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四章,我已经向各位介绍了同一个故事在《史记》中的不同记载。接下来,我们试着用《史记·刺客列传》和《燕丹子》《三秦记》来比较,看看所谓的历史,到底是怎么写成的。
《史记·刺客列传》是这么开始的: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荆轲刺秦王
故事的一开始,太史公从荆轲的家世说起。这个视角就和《燕丹子》从“燕丹子质于秦”开始不同。因为《燕丹子》的主角是燕太子丹,而《史记·刺客列传》这一部分的主角是荆轲。所以《燕丹子》中记载了不少关于燕太子丹的故事,是《刺客列传》中看不到的;而《刺客列传》中也记载了不少关于荆轲的故事,是《燕丹子》中看不到的。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原本是齐国人,后来迁徙到卫国,卫国人叫他庆卿。他到燕国,燕国人叫他荆卿。庆姓原是齐国大姓,例如春秋时有庆封,荆和庆音相近,荆轲可能是庆氏的后裔。而“卿”乃是尊称,从大家都称呼他为“卿”而不名的情况来看,可以知道荆轲后来是多么受人尊重。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
《荀子》中曾说:“齐人隆技击”,齐国在当时有喜好武技的风气;此外齐国文化鼎盛,有战国第一学府稷下学宫。因此荆轲喜好读书、击剑,可能和祖上是齐国人有关。
前面说过“学而有术”,荆轲曾经想凭借自己所学到的本领说服卫国的国君,可惜他不是李斯,卫元君也不是秦王,最后的结果就是“不用”。这也正可以印证,李斯所说的“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是很有远见的。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
在家乡出仕不顺利,荆轲只好周游列国找寻机会,这也是战国常见的现象。
荆轲曾经周游到榆次(位于今山西省中部)这个地方,与当地有名的剑客盖聂论剑,盖聂怒目直瞪着他,各位猜猜荆轲的反应是什么?
怒目反瞪回去?不对!
神定气闲,不动如山?不对!
奋起拔剑,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对!
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
荆轲竟然逃走了!
荆轲竟然逃走了!
荆轲竟然逃走了!
有人对盖聂说,应该再把荆卿叫回来。盖聂说:“过去有名不副实的人和我论剑,我就用眼睛瞪他。你们可以试着去找这个人,他应该已经跑了,不敢留在这里。”于是派遣使者到荆轲寄居的主人那里,荆轲果然已经驾车离开榆次了。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
荆轲又周游到赵国都城邯郸(位于今河北省南部),当时有位名叫鲁句践的人与荆轲玩一种叫六博的游戏(后世所说“赌博”的“博”,就是从这种游戏而来),荆轲用棋子挡住了鲁句践的棋道,鲁句践于是生气大骂,各位猜猜荆轲这次的反应又是什么?
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竟然又逃走了。
荆轲竟然又逃走了。
荆轲竟然又逃走了。
这个“嘿”字,就是默然的默。这次荆轲连句狠话也不敢撂下,一声不吭就转头逃跑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过。天哪,这是我们想象中那位勇往直前的荆轲吗?人家一瞪一骂,你就吓跑了?
荆轲当然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因为我们不是他。真正胸怀大志的人物,怎么能为了一时意气而死在这种地方?否则韩信当年何必受胯下之辱?如果荆轲真的怒目而视或拔剑相向,因而与盖聂、鲁句践相斗而死,那也不过就是一介匹夫,死得太不值得,历史也就不会记住荆轲这个人了。
我想此时此刻的盖聂和鲁句践,应该都是志得意满的吧!你看,又一个名不副实的胆小鬼,怎么能与自己相比呢?但是盖聂和鲁句践,你们知道吗?后来正是因为这个你们瞧不起的荆轲,两位的名字才得以传世。当然,你们比另外一个人要幸运得多,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当年那个要韩信钻他胯下的小流氓到底叫什么名字。
历史根本不会去记那些不值得记的人物。沾沾自喜的燕雀,又怎么可能知道鸿鹄的志向呢?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荆轲到了燕国后,有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一个是燕国杀狗的屠夫,一个是擅长演奏筑这种乐器的高渐离。荆轲很喜欢饮酒,每天三个人总在闹市一起喝酒,酒喝够了以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就唱歌,哈哈大笑,觉得非常快乐。他们唱完歌以后就抱头痛哭,就像闹市中没有别人一样。
各位认为这几个人像不像疯子?这几个人当然不是疯子,只是怀才不遇而已。大凡才华出众的人,如果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心中必然十分苦闷。才华越出众,心中就越苦闷,最后只好每天表现狂态,用这种方法来排遣苦闷的心情,在古书里这种情形就叫作“佯狂度日”。
当然,这不代表每个发酒疯的人都是有才华的,一千个喝酒的人中也未必有一个是真有才华的人,但这几个人确实是如此。各位从荆轲跟高渐离后面的故事,就可以知道这两个人都是不凡之人,物以类聚,他们两个既然如此看重燕之狗屠,可以想见这个无名之人恐怕也有不凡之处(两人总不会是为了免费吃狗肉吧)。
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荆轲虽然常常与酒友们厮混,但他的为人“沉深好书”,这代表他有内涵;他周游列国,结交的都是各地的“贤豪长者”,这代表他的人脉关系。各位要知道,这些各地的“贤豪长者”,必然阅人无数,你如果没有真才实学,谁要跟你结交啊?不信你现在就到欧洲各国,去结交一下当地的诺贝尔奖得主或财阀总裁给我看看。
荆轲最后到了北边的燕国,燕国的处士田光先生也很看重他,知道他不是平庸之人。所谓的处士,就是德才出众却不愿为官之人,这种人在中国文化里往往更受到朝野的敬重。盖聂和鲁句践觉得荆轲是个没用的胆小鬼,田光先生却觉得荆轲不凡,你觉得当时的一般人比较相信谁?而你又会相信谁?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
荆轲在燕国住了一阵子后,适逢本来是人质的燕太子丹从秦国逃亡回到燕国。关于这一点,《史记》和《燕丹子》的记载有所不同。《燕丹子》说荆轲本来在卫国,是太子丹请来燕国的;而《史记》却说荆轲已到了燕国,而后太子丹才回国。这些不同之处,应该是太史公根据其他文献所做的修正。而关于此前荆轲的所有事迹,更不见于《燕丹子》之中,想必是太史公根据其他文献所做的补充。
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
燕太子丹曾经在赵国做人质,秦王政也在赵国出生。他们两个小时候曾经一起在赵国做人质,感情好得不得了。可是等嬴政被立为秦王,燕太子丹改到秦国做人质,秦王却对他十分不好,所以太子丹才会因为怨恨而逃亡回国。
各位应该发现了,太子丹是被放回去的还是逃回去的,《史记》和《燕丹子》的记载也有不一样的地方。《燕丹子》中乌白头、马生角、放机关、学鸡叫等传说,全部被太史公删掉了。为什么呢?《史记·刺客列传》的“太史公曰”,对此做出了解释:
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
因为太史公认为,这些传说实在太荒唐离谱了,所以通通删掉。
此外,太史公更在这里解释了为何太子丹会那么恨秦王;不像《燕丹子》一开头就说太子丹恨秦王,简直莫名其妙。以下关于两书的不同,除了重要的地方外,不再一一列举,各位不妨自行比较。
秦王为什么对太子丹不好?按常情想,太子丹到秦国去做人质,他在去之前必然会想秦王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过去的关系好得不得了,秦王一定会对他很好。
如果更进一步推测,当年的太子丹是以太子之尊去赵国做人质,嬴政则是赵国大仇秦国的人质之子,两者地位已有高下之差。而燕赵关系绝对没有秦赵关系那么坏(秦国在长平之战坑杀赵国四十万人,赵国想必没有另外的四十万人给燕国杀),更可以推测出两个人当时在赵国邯郸的处境和待遇,必然是天壤之别。因此他们两个人小时候感情这么好,应该是燕太子丹曾多方照顾嬴政的缘故。燕太子丹幼时这么照顾嬴政,现在要被派到秦国当人质了,他心中必然认为秦王一定会回报他的恩德,一定会想起小时候的感情,会多方照顾他,把他当作上宾对待。
但结果却和太子丹想的完全不同,“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秦王对他极其无礼,这到底是为什么?
请问,秦王为何如此对待自己小时候的好朋友,各位认为原因何在?
难道是秦王天性残忍吗?这种答案太偷懒,我们先不考虑。
难道是太子丹在秦国做了什么让秦王愤怒的事吗?谅太子丹没这个胆。
其实原因很简单,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很喜欢回忆过去,一种人则永远不想别人再提到自己的过去。秦王嬴政的过去如此不堪回首,否则他就不用在打下邯郸后,将过去所有欺负过他和他母亲的人找出来杀光了,这固然是嬴政的报复,但也是他告别过去的方法。
如今嬴政已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他巴不得从此再没有人提起他的过去,但这时一个熟知他过去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你觉得他会做何感想?我想他每次看见太子丹,就会想起他不堪回首的过去,心中必然油然而生厌恶之情。更何况,太子丹说不定还想当面叙旧,还要提起当年的恩情,那就更蠢了。
各位可能会问,那为何不干脆将太子丹赶回燕国,让燕国派别人来呢?这是不可能的,太子丹既然来了,又怎么可能让他回去乱讲话?太子丹只要一入秦国,秦王就绝对不会放他走了。太子丹这时还能活着,基本就是一个奇迹,也难怪他要逃跑。
有时你施恩于人,别人未必会感激你,甚至会讨厌你。为什么呢?因为你念念不忘自己有恩于人。如果你给别人恩惠时,让对方感受到这是施舍,那么他不但不会感激你,甚至可能还会记恨。以后只要见到你,他又想起当年那一段处处受你施舍、处处不如你的日子,他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有的时候不只受人恩惠是一门学问,予人恩惠更是一门学问。你给人恩惠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人觉得尊严受辱,否则以后就会出现你不想看到的结果。
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太子丹回国后,希望能找寻报复秦王的方法,但是“国小,力不能”。此后秦国不断出兵进攻东方各国,一步步蚕食,马上就要攻到燕国,燕国君臣都恐惧兵祸将至。太子丹也担心这件事,所以请教他的老师鞠武。
这里鞠武和太子丹的问答,没有《燕丹子》里面那么长,但大意是相同的。鞠武对太子丹说“秦地遍天下”,土地广阔;“民众而士厉”,百姓众多而战士勇猛;“兵革有余”,军队打哪个国家都是绰绰有余。拥有这样条件的国家只要有意图向外扩张,则燕国的土地,就不知主人是谁了。秦国那么强大,燕国那么弱小,应该想尽办法保全自己才对。结果“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怎么能为了太子丹你一个人的恩怨,就要去挑衅秦国呢?
什么叫作逆鳞?龙脖子下有一片倒生的鳞片叫作逆鳞,相传谁碰了,龙就会与之殊死搏斗,非把对方咬死不可。人也有逆鳞,那是他不想要别人碰到或提到的事情,你如果碰到或提到了那件事,他就终生恨你。国家更有它的逆鳞,你燕国今天要以小国去挑衅大国,还碰触它的逆鳞,请问大国会怎么报复你?这分明就是取祸之道!
太子丹说:“那怎么办呢?”鞠武答应帮他想办法,但此后想了很久,也没有告诉他是什么办法。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
过了一阵子,秦将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亡到燕国来。太子丹接纳了他,让他在燕国住下来。鞠武立刻加以劝阻,他是怎么说的呢?
“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秦王如此暴虐,而且对燕国还有积怒。为什么呢?因为你太子丹是逃回来的。这个时候你应该要消除秦国的积怒,想尽办法保全燕国,结果你居然收留了他最痛恨的樊於期。你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这就好像拿着一块肉在饿虎必经的路上等着一样,将会带来无法挽回的祸患!就算管仲、晏婴复生,也想不出办法来。
鞠武说得一点也没错,但现在太子丹都已经收留樊於期了,试问如果你是太子丹,你该怎么办?
别担心,鞠武有办法。
“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
他说,“愿太子急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赶快把樊将军送到匈奴去,不要让人知道樊於期曾经到过燕国,这就是打算“移祸江东”,让秦国的愤怒转向匈奴。接下来,再和韩、赵、魏、齐(这里就记得加上齐国了)、楚、匈奴组成联盟,然后才能想办法保全燕国。
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
太子丹说:“老师这个计策,耗时实在太久了,我的心苦恼得连一刻都等待不下去了。况且不单单因为这个缘故,樊将军走投无路了才来投靠我,我绝对不会因为被强秦所迫而抛弃如此可怜的朋友,把他放在匈奴,这样我宁可死。希望老师帮我再想其他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把个人的交情放在国家的命运之上,这就是燕太子丹。
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
鞠武该怎么跟他的学生说呢?“夫行危欲求安”,做这么危险的行为,而最后希望得到安全?“造祸而求福”,每天都在招来祸端,而最后希望求得福报?“计浅而怨深”,智谋如此浅薄,却和别人结下如此深重的怨恨?
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却不顾为国家招来大害,这不就是增加怨恨并助长祸端吗?就像拿着大雁的羽毛放在炉炭之上,然后希望一定没事,有这个可能吗?太子丹你的对手是犹如凶禽的秦国,你的行为又会惹来秦国的暴怒,那结果还用多说吗?鞠武明知道没办法,可他是太子丹的老师,他还是得帮太子想办法。于是他介绍了田光先生。
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后面田光先生见太子丹这部分,与《燕丹子》基本相似。少了田光在太子丹那里住了三个月,也少了田光观察燕太子丹的门客情节,而是记载太子丹直接见田光,田光马上向他推荐了荆轲,然后“自杀以激荆卿”,荆轲就去见太子,这是《史记》和《燕丹子》非常不一样的地方。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戒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人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
荆轲这一次见太子,太子的迎接阵仗就比《燕丹子》要低调得多,这才合理。否则每找一个人商议刺秦就要大张旗鼓,秦国不注意才怪。
当荆轲说到田光已死,而且田光临死有“明不言也”的话语时,太子拜了两拜,然后跪下去,跪着前进,痛哭流涕,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所以劝诫田先生不要说,是想要成大事的谋略。现在田先生以一死表明不会泄密,这岂是我的本意呢?”太子丹啊,如果这真不是你的本意,那就证明你这个人愚蠢,害田光先生误会自杀;如果这是你的本意,那就证明你这个人虚伪。
《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曹沫持匕首劫齐桓公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沬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荆轲坐好后,太子丹离席磕头说:“……现在秦国有贪利之心,欲望永不满足。如果不穷尽天下所有的土地,臣服海内所有的王者,其意就永不餍足……燕国又小又弱,几次为兵灾所困,现在估计举全国之力也不足以抵挡秦国。天下诸侯们又屈服在秦国之下,不敢进行合纵。按我一己的愚计,假如能得到天下的勇士出使秦国,再让秦国看见重大的利益,秦王如此贪婪,按情势一定会达到我们的愿望。假如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将所有从诸侯那里侵略得来的土地全部奉还,就像过去曹沫劫持齐桓公那样,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能,就刺杀秦王。他们秦国的大将带兵在外而国内有乱,就会君臣相疑,诸侯们趁这个机会合纵,就一定能打败秦国。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却不知道把这使命委托给谁,希望荆卿您能仔细考虑。”
曹沫劫持齐桓公是怎么回事?当年齐国跟鲁国相会,曹沬是鲁国的将军,几次战争都失败,让齐国得到了很多土地。于是两国谈和,曹沫当时也参加了这场盟会,他就在高台之上劫持了齐桓公,要齐桓公答应把侵吞鲁国的土地全部吐出来还给鲁国。齐桓公当时因为怕死,立刻就答应了。结果曹沬一看到齐桓公答应,马上就像没事人的样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齐桓公非常生气,他觉得他深受侮辱,要下令把曹沬给抓起来处死,也不还鲁国土地了。这个时候管仲劝阻了他,为什么呢?管仲也知道这种被劫持所订下的约定其实可以不必遵守,但如果齐国遵守了,天下的诸侯就会觉得齐国是守信之国,连被劫持所订下的盟约都会遵守,那么不管将来跟齐国订任何盟约,齐国都一定会遵守到底。于是齐桓公听管仲的,真把土地还给了鲁国。从此之后,齐国就成为诸侯国的盟主,所有的诸侯国都相信齐桓公。
现在燕太子丹想要模仿曹沫劫持秦王,叫他吐出侵吞的土地来。如果秦王不答应,就把他杀了,造成秦国的内乱。秦国是不是真的会内乱,这一点姑且不论,但从太子丹的话就可以看出,他这个计谋是一定会失败的。为什么呢?
第一个原因,因为时代不同了。为什么当年曹沬能成功?那是因为当时的齐桓公要做诸侯的盟主,也就是想要吸引大批的同盟国来成立国际组织,此时不惜赔钱也要赚吆喝,信用当然比土地重要。可是现在不同了,素来喜欢耍诈的秦国哪里会讲守信这一套?秦国已是一强独大,一心要吞并各国的土地,又怎么会在乎信用?就算秦王答应后又反悔,你又能奈他何?
第二个原因,因为对象不同了。曹沫能成功,是因为他的对手是齐桓公跟管仲,这两个人是要脸的。今天你荆轲的对手,是秦始皇跟李斯啊,开什么玩笑?如果曹沫当年遇上的是秦始皇,恐怕早就被杀了十次不止。太子丹拟订这种计划,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所处的时代,更搞不清楚自己面对的对象,既不知天也不知人,怎能不败?
还有更关键的地方在于,大凡要成功做一件事情,最好目标专一。现在你派一个人去做刺杀秦王这么危险的事情,殿上瞬息万变,连一心要刺杀都不一定能成功,更何况现在你还给了他两个目标,让他在殿上有犹豫不决的可能,那不是增加了无穷变数吗?时代你弄错了,对象你弄错了,连目标都不清楚,这种计划能成功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