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院议员波伊西乌斯是真正的罗马人,就是加图和图利在世也会把他视为自己的同胞。他是个富有的孤儿,继承了安尼西安家族的产业和荣誉——那个时代的皇帝和国王都恨不得能有这种出身——加上曼里乌斯的名号,使人相信他是执政官和独裁官的后裔。根据传说,他的祖先曾将高卢人逐出卡皮托神庙,还有一位为了共和国的军纪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在波伊西乌斯年轻时,罗马对学术研究工作没有完全放弃,有位诗人的文采如维吉尔一般,作品经过执政官亲手修改,还能流传到现在。那些文法、修辞和法学教授,由于哥特人的慷慨大方,还能享有他们的特权和薪俸。拉丁文的学识无法满足波伊西乌斯极为热切的求知欲,据说他曾在雅典的学院攻读18年之久。普罗科卢斯和门人用他们的热情、知识和勤学,不遗余力地教导他。这位罗马学生倒是非常幸运,靠着自己的理性和信仰的虔诚,没有受到当时学院盛行的玄学和巫术污染。他吸取过世和现存大师的学说精义,仿效他们的行为模式,把亚里士多德高深和精微的理念,与柏拉图沉思和崇高的想象,融为一体。
等波伊西乌斯回到罗马,身为好友也是大公的叙马库斯将女儿嫁给他。这时他仍旧在象牙和大理石砌成的府邸里,孜孜不倦进行学术研究,他用深奥的辩词维护正教的信条,反对阿里乌斯派、优迪克派和聂斯托利派的异端邪说,使得教会在这方面受益匪浅。他写出一篇正式的论文,充分说明基督教的统一性,对于三个神格同体而又有差异的关系并不怎么重视。他为了使仅懂拉丁文的读者也能领悟高深的学识,对于自己的才华毫不珍惜,竟用来教导希腊艺术和科学最基本的知识,像是欧几里德的几何学、毕达哥拉斯的音乐、尼科马库斯的数学、阿基米德的机械学、托勒密的天文学、柏拉图的神学以及经过波菲利注释的亚里士多德逻辑学,都由这位笔耕不辍的罗马元老院议员全部给翻译和注释出来。大家认为只有他能说明各种学问的精妙之处,像是一座日晷、一个水钟或是用一个球体来说明行星的运动。
波伊西乌斯从这些深奥的学问出发,不惜屈就世俗的职位,恪尽自己公私生活中的社会责任。他的为人慷慨无私,能使贫者得到救济,人们恭维他的辩才可以媲美德谟斯提尼和西塞罗,一直被用来帮助无辜和主持公道。这种众所周知的操守德行,为知人善任的君主所赏识和重用,波伊西乌斯的高贵地位又加上了执政官和大公的头衔,凭着才华担任御前大臣这个重要的职务。尽管东部和西部对加荫的做法没有多大差别,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年纪幼小时,在同一年被授予执政官的名衔。在他们就职的那令人难忘的日子里,举行完庄严的仪式后,从皇宫来到广场接受元老院和人民的欢呼。那位喜笑颜开的父亲、罗马真正的执政官,发表演说颂扬皇家的恩主后,在赛车场的竞赛中发给获胜驭车手一份厚礼。波伊西乌斯的名声和运道、荣誉和人望、学识和品德,已经到达巅峰,从这些方面来看,他的一生可以称得上幸福。如果“幸福”这个并不可靠的形容词,只是用在形容他晚年以前的大部分时日的话,这种说法真是没有错。
一位对钱财慷慨而对时间十分吝啬的哲人,可能对勾起人野心的诱惑和世人趋之若鹜的名利,完全无动于衷。波伊西乌斯曾经表白,他不得不听从柏拉图神圣的训诫,让每一位重视品德的市民,都为拯救被邪恶和无知篡夺的国家尽一份力,这番话说来倒是令人相信。他为了保证在执行公务时能够正直无私,特别以共和国的往事为鉴不敢或忘。他的权势可以遏阻皇室官员的骄纵和压榨,靠着他那直言无隐的辩才,能够从宫廷的爪牙和鹰犬手中救出保利阿努斯。他对省民的苦难不仅同情,而且愿意伸出援手,他们的家财被公开和私下的掠夺弄得山穷水尽。蛮族的暴政为征服所鼓舞,为贪婪所激励,以及如他经常提到的,为免于刑责所推动。在这种光荣的抗争中,只有他一个人挺身而出,他那崇高的精神完全无视危险,更谈不上明哲保身之道。以加图为例,一位品德高尚刚正不阿的人物,最容易受到偏见的误导和狂热的激荡,自以为在主持正义,结果是公私不分。柏拉图的门人弟子对于自然的弱点和社会的缺陷,经常会夸大其词。即使是施政温和的哥特王国,仅仅对其表示忠诚和感恩,在罗马爱国分子的自由精神看来,也让他们无法忍受。
等到公众的幸福感逐渐丧失,波伊西乌斯对哥特王国的恩情和忠诚也随之减少,何况国王还派任一位卑鄙的同僚,来分享和约束御前大臣的权力。在狄奥多里克最后那段阴郁的岁月中,波伊西乌斯感到自己成了别人的奴隶,心中悲愤,但是他的主人至多也不过置他于死地而已。他即使没有武器也要毫无畏惧地站起来,面对怒气冲天的蛮族进行反抗,蛮族受到挑拨,说是元老院已与君王势不两立。元老院议员阿尔比努斯受到指控并且已经定罪,传闻他胆大包天,竟敢“希望”让罗马获得自由。波伊西乌斯在元老院的演说中大声疾呼:“如果阿尔比努斯是罪犯,那么元老院和我本人都犯下了同样的罪行;要是我们都清白无辜,阿尔比努斯同样会受到法律的保护。”
一个人对无法达到的幸福抱着单纯而无效的期望,法律不会加以制裁。别有用心的人认为波伊西乌斯的发言过于冒失,一旦暴君明了还不知道的阴谋事件,就不会对他优容。阿尔比努斯的辩护人很快就涉及与当事人同罪的危险,最初呈给东部皇帝的诉愿书上被发现有他们的签名(他们说是伪造的而加以否认),这份诉愿书是请求东部皇帝从哥特人手中解救意大利。三个身居高位而名誉扫地的证人,出面证实罗马大公的叛国阴谋。然而,从事实来看他是清白无辜的,狄奥多里克把他关在帕维亚的高塔之中,剥夺他接受公正审判的权利。远在500英里外的元老院,对这位名望最高的成员发布判决:籍没家财后处死(524 A.D.)。在蛮族的授意之下,哲学家深奥的科学修养,被编造为亵渎神圣和施用魔法的罪名;对元老院真诚和尽责的拥戴行为,被议员用发抖的声音指责为罪犯。他们的忘恩负义倒是与波伊西乌斯的意愿或预言相吻合,那就是在他以后,不会再有人犯下他这种罪行。
当波伊西乌斯被钉上脚镣,随时准备引颈就戮时,他在帕维亚的高塔写出《哲学的慰藉》一书。这部出色的作品不仅可以媲美柏拉图和塔利的名著,而且就那个时代的野蛮作风和作者的亲身体验而言,更是不同凡响,别有见地。他在罗马和雅典时,一直请求天上的导师能为他指出光明的道路,现在这导师来到他的牢房,恢复他的勇气,为他心头的伤口敷上消除痛苦的药膏。他的教导是要他将长期的愉悦与短暂的灾难做一比较,从命运的无常中体认新的希望。理性让他明了地上的恩赐并不稳妥,经验使他辨识事物的真正价值。他在享用的时候既然问心无愧,现在要舍弃这一切也不必惋惜。对于敌人无能为力的恶毒用心,要用不屑一顾的态度平静看待。他们只要让他留下德操,就等于使他获得幸福。波伊西乌斯从人世到天堂一直在寻觅“至善”,曾经探索过机遇和气运、自主和宿命、时间和永恒那形而上的迷宫。他要用敞开的心灵,试图把道义和实质的政府所带来的混乱,与上帝的完美属性调和起来。像这种能安抚人心的题材,需求是如此明显,内容是如此模糊,意义是如此深奥,即使完全不足以抑制人性的情感,但不幸的意念在深入思考以后也能得到充分的解释。这位智者能把内容丰富的哲学、诗文和辩术,巧妙综合起来写成一本作品。他早已拥有大无畏的宁静,那也是他全力追求的目标。
最后狄奥多里克毫无人性的命令终于被执行,死神的决定使他不再忍受悬疑拖延的痛苦,能够得到解脱。一根粗绳绕住波伊西乌斯的头部,用力收紧直到他的眼珠凸出,这时再用棍棒把他打到气绝,算是开恩而不是酷刑了。但是他的天才却能永存,散发出知识之光,照亮拉丁世界最黑暗的时代。哲学家的作品被名声最显赫的英国国王翻译出来,以奥托为名的第三个皇帝,把这位正统教会圣徒的遗骨迁入更为光荣的墓地。波伊西乌斯从阿里乌斯迫害者那里,获得殉教者的尊荣和创造奇迹的名声。他在生命结束的最后时刻,得知两个儿子和妻子以及德高望重的岳父叙马库斯全都平安无事,还能得到一丝安慰。叙马库斯悲痛万分以致不够谨慎,也可以说是过于鲁莽,对受冤朋友的死亡不仅公开哀悼,而且竟敢试图报复。结果他被戴上脚镣手铐,从罗马送到拉文纳皇宫。只有让这位无辜而老迈的元老院议员流出鲜血牺牲性命(525 A.D.),才能让猜疑的狄奥多里克平静下来。