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们很熟悉的名字,而他在我们的脑海里,往往是这样一个形象:手持拐杖,身背行囊,风尘仆仆,餐风饮露。这些也对,也有些不对。徐霞客,值得我们了解的还有更多。
1587年1月5日,也就是明朝的万历十四年,家住江阴的徐有勉迎来了自己第二个儿子。
用周围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儿子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才能投这样一个好胎。
因为江阴的徐家,是当地有名的巨富。
徐家当时富到什么地步呢?徐有勉的爷爷徐洽当时从家里分家析产,光田产就分到了12597亩——你没看错,是五位数。据说他们家的田产,从南到北,绵延二十几公里。
到了徐有勉的父亲徐衍芳这一代,出现了家道中落的迹象,但好在徐有勉还比较有头脑,在他和妻子王孺人的共同操持下,徐家又开始兴旺起来。
徐霞客
徐有勉得到自己第二个儿子的时候,已经42岁了,而他的妻子王孺人也已经41岁了。要知道,那时候的女子在41岁产子,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所以,不少人认为这个孩子肯定是一个奇人。
徐有勉显然也对这个孩子抱有期待,所以给他取名为“弘祖”,字“振之”。
没错,这个徐弘祖,就是我们后来熟悉的徐霞客。
尽管徐有勉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期待从取名上就可以看出,但是,那份期待并不是通常人们以为的“升官发财”。
江阴徐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家族。
徐弘祖的高祖名叫徐经,当初在江南也算是一个又有钱又有文化的小才子。徐经在乡试考取第一后,结交了几个朋友一起去京城赶考。结果考试高中,却被人传出行贿考官,提前知道考题,这就是弘治年间著名的“会试舞弊案”。这起案件是否冤屈至今仍有争议,但在当时,徐经不仅被剥夺了功名和今后考试的资格,还牵连了一个和他一起赶考的铁哥们儿——唐伯虎,间接促成了之后一代江南风流才子的诞生。
徐经经此一变,35岁就英年早逝。自此,江阴徐家对科考一途似乎心灰意冷,到了徐有勉这代,更是不愿意做官了。有人劝他捐钱买一个官,他听了掉头就走。平日里,徐有勉最喜欢的就是带着几个家童游山玩水,饱览风光。
父亲的这个爱好很快就感染了儿子。徐弘祖从小就对外面的山山水水很感兴趣,上课时别人在读《孟子》《中庸》,他在偷偷看《水经注》,放学后就喜欢去外面“野”,有山就爬,有水就下。
面对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野孩子”,徐有勉非但不责骂,反而还表扬,他曾对人说:
“次子弘祖眉宇之间有烟霞之气,读书好客,看来可以继承我的志趣,我并不愿意他富贵。”
有了父亲撑腰,徐弘祖更是理直气壮了。他在15岁时象征性地去参加了一次“童子试”,在科考仕途的第一场战斗中,徐弘祖愉快地名落孙山,然后就宣布再也不参加科举考试了,而是要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
当时的名儒陈继儒因为徐弘祖眉宇间的烟霞气,以及总是朝霞出,晚霞归,于是在给客人介绍徐弘祖时称他为“霞客”。徐弘祖索性就以此为号,从此自称为“徐霞客”。
在徐霞客19岁的时候,父亲病故。守孝三年之后,22岁的徐霞客决定出门去实现自己“朝碧海而暮苍梧”的理想。
但是,有一个问题摆在面前:母亲王孺人还健在。
老祖宗早就教导:“父母在,不远游。”
不过,徐霞客的母亲主动帮儿子接了下半句:“游必有方。”
王孺人是一个非常通达的女性。尽管儿子出游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去处,但她知道儿子的总目标是清晰的:游遍大好河山。为此,她还特地为徐霞客做了一顶“远游冠”,鼓励他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于是,徐霞客和母亲约定每年春天出去,秋天回来,然后就开始踏上征程。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徐霞客的旅行是“孤身一人,万里远征”。
“万里”不假,却不“孤身”。
徐霞客在旅行的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一般来说,他出行最少会带一个仆人,多的时候会有两三个,此外,有时还有他的朋友和族人相伴而行。
关于徐霞客的游历生活,曾经有过一段关于“污点”的争议,争论出自他《徐霞客游记》的《粤西游日记三》。徐霞客在这篇游记中记录了自己在广西旅行时因为雇用的仆人逃跑,征用了当地的“妇人”和“童子”抬肩舆,还因为丢失了自己带的鸡,绑了村民索讨(文中用了“絷”字),显得霸道又扰民。
后人有对“妇人”“童子”的定义做探讨,也对“絷”是否解释为“捆绑”有争论,但姑且撇开这段争论不说,单从这段记载,至少可以看出几点:
第一,徐霞客确实不是孤身一人进行游历的;
第二,徐霞客每次游历其实准备都很充分,带的东西很齐全;
第三,他的旅程肯定很艰苦,在《徐霞客游记》中曾不止一次记载仆人逃跑,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仆人吃不了这个苦,或是徐霞客要去的地方太危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即便有人相伴,有钱支撑,以当时的条件来看,徐霞客的游历还是非常艰苦与危险的。他常常一天就要走近百里路,在荒郊野地扎营过夜,碰到高山要爬,遇见怪洞要钻,可以想象,陪伴他的人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而且,虽然徐霞客不是“穷游”,但以当时他们家的财力,要支撑他进行持续三十多年的长途游历,还是有点吃力的(家里还有母亲、妻子和孩子)。尤其是到了徐霞客人生后期的“西南远征”时,徐家的财力已经大不如前,徐霞客基本上体会到了“穷游”的滋味,很多时候需要靠借钱、地方官员资助和当地村民免费接待来维持旅行。甚至有段时间还依靠政府官员发给他的“马牌”,免费享受明朝的驿站体系(其实徐霞客当时这样做是违法的,但明朝后期“驿站”系统确实已经处于一种脱管状态)。
但无论是“富游”还是“穷游”,徐霞客始终没有选择放弃。
这其实也让当时不少人感到奇怪:花费自己的所有去游山玩水,到底值得吗?
但事实上,徐霞客并不仅仅是在游山玩水。
说徐霞客是在用一种科学的精神进行考察,恐怕并不为过。
比如“游山”。
徐霞客在1616年和1618年两次到过黄山。那时候的黄山还人迹罕至,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光明顶”“鲫鱼背”这些景点,都是他第一个发现并记录的。在攀爬天都峰之后,他觉得莲花峰更高(“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于是再登上莲花峰,证明它才是黄山第一高峰。现代科技检测手段得出,莲花峰的海拔确实比天都峰要高54米,但两者相距1.1公里。在徐霞客那个时代,用目力测出,再用最原始的脚力去验证,确实是很不容易的。
再比如“玩水”。
徐霞客到过很多江河,但都是带着思考去的,纠正了很多史书上记载的河道错误。战国时期的地理书《禹贡》记载有“岷江导江”的说法,长期以来,大家都相信岷江是长江的源头。但徐霞客只信自己走到的和看到的,他“北历三秦,南极五岭,西出石门金沙”,最终勘察出金沙江发源于昆仑山南麓,比岷江还要长一千多里,所以他认为金沙江才是长江源头。1978年,中国政府派出考察队,确认长江的正源是唐古拉山的主峰格拉丹冬的沱沱河。
还有“钻洞”。
徐霞客考察过一百多个石灰岩洞,在没有任何仪器,全凭目测的情况下,他的很多记录如今都被证实基本不差。他还指出岩洞是因为流水的侵蚀造成的,石钟乳则是因为石灰岩溶于水,由石灰岩滴下的水蒸发后凝聚而成的。在徐霞客去世后一百多年,欧洲人才开始考察石灰岩地貌,法国的洞穴联盟专家巴赫巴瑞曾表示:“徐霞客是早期真正的洞穴专家。”
在徐霞客游历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他先后进行了四次长距离的跋涉,按现在的行政区划算,他到过江苏、浙江、山东、山西、陕西、河北、河南、安徽、江西、福建、广东、湖南、湖北、广西、贵州、云南和北京、天津、上海等19个省、市、自治区,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
而更与普通游客不同的是,在游历的过程中,徐霞客把自己的经历、观察、考证和感悟都记录下来,经后人整理,形成了60余万字的《徐霞客游记》。
这本被后人称为“奇书”的《徐霞客游记》,是系统考察中国地貌地质的开山之作,不仅在地理学上有很高的价值,在文学性上也独树一帜,为人称道。
英国的科学家李约瑟在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曾这样评价:
“《徐霞客游记》读来并不像是17世纪的学者所写的东西,倒像是一位20世纪的野外勘测家所写的考察记录。”
徐霞客的游历,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他22岁到28岁这六年。这六年,他主要是在“开眼界”,游历了太湖、泰山等地方,并没有开始进行文字记录。
第二阶段,是他28岁到48岁这二十年。这二十年是徐霞客精力最旺盛,也是走的地方最多的一个阶段。他游历了浙江和福建的很多地方,并且攀爬了黄山、嵩山、华山、恒山、五台山等诸多名山。在这个阶段,他开始把自己的一些经历、观察、考证和感悟记录下来。
第三阶段,是50岁到53岁这个阶段。在这个阶段,徐霞客完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西南远征”,深入云贵一带。
但是也就是在这个阶段,他遭遇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的朋友静闻之死。
之前说过,徐霞客每次游历,身边总会有朋友,僧人就是其中一类。静闻是一名虔诚的僧人,他用自己的血抄写了7万多字的《法华经》,想供奉到迦叶菩萨的道场——云南大理的鸡足山。听闻徐霞客要去云贵一带,静闻主动提出希望同行。
结果行至湘江,徐霞客一行遭遇了强盗,静闻为了保护徐霞客的书籍和行李,挨了强盗两刀。一路带伤行至南宁(今广西)崇善寺,静闻一病不起,最终客死异乡。徐霞客在大悲之下,跋涉千里,亲自把静闻的遗骨送上鸡足山,完成朋友的夙愿。这件事对他打击颇大。
民国时期出版的《徐霞客游记大观》。徐霞客在游记中详细记录了静闻之死
第二件事,就是徐霞客也感受到了岁月不饶人。
在抵达云南后不久,徐霞客的脚就不行了,甚至无法下地走路。在云南拖了一阵子后,当地的土司派了几个精壮的小伙,用滑竿把徐霞客一路抬行四千里,从云南送回了江阴老家。
他再也无法旅行了。
回到家乡的徐霞客,已经53岁了。
一回到家,徐霞客的身体很快就不行了。
1641年3月8日,徐霞客在家中病逝,享年54岁。
就在病卧床头时,他说了一句话:
“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死不恨矣。”
言下之意是,张骞、玄奘都是受国家资助出行,也就这样了。我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去了那么多地方,这辈子值了,死而无憾。
2011年3月30日,中国国务院通过决议,自2011年起,每年的5月19日为“中国旅游日”。
那是《徐霞客游记》第一篇开篇的日子。
2018年,埃隆·马斯克的私人太空公司Space X公布已签下第一个太空私人旅客,该公司将带着他环绕月球。
那是个日本人,叫前泽友作。这个人在日本也不算顶级富豪,他的资产大概也就20多亿美元,而这次太空旅行应该至少要花费1亿美元。
前泽友作还说,他准备带6到8名艺术家一起上去。
我和老婆热烈地讨论了这个话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值!
当然,我们也不是超级富豪,只能站在我们的立场瞎想。但至少从我们的角度看: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吃喝玩?买买买?但这最终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们如果有那么多钱,肯定也会毫不犹豫签合同的。
300多年前的徐霞客,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以徐霞客的智商和才学,再加上家族的财富和人脉,如果认真考个功名,问题应该不大。退而求其次,做一个富甲一方的财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估计我们现在根本不会知道“徐霞客”的名字,当然也不会有《徐霞客游记》这样一本巨著传世。留在世上的,可能是崇祯年间的某一位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进士,或者是江阴一些老者夏天纳凉给儿孙们讲故事时,说起的某个当年富甲一方的土财主。
可能也有人会说:这是富人们考虑的事,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得也对。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和钱多钱少是没关系的。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自己留下最好的回忆。
如果还有余力,就给身边人,其他人,更多的人,留下有意义的回忆。
那是最好的事了。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
1.《徐霞客旅行考察生活小考》(夏明亮、侯甬坚,《三峡论坛》,2012年第1期)
2.《驳所谓徐霞客的“污点”“劣迹”》(陈锡良,《徐霞客研究(第18辑)》,2009年4月1日)
3.《白银、性别与晚明社会变迁——以徐霞客家族为个案》[万明,《北京大学学报(社会哲学科学版)》,第55卷第4期2018年7月]
4.《徐霞客:科学主义的奇人》(朱亚宗,《自然辩证法研究》,1994年第3期)
5.《那个孤独而伟岸的身影》(刘岸俊,《贵州日报》,2017年5月26日)
6.《徐霞客是个什么样的人:徐霞客的家族及家庭》(“马核–霞客行”,新浪博客,2015年12月6日)
7.《作为科学家的徐霞客:他的旅行和你想的不一样》(刘汉俊,《人民日报》,2017年5月25日)
8.《徐霞客——做一个真正的“驴友”究竟有多难?》(搜狐网,2016年10月19日)
9.《徐霞客: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中国历史网,2016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