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能有几回搏”,是激励多少人奋斗的一句格言。
但说出这句话的人,却因为想搏却无法搏,最终选择自己结束了生命。
愿那样的年代,一去不复返。
1959年3月27日,在原西德的多特蒙德,第25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正式拉开帷幕。这一届比赛,有38个国家和地区240多名优秀选手参加,规模空前。但这并不是中国人应该铭记这届比赛的理由。
这一届的世乒赛,之所以能在中国体育史乃至中国现当代史上留下一笔,是因为在这一届比赛上,新中国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为国家捧回这座冠军奖杯的人,名叫容国团。
那一年,他才21岁。
容国团
1937年8月10日,祖籍珠海的容国团,出生于香港一个贫苦海员之家。
7岁那年,刚刚读书的容国团第一次接触乒乓球,顿时就被迷住了。尽管他身材瘦小,个头勉强超过乒乓球桌,但看过他打球的人都说,他打球有一股灵气。
在容国团13岁那年,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只能辍学。之后,他成了香港东区一家渔行的童工。每天一大早,容国团就要起床,在一堆腥臭杂乱的鱼虾中进行分拣工作。打乒乓球成了那时候支撑容国团的最大兴趣——他的父亲是香港工联会下属的海员公会的会员,好心的工联会人员安排容国团在康乐馆管理图书、陪顾客打球。
青年时期的容国团
也就是在那里,容国团无师自通,自己钻研,乒乓球水平提高很快。
1957年2月,香港举行全港乒乓球锦标赛,容国团代表工联会,与队友一起夺得了男子团体和单打、双打三项冠军,崭露头角。
但真正让容国团名声大振的,是1957年4月日本乒乓球队访问香港的一场比赛。在那场比赛中,容国团以21比19和21比13,总比分2比0战胜了日本选手荻村伊智朗。荻村伊智朗是谁?他是第23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冠军(后来成为第一个担任国际乒联主席的亚洲人)。
经此一战,容国团的名字,妇孺皆知。
虽然成名了,但容国团在香港过得并不开心。
因为容国团当时所在的工会,是一个左翼工会,在香港备受歧视。1957年5月,亚洲乒乓球锦标赛将在马来西亚举行,容国团是香港男单冠军,又刚刚击败了世界冠军荻村伊智朗,但香港乒总会居然没有让他报名参赛。
那件事,让容国团坚定了离开香港的念头。
容国团有一位好友,叫张五常——没错,就是后来成为著名经济学家的那位。张五常和其他几个容国团的好友一起,劝他离开香港,去内地打球。容国团的父亲容勉之曾参加过“省港大罢工”,受父亲的影响,容国团从小也一直对内地很向往。
经过一系列的波折之后,在当时贺龙贺老总的亲自邀请下,容国团在1957年接到了广州体育学院的入学通知。
张五常后来回忆了1957年7月31日,他与容国团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第二天,张五常自己也将远赴加拿大。
那天,两个人在容国团任职的工会俱乐部见面,一个要北上广州,一个要远赴北美,两人相对无言。最后,容国团把自己的乒乓球拍送给了张五常,并教他一个发球的技巧。张五常凭借那一招发球,后来拿到了加拿大一个乒乓球大赛的冠军。
而在1957年的11月1日,容国团自己也背起了简单的行囊,在工联会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迈步走过了深圳罗湖桥。
那天,容国团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
这是我走向新生活的第一天。
当我踏入广州体育学院所在地时,早已相识的乒乓球运动员纷纷向我握手问好,表示热烈的欢迎。这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很久以前,我就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从职业生涯的选择看,容国团并没有选错。
从容国团回来的第一天起,他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特殊待遇”。容国团每个月的工资是86.5元,这在当时全中国的运动员中都是罕见的。
更重要的,是在技战术打法上的全面提高。容国团到广州没多久,就拿下了全国锦标赛的男单冠军,入选了国家队。当时的中国乒乓球队为他配备了多种打法的陪练,没过多久,容国团的技术得到全方位提升,抽、杀、削、吊、拉、搓、推、挡,各种技术样样精通,被称为“八臂哪吒”。
容国团在比赛中
在广州体委一次大会上,容国团许下诺言:“三年夺取世界冠军!”当时引起了巨大轰动,不少人都觉得他在吹牛,也有好朋友劝他“在心里立下目标就可以了”,但容国团说:“我就是要说出来,这样才有动力去拼,大家也能监督我!”
但事实上,容国团根本没等到三年。经过一年的集训,容国团的状态达到了职业生涯的顶峰,而也正是在此时,第25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开始了。
在那届世界锦标赛上,容国团连胜三员欧洲大将,然后又淘汰了日本名将星野和美国名将迈尔斯。尤其是对阵迈尔斯那场比赛,容国团在1比2落后的情况下最后逆转取胜,闯入决赛。
在决赛中,容国团面对的是有“匈牙利之虎”之称的名将西多——他手上有9个世界冠军头衔。当时西多的队友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鲜花,藏在挡板后面,就等着西多轻取名不见经传的中国选手之后为他庆祝。
但那场比赛,容国团充分发挥了中国人技术好、头脑活的优势,利用多变的发球和近远台的交叉变化,把已经36岁且身材魁梧的西多调动得气喘吁吁,最终以3比1赢下了比赛。
当容国团高高举起男单冠军的圣·勃莱德杯时,他创造了一个历史纪录:这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世界冠军奖杯。
第25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子单打冠军中国选手容国团(左二)和亚军匈牙利选手西多(左一)等合影
在那个急需用体育来振奋人心、树立形象的年代,容国团的这个世界冠军,让无数中国人热泪盈眶——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乒乓球开始走上了“国球”的发展道路。
而容国团个人的命运,也就此发生了改变。
容国团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回国后,参赛的中国乒乓球队在机场的合影
容国团回国的时候,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贺龙亲自到机场迎接。
之后,容国团受到了毛泽东的多次接见。1959年,周恩来确定了中国的两件大喜事:十周年国庆,容国团夺得世界冠军。
当时容国团在国内的受欢迎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现在最红的明星。走在路上会被人围住,要签名倒也算了,还会有不少人请他发表感想,自己用小本子在一边记录。容国团去看电影,去晚了没票,就在售票处等退票。来看电影的人发现是容国团,都抢着把自己的票送给容国团。电影院方面知道容国团来了后,还非要请他上台讲话。全国各地写给容国团的信像雪片一样飞来,以致要专门成立个“拆信小组”……
容国团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当时,全国追求容国团的女孩非常多,但容国团最终选择了自己之前就认识的田径队女孩黄秀珍,两人相识相爱,最终结婚,过起了简单但幸福的生活。
容国团并没有在一片赞誉和舒适的生活中迷失。
1961年,容国团和队友们一起,在第26届世乒赛上以5比3战胜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日本男队,第一次为中国捧得男团冠军。
1961年4月,第26届世乒赛在北京举行。在男团决赛中,容国团说出了那句名言:“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他战胜了日本名将星野,和全队一起将此前已经蝉联五届世界冠军的日本队拉下了马
不仅如此,容国团还证明,自己并不是只能当好一名运动员。1964年底,容国团临危受命,担任中国女队的主教练。随后,他针对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日本女队的情况,制订了详细规划,并大胆起用梁丽珍、李赫男、林慧卿、郑敏之等一批队员。
1965年4月,在南斯拉夫举行的第28届世乒赛上,中国队获得了女子团体、女子双打和混合双打三项冠军,震动世界乒坛。
那一年,容国团才28岁,他还有太多的事可以为中国乒乓球事业做。
但是,1966年,悄无声息地来了。
1966年12月下旬的一天,容国团从国外比赛归来,发现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变了。在国家队的训练馆,乒乓球桌被竖到了一边,馆内到处堆放着杂物,到处都是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在四处张贴大字报。
中国乒乓球队成了运动队中的一个反面典型,给出的理由之一简单至极——世乒赛的七座奖杯,都是以资产阶级的人的名字命名的。更有“造反派”喊出了一句逻辑奇怪的口号:“冠军拿得越多越反动!”
在这场运动里,容国团并没有因为“第一个世界冠军”的身份而被幸免,相反,他的香港资历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比如,他从小在香港长大,有造反派说他其实是香港派回内地的间谍。又比如,他当年从罗湖桥步行,行李没有接受检查,有造反派说他当时是偷运武器回来的。
当然,容国团平时喜欢美国的“猫王”,喜欢听交响乐,会和人讨论意大利的文学,这些都成了他“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铁证。
在这个过程中,容国团感到非常的迷茫——他曾发自内心想去感受这场运动,参与这场运动,但他发现他不能,他实在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他甚至不断地去问队友:“你觉得我错了吗?”
1968年5月12日,情况变得更糟了。
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在这一天发出了《命令》(时称“五一二命令”)宣布:“国家体育运动委员会(包括国防体育俱乐部系统),是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伙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贺龙、刘仁、荣高棠等完全按照苏修的办法炮制起来的,长期脱离党的领导,脱离无产阶级政治,钻进了不少坏人,成了独立王国。……特决定全国体育系统全部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实行军事接管。”
体育界进一步“清理队伍”有了红头文件的保障,而容国团因为之前做了两件事,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之中:
第一件事,是因为他不愿相信自己的“引路人”贺老总会背叛毛主席,所以他被列入了“铁杆保皇派”。
第二件事,就在“五一二命令”颁布之前,容国团代表队友们写了一封“请战书”,希望能参加第30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但这被“造反派”认为是别有居心,要他写检查,交代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容国团知道,自己打球或者带队的希望被彻底断绝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巨大的噩耗传来:和容国团一样从香港过来的傅其芳(国家队主教练)、姜永宁(国家队教练),实在无法忍受被隔离审查后带来的种种羞辱,先后自杀身亡。
自杀的情绪,是会传染的。
尽管容国团是中国第一位世界冠军,当时队内并没有贴出针对他的大字报,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之路也走到了尽头。
1968年6月20日的傍晚,容国团走出了北京市崇文区幸福大街9号楼的家门。
这天晚上,乒乓球队内照例是有“批斗会”的。
晚上九点,妻子黄秀珍看丈夫还没有回家,便到乒乓球队找他。队友们告诉她:“容国团今天并没有来啊!”
晚上十一点多,容国团仍旧没有回家。黄秀珍预感到可能事情不妙了。她喊了一群容国团的朋友一起去龙潭湖附近寻找,但没有找到。
第二天凌晨四点半,国家体委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通知他们在离龙潭湖几里远的养鸭房旁,发现了一具悬挂的尸体,对方在电话里说,“可能是容国团”。
黄秀珍在养鸭场的那棵槐树下,见到了蒙着白布的丈夫的遗体。白布下露出的,是容国团一直穿的一双白球鞋。
容国团的好友郭仲恭走上前去,去解容国团脖子上的尼龙绳,但那个扣子系得非常结实,最终只能用刀子割开——容国团做事向来仔细认真,那个扣子,可能是他留给人世间最后的一件“作品”。
公安人员从槐树前一地的“大前门”烟头判断,容国团曾在树下徘徊了至少两三个小时。
在那段时刻,容国团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是什么,让吼出“人生能有几回搏”的世界冠军,最终选择了最不应该选择的一种了断方式?
在容国团上衣的口袋里,人们发现了他的遗书:
我不是特务,不要怀疑我。我爱我的荣誉,胜过自己的生命!
那一年,容国团还没满31岁。
1978年,在容国团去世整整十年后,国家体委召开大会为容国团、傅其芳、姜永宁三人平反。
而在十年前,容国团用死都没换来自己的清白——造反派说他是“畏罪自杀”,不准开追悼会,遗体火化的费用由家属分担。
1987年,国家体委在容国团的老家珠海,给他建了一座雕像。
雕像里的容国团,右手捧着鲜花,左手捧着奖杯,微笑着看着远方。
这座雕像,目的应该是让人记住我们曾有过这样一位乒乓球世界冠军。
但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在警醒所有人,容国团身上发生的悲剧,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在中国上演。
子曰:外婆曾经说过,我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结局。她做到了,活得比整她的那些人都长,看到了他们的结局。
Shelley:性格决定命运,一点儿没错。容国团应该是想法比较简单、性格单纯的人,这样的人在找到了自己有兴趣的事情以后,会心无旁骛地投入,立定决心取得成就。可是当环境发生了变化,他的弦绷得很紧,比较容易断,因为执着、单纯,更无法接受当时那些本就荒唐、没有逻辑的种种,也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终于会有反转的一天。大清早的,看得好难过,本来这样性格的人,如果有合适的支持,在自己的专业上该能取得多大的成就啊!却走得这么委屈。
烟小火:我们常说珍惜生命,不能轻易放弃,但没有经历过当时世界观的崩塌,不会理解那样的日子有多难。31岁年轻、光辉的生命,谁能还给他?
66:馒头用冷静客观的语言,讲述这些客观的历史事件,却总让我热泪盈眶。我们热爱祖国,热爱这片土地,希望这样的悲剧永不再发生。
牛奶巧克力:可怕的不是肉体的摧残,而是精神的崩塌。
坚挺的独苗:看到那句“张五常凭借那招发球在加拿大拿到了乒乓球冠军”,不得不说我国乒乓球实在太厉害了。留学的时候我和中国同学打乒乓球,也没认真打,旁边一个老美大概觉着我们打得挺烂的,要切磋两局,两局球我俩总共让他拿到3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