英国找来找去,只能找到法国。
好在,法国对研发超声速飞机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当时的欧洲刚刚经历过二战的摧残,百废待兴,整个民航客机市场几乎被美国的波音和道格拉斯占据。要强的法国总统戴高乐非常希望有欧洲国家自己的客机,打破美国的垄断,所以对与英国合作研发一事非常支持。
1962年11月28日,在法国总统戴高乐和英国首相麦克米伦的推动下,法英两国签订了共同研发超声速客机的协议。英国人还特地加了一个条款:谁中途退出,谁就要支付巨额赔款。
我们可以想一下:在50多年前,人类就开始研发超声速客机了,这是一件多厉害的事。
正因为如此,所以整个过程也注定不是一帆风顺的。
研发计划才进行了两年,英国人就后悔了。
1964年,英国工党在大选中胜出,新上任的英国首相哈罗德·威尔逊面对财政赤字,提出想退出超声速客机的研发计划。但法国警告说:一旦退出就要付巨额罚款。犹豫再三的英国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开发。
1967年12月11日,经过两国不懈的努力,第一架超声速客机终于出厂。然而,在飞机的命名问题上,两国又产生了分歧。
早在四年前,戴高乐就将这架飞机命名为“Concorde”——这个单词在法语中代表“合作”“和谐”。但是,一开始表示同意的英国,在之后认为这个名字忽视了英国的作用,所以决定将“Concorde”改为“Concord”——意思是一样的,但是是英语单词。
到了飞机出厂的时候,英国科技部部长宾特表示英国愿意使用最初的法语单词。这个行为引起英国国内很多人的不满,认为研制超声速飞机的计划是英国先提的,应该用英文单词。
为此,宾特部长绞尽脑汁做出了解释:多出来的那个字母“e”可以代表“卓越”(excellence)、“英格兰”(England)、“欧洲”(Europe)和“挚诚协定”(entente cordiale)。
好不容易搞定了英格兰人,宾特部长又收到了一个苏格兰人寄来的信:“你说‘e’代表英格兰,但这架飞机的一部分是在苏格兰组装生产的!”宾特只能再回信:“‘e’也可以代表‘Ecosse’(法语中苏格兰的名称)。”
经历了各种波折,这架飞机终于在1969年进行了成功试飞。再经历测试、检验、办牌照等诸多流程和手续,1976年,该飞机终于进行了首次商业飞行。
人类乘坐超声速客机进行飞行的梦想终于实现。
而这个型号的飞机,最终被定名为“协和号”。
值得一提的是,在英法两国还在纠缠的时候,闷头研发的苏联其实已经走在了前面:他们研发的图–144超声速客机在1968年首飞成功,1975年12月26日正式服役。但因为这架飞机的故障率实在太高,经常造成机毁人亡的事故(连图–144的主任设计师都在事故中遇难),所以在1978年就停止了客用飞行。
那个时候还没有“知乎”,不然很多人都会问一个“知乎体”的问题:“乘坐‘协和号’,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
坐过的人肯定会告诉你:很爽。
“协和号”一共有100个座位,没有设头等舱,因为每位乘客都享受头等舱待遇——有豪华大餐、免费香槟,餐具是名贵的陶器和银质刀叉。
当然,这些东西都不是乘坐“协和号”客人所首要追求的,他们买机票的最大原因其实就一个字:快。
“协和号”在空中飞行的巡航高度为18000米(普通客机巡航高度一般为9000米左右),巡航速度为2150公里/小时(普通客机一般为900公里/小时),最高速度能超过2马赫(两倍声速)——每当飞行途中机舱内的液晶屏显示当前速度超过2马赫的时候,机舱内都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超过两倍声速的客机,飞行速度已经超过了地球自转的速度,这会给旅途带来怎样的体验?
从用时来看,从巴黎到纽约的航程,普通客机要飞8个小时,而“协和号”只需要飞3个小时多一点。由于巴黎和纽约的时差为6个小时,这也就意味着能追上“晨昏线”的“协和号”,可以让客人在比出发时更早的时间就到达目的地——事实上,这也一直是“协和号”喊出的宣传口号:
“未出发,就到达”(Arrive before you leave)。
这显然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和谈资,所以当时很多欧洲人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够坐一次“协和号”。
“协和号”飞机
那么,“协和号”就没什么缺点吗?
当然是有的。
首先,“协和号”充分体现了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
1982年,一张巴黎往返纽约的“协和号”机票,价格为3900美元,到了2000年,价格提升为了8148美元。所以有人津津乐道“协和号”的乘客素质都很高,其实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能搭乘这架飞机的客人都非富即贵,连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法国总统希拉克都经常搭乘“协和号”。
其次,由于毕竟是超声速飞机,又飞行在18000米的高空,所以机舱内再怎样进行消音处理,依旧会有很大的噪声。有人做过形容,在“协和号”上基本和处在一个嘈杂酒吧里类似,说话需要贴着对方耳朵大声说。
当然,与这些比起来,“协和号”飞机最大的隐患是两个字:安全。
因为飞行高度和飞行速度都是普通客机的2倍,所以“协和号”上每一个小故障都会被放大无数倍。与一些零星的小事故相比,“协和号”当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爆胎”。从1975年的一次试航爆胎开始,“协和号”几乎每年都有爆胎事故发生,所幸每次都化险为夷。
不过,总的来说,“协和号”在各方面还是比较安全的,从1976年到1999年,“协和号”没有发生过一次重大事故,由此还获得了“全世界最安全航班”的称号。
然而,这个光荣纪录,在2000年7月25日画上了一个悲惨的句号。
也就是发生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2000年7月25日的那架出事的“协和号”,是满载的。
在那100名乘客中,有96名是德国人,他们都是通过一家旅游公司包机前往纽约,然后要乘坐“加勒比海号”游轮度假的。值得一提的是,另有33名乘客因为飞机满座,只能搭乘普通客机先行前往纽约——由此可见当时“协和号”受欢迎的程度。
坠机消息传来后,整个德国陷入巨大的悲痛中,时任德国总理施罗德惊愕地表示:“德国不知所措!”
而飞机失事的主要原因也很快被找到——还是“爆胎”!
官方调查结果显示:当时跑道上有一条由美国大陆航空的麦道DC–10客机(编号N13067,飞往纽瓦克)一号发动机掉落的长条形金属零件。不幸的是,在“协和号”起飞之前,这根金属零件并没有被清理——当轮胎碾过这根铁条时,发生了爆裂。更不幸的是,轮胎爆裂的碎片高速射向位于机翼的满载油箱,造成的震荡波导致油箱盖受压打开,大量燃油泄漏;而另一块较小的轮胎碎片割断起落架的电缆线,导致火花引燃漏油。
当飞机起火后,得到塔台通知的机长发现停止起飞已经不可能,所以试图强行起飞后降落到5公里外的巴黎–勒布尔热机场。但由于火势太大,引起飞机机翼解体,两个发动机相继出了问题,各个部件也开始熔毁,起落架也无法回收。
最终,机毁人亡。
这一次空难事故,对整个超声速客机行业而言是致命一击。
之前还荣膺“世界上最安全航班”的“协和号”,很快就因为每100万次航班的丧生旅客数为12.5人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客机”之一——当然,因为“协和号”载客量比一般客机低,所以一出事就很容易导致丧生人数比例上升。
但更大的震慑,是在公众的心理上。
由于“协和号”的事故就发生在起飞过程中,所以被大量的机场乘客所目睹,人们拍摄的照片甚至视频被广为流传,“协和号”拖着长长火焰坠毁的形象通过媒体传播,震撼了全世界,给很多人都造成了心理上的阴影——超声速飞机还是不可靠啊!
尽管这次事故后,“协和”飞机的制造厂商采取了一系列改进措施,包括使用新型的特制轮胎,使用防弹衣的材料来包裹油箱等,但公众的信心一旦被击垮,就很难再重新建立了—“协和号”航班的生意一落千丈。
一旦机票收入大幅下降,立刻暴露了“协和号”运营的最大命门——成本高昂。
单燃油费一项,就让英国航空和法国航空两家公司撑不住了。
与波音747相比,“协和号”的每小时耗油量接近它的两倍,而乘客运载能力却只有它的1/4,这就导致每位乘客每100公里的耗油量接近它的8倍——这也是当初美国放弃研制的原因之一。
而油费的高昂也直接影响了英法两国飞机制造公司的命运。“协和号”在研发的时候,国际原油价格才3美元一桶,当时有包括中国在内的十几个国家的航空公司给“协和号”开出了订单。但之后全世界经历了三次“石油危机”,原油价格上升到了三四十美元一桶,这些订单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作为制造商的英法两国继续采购。事实上,凭借着高昂的票价,英国航空公司的“协和号”航线一直是赢利的,但乘客人数一旦断崖式下跌,公司很快就陷入了巨额亏损。
虽然经过多次努力和挣扎,但“协和号”在2003年还是走到了自己的命运终点。
2003年10月24日,英国航空公司的最后一架“协和号”客机完成了最后一次飞行(法国航空公司的“协和号”已经在6月27日完成了告别),宣布正式退役。
“协和号”客机在1976年开始商用,一共服役27年,出过一次重大事故,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人类的第一次超声速旅行之梦,到此终结。
现在回过头来看,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类真是进入了一个“打了鸡血”的时代。
1957年的第一颗人造卫星,1961年的第一次载人宇宙飞行,1969年的载人登月,包括超声速客机的问世。有些事情,即便过去了四五十年,但我们到现在都还没能重现,比如登月,比如乘坐超声速客机旅行。
毫无疑问,这背后有“冷战”催化的因素,但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肯定还是觉得非常兴奋吧——感觉人类的征途,真的是星辰大海。
那么,是我们的科技水平在倒退吗?显然不是。
就我个人看来,是因为现在的人更冷静、更理智了。一旦政治挂帅的模式改变,在科技账之外,大家算得更多的其实是一本经济账:要造,肯定没问题,但造出来后谁来用,怎么用,怎么能够一直用下去,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所以,“协和号”退役当然有出事故的因素,但真正压垮它的,还是背后的运营成本高居不下。同理,“阿波罗登月”计划之所以没能继续,不是因为所谓的美国人在月球受到了外星人的警告,而是投入太大,在完成之前的探索之后,就目前阶段而言,回报还不足以支撑投入。
当然,现在高铁的进一步普及,其实给航空业造成不小的压力,尤其是基于磁悬浮和真空技术的“超级高铁”一旦成为现实,航空业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在这样的压力下,可能航空业提升客机速度的动力会大大增加。
波音公司和NASA都提出了要重新研发超声速客机的计划,而攻关的重点一个是加速(超过4倍声速,即时速超过5000公里),一个是静音(达到普通客机水平)。
我们这代人坐上超声速客机,可能还是有希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